朱昭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嚼,发现味道确实可以,心情不由好了些,望了眼皇后的肚子笑道:“朕是他的父亲,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方明蕙掩唇笑过,静等着朱昭吃完饭,女官将碗碟撤下退出殿中,才顺着朱昭的话道:“陛下以仁治国,自然对上礼重,对下爱护,但臣妾至今仍有一事困于心中许久,不知是否该对陛下谏言。”
说到后面,神情都不由带了淡淡忧愁。
朱昭道:“梓潼只管开口便是。”
方明蕙犹豫一二,终是启唇:“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陛下如今已是天下仁之一字表率,然百善孝为先,陛下乃为九五之尊,享万民供奉,陛下的生母,却还在冷宫中受正月寒苦,臣妾觉得,这实在非圣人口中仁之一字所为体现,所以臣妾恳求陛下为国本着想,将先皇后接出冷宫,以太后之礼侍奉,以身作则,引万民重孝,由孝生道,稳固朝纲。”
方明蕙起身下至殿中,拱手对朱昭躬身:“请陛下,务必仔细揣度臣妾其上之言。”
朱昭再看自己的皇后,眼神便十分之复杂。
他一直认为她还太过年轻,未曾想,她什么都知道。
朱昭静静起身,过去将人扶起,眼中有感激亦有忧虑:“梓潼,你可知,你这样是要引天下人非议的。”
方明蕙道:“臣妾不知非议,只知孝乃立国之本,身为国母,臣妾更当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朱昭的眼眶有些红,心中漂浮许久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怔了片刻,他握着方明蕙的手紧了紧,哑声道:“朕听皇后的。”
当月里,在冷宫待了十三年的先帝废后,因皇后向帝陈情,终于被接出冷宫,册立为太后。
百姓们谈及此事,无不感慨皇后宅心仁厚,孝心可嘉。
二月初,朱传嗣跑到国公府找沈清河下棋,谈及此事一口茶差点笑喷,咂舌道:“咱们这位陛下呀,真是鬼精着呢,同样是接太后出冷宫,要是由他亲自来,民间早炸开了锅了,但由皇后陈情,那就全然不一样了。大家只会想到太后娘娘年老体弱,在冷宫待了那么多年,吃苦受罪必定少不了,皇后当儿媳妇的看不下去,前去求情不可避免。陛下呢,又总不能看怀有龙子的皇后对自己苦苦哀求,如此便同意下来。你听听你听听,这正常人听了能出什么非议?大家动容到泪花子都快出来了,真是厉害。”
沈清河趁着大姐夫一直叭叭没看棋局,一子落在对面死穴上,和颜悦色道:“姐夫,你输了。”
朱传嗣头发一炸,低头看了眼棋局,立马耍无赖:“不对不对!肯定是你趁我不注意动我棋子儿了!重来!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你让我赢一把我就原谅你了。”
沈清河人生头一回对“讲理”两个字生出了一些迷惑。
五月时节,皇后分娩,诞下皇长子,母子平安。
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封为太子,取名朱阔。太子满月之日,凡是大凉百姓,携带户籍可到当地府衙领喜米二十斗,普天同庆,共贺太子出世。
同时,沈清河耗费十年心血整理出的典籍终于由朝廷复刻万卷,下放至大凉各个大小书院。从此以后,近至京城,远至漠南,大凉学子人人可知先人之言,圣人之言,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民智一开,各地治安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等到天佑第六年,大小城镇家家户户已能做到夜不闭户,京城内外,男女老少皆是路不拾遗。
……
天佑六年秋,八月十五当日。
一辆马车从宫门中出来,直奔镇国公府。
秦初头探出帷外,盯着侍从握紧缰绳的手,大眼睛眨巴了下,不知好歹道:“你让我玩一下,我想试试。”
年轻侍从欲哭无泪:“小主子您饶了我吧,这赶马能是玩的吗?再说您今年才七岁,力气还小,还做不了这些,您就乖乖坐回去,等到家了我会喊您下去的。”
秦初哼了声,精致的小眉头一皱:“我力气才不小,我已经能抬动我爹的大枪了。”
侍从:“啊是是是。”
谁不知道那枪是秦将军用纸专门糊出的一把。
见这人仍不买账,秦初一气坐回去了,二郎腿一翘,心想我回到家就舞给你们看。
相比秦初,在他旁边一身明黄的小男孩明显有些不安,不仅眼眶红红的,还扒着窗外四处瞧,哽咽道:“怎么办嘉峪,我觉得我有点害怕,我就这样偷跑出宫,我母后回头会不会打我?”
秦初一脸轻松:“哎呀不会担心这个,反正你父皇到时候会护着你的,再说,你就一点不好奇我们家那只黑白脸小妖怪了么?”
“黑白脸小妖怪”,太极听到了估计会毛炸三尺。
朱阔一听,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被他母后支配的恐惧心,迟疑道:“你没骗我,真的有长成那样的猫?”
“真的。”秦初道,“我三姨养的,大名太极小字李逵,我还给它取了个外号,叫中原狗见愁。”
朱阔两眼放光:“好霸气!”
秦初一乐:“还是外面好玩吧,在宫里天天在你那个太傅眼皮子底下看书背书没别的了,你不烦我这个伴读都要烦了,再说你都还没去到我家玩过呢,正好赶上个八月十五,这时候我娘和三姨他们肯定已经合计怎么做月饼了,咱们俩说不定还能赶上第一炉月饼出锅呢。”
朱阔摇头:“月饼不好吃,我不喜欢。”
秦初小下巴一扬:“那是因为你们御膳房手艺太差了,每年翻来覆去都是那几种馅儿,我们家不一样,我三姨什么馅的都敢做,我还吃过红烧肉味的月饼呢。”
朱阔瞪大了眼睛,听到鬼故事似的:“红烧肉味的……月饼?”
秦初:“对呀,还有麻油鸡丁馅的桂花糖藕馅的,我三姨说了,过节的时候做饭就是玩儿,管他味道如何呢,先玩开心了再说,不过我觉得味道也很好吃,虽然我娘总骂我舌根子有毛病来着。”
朱阔哈哈大笑,笑完催促他道:“那你让赶马的再快些,我要赶紧玩完回宫呢,否则就算顾太傅不去给我母后告密,宫宴一开始,找不着我我还是大难临头。”
秦初:“行行行知道了。”说着脚丫子伸长往门框上一踢,扯着嗓子道,“快点儿大哥!”
侍从手一哆嗦:“主子您敢乱喊我也不敢乱认啊!”
一路鸡飞狗跳,马车在傍晚之际到了国公府大门外。
秦初带着朱阔出现在厨房的时候,差点将他那本就风烛残年的老外公气得吐血三升。
秦初见状不妙,眼睛瞟了眼爹娘,见那俩低头装死的动静,知道是指望不上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就跑。
施虎顺手抄起根擀面杖就去追那小子,哇哇叫道:“你小子你就气死我吧你!三岁撵鸡五岁咬狗!七岁敢把太子爷拐出宫!你你你怎么不上天去你!你能不能学点好!”
秦初逃命不忘转头挑衅老头子,还扮了个鬼脸道:“我三姨说了,三辈子不离姥娘门,我皮是因为随我娘,我娘皮是因为随你,所以说,我皮就是因为你是我外姥爷!”
施虎七窍生烟。
不过小秦也没得意太久,一个没留意脚下就摔了一大跤,下巴都磕了一个小口子,血直往外渗,疼得他哇哇大哭,再也皮不起来了。
施虎嘴上骂归骂,一见这情形又心疼起孙子,忙不迭冲上前把那调皮蛋抱起来,又叫人把老张喊来,对着秦初宝贝蛋心肝肉一顿好哄,好不容易才让铁血小秦止了泪。
施玉瑶就在厨房门口直乐,笑得合不拢嘴道:“哭起来真丑,随谁啊这是,反正不是随我,我生不出这么丑的东西。”
秦盛:“是是是,我儿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门口的大石狮子就是他亲娘。”
施玉瑶笑不起来了,对着秦盛就是一瞪。
外边没消停,里面又要电光火石。
施乔儿见这熟悉的场景又要发生了,十分自觉带着无关人等逃离是非之地。这无关人等自然包括她的亲亲相公,刚来到的小太子,以及扒着桌子偷吃月饼馅的某逵。
朱阔过往见过的唯一的猫,就是外来的使臣送他母后的波斯猫,那只猫全身白白的,毛又长又软,眼睛又圆又大,脸短短的,四肢也短短的,漂亮又温顺,叫声轻轻软软——
太极:“哈!”
朱阔吓得浑身一哆嗦。
施乔儿忙俯下身去安慰小太子:“没事没事,它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不抓人咬人的,别理它,等会前面的都消停了,我就带你去找秦初玩,你想做月饼玩么?”
朱阔眼一亮:“我也可以自己做吗!”
施乔儿:“当然可以啊,不过一会儿你得把袖子卷好,否则回去被发现可就不好了哦。”
朱阔点头,十分有觉悟。
宫宴要在天黑后才开始,他在天黑前赶回去,应该是来得及的吧。
一定来得及的吧。
朱阔安心下来,在施乔儿院中和那只坏脾气大花猫大眼瞪小眼互相瞅了半天,等前面的硝烟味儿都散去了,攥着施三姨的手快快乐乐往前走。
他比秦初小了一岁,个子也不及秦初高,还没到大人的腰部,但比秦初胖一点,白白嫩嫩的,眉眼走势都往下,糯米团子一样乖巧可爱。
虽是头一回到国公府,但大多人朱阔都认识,开始时稍微有点不自在,后来慢慢熟悉了环境,比秦初还要活泼了。
小秦下巴上贴着一小块白纱布,面皮子抽抽着,还沉浸在男子汉大丈夫当着这么多人面被看到哇哇大哭的悲愤中。
他那对冷血无情的爹娘此时还浑然不觉,做着月饼不忘对他冷嘲热讽。
“下次再摔倒,记得不要脸着地,就指着这张脸了。”
“哭可以流眼泪,但不要流鼻涕,尤其是当着姑娘的面,切记。”
“涨点教训也好,下回逃命记得不要回头嘲讽敌人,专注脚下。”
“你当时怎么摔倒的来着?再给我摔一次看看吧。”
秦初忍无可忍,脚一跺脸一垮:“我不要在这个家待了!我要离家出走!仗剑天涯!”
说完果真起身往外跑。
朱阔抬起两只沾满面粉的小胖手想去追,焦急道:“嘉峪!”
秦盛又一把将这小萝卜墩儿摁下去:“太子不必着急,他马上就回来了。”
朱阔一脸担忧:“真的么?”
秦盛笑笑点头。
自己家的小畜生什么德行他还能不知道。
半盏茶的功夫没过,门外摸进来一小道身影,鸟悄儿走到秦盛跟前一伸手:“给我点钱。”
秦盛:“怎么?”
秦初:“仗剑天涯,我没剑,我要去打一把。”
秦盛:“先陪太子殿下把月饼做完,自己请到家的客人要亲自招待。”
秦初又一跺脚:“我不!”
秦盛面不改色填着月饼馅儿,轻掀眼皮一瞥儿子:“再说一遍。”
“我不……不……不陪他怎么可能呢?爹咱们说话算话嗷!”
七岁小孩心里拎得清,外公阵仗再大就是吓唬他,亲爹一声不吭那可是真下手打。
没多久,第一炉月饼上桌。
今年的中秋饭在院子里吃,不仅凉爽,还能一抬头就看见月亮。
两个小孩嘻嘻哈哈坐高凳上晃着小脚丫,忍不住想尝尝亲手做出的月饼,却又嫌烫,一口没咬下去烫得直吸凉气,把施乔儿笑不轻,给小哥俩一人斟了杯自己做的果饮子。
朱阔喝了一杯还要:“这个好好喝!”
秦初尾巴又开始翘:“这是自然的,我三姨亲手做的什么都好吃好喝。”
施玉瑶听着吃味,嘶一声道:“臭小子,你对你亲娘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嘴甜?”
秦初白一眼她:“我三姨能搂我睡觉,你都不搂。”
施玉瑶急眼:“这你能怨我?我搂不了你睡觉你不怨你爹你怨我?”
施乔儿:“咳咳!停!老人孩子都在呢!”
好在她爹这两年比以往耳背。
月饼好不容易凉下来,俩孩子终于消停,专心享用起自己的劳动成果。
秦初忘了自己仗剑天涯的剑,朱阔忘了自己天黑之前要回宫,乐呵呵将月饼咬了一口又一口,就着甜甜酸酸的果饮子,周围又都热热闹闹,没人会太在意他们两个小朋友说什么,好开心。
直到朱阔身后响起一句——“好吃么?”
朱阔咧嘴笑着,没心没肺晃着小脚丫:“好吃!”
说完好吃,感觉这声音怎么莫名耳熟的,心一惊转过头,一眼便对上他父皇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
孩子手里的月饼都给吓掉了。
“父……父皇……”朱阔奶音直发颤。
施虎连忙领着一家老小起身叩拜:“参见陛下!”
这小子怎么来也不打声招呼,想吓死谁呢。
朱昭忙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身上的常服,小声说:“赶紧平身,朕偷跑出来的,没人知道,都别出声。”
秦盛拍了下自家小子的肩膀:“这下好了,人家爹找上门了,自己负荆请罪去吧,拐太子出宫,这算是大罪了吧?”
秦初心一咯噔:“爹你别吓我。”
朱阔一听急了,忙仰头对父皇道:“父皇不要怪罪嘉峪!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儿臣……儿臣实在不想背书了。”
眼见要哭。
朱昭将儿子掉地上的月饼捡起吹了吹,咬了一口道:“那就连你一块罚。”
哭声一下子出来了,还是两道。
沈清河看不下去,要不是碍着人多,真想问问这二人要脸不要。
两个小崽子再是有通天本事又哪里能跑出铁桶一般的皇宫,这一看就是姓朱的那个一早就知道了,故意没管,就依着他俩闹着玩,秦盛也心知肚明,故意没说,用来吓秦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