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欲开口泄愤时,见梁韵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冲他投来一个杀意落、凉意起的眼神。
求生欲一瞬间被激起, 脸上的表情收放自如,他立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忙说不好意思, 喝多了,认错了人, 偷偷观察他人反应时,还不忘趁机套几句话, “不知道这位小姐是梁小姐的……”
梁韵笑与不笑,有着亮烈的反差。
这跟梁季禾一样,是他们这类明艳长相的特权,含笑冷目,更让人忌惮三分。
梁季禾说得自然:“她是我梁氏的人。”
考虑陈池羽带着自己女儿赖在梁季禾家里多时,梁韵现场卖了个面子给他,锋利的眼神扫到那人脸上, 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什么时候我梁氏的家事要给你解释了?”
“哎!不敢, 不敢,我这个人喝多了就话多,该罚该罚……”
……
梁季禾没有要继续搭理他们的意思, 回头无声地看了陈子夜一眼。
在带她离开这里之前, 停下脚步,继而转向那人。
面上带一贯客气的微笑, 眼底却不掩厌恶, 咬字既狠又重, “该罚该罚。”
—
宴会地点选在月明山下的月河小筑,地方不大,临河靠山。回字形结构的四层楼,一层为宴客厅,二层是包厢,有玻璃移门隔开,三层提供少量茶点和素食,四层平台供举办小型婚礼或者音乐会。
陈子夜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打量他的背影,却一直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
自那日在酒店闹了一通矛盾后,她就再也没跟梁季禾说过话,再见又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场合。
到等电梯时,她才发现他没有按往负一层停车场去的按键。
陈子夜想问去哪里,但是最终无声地张了张口。
像是笃信有时候无法猜测走向,反而是一件好事。
电梯停在四楼。
平台上扎着四五个帐篷,挂满了葱黄色的小灯泡,连成串,偶尔有几个接触不良,频闪不同。下午刚举办过一场婚礼,仪式感独有的散落花瓣和彩色纸片,还零零散散飘在地上。
梁季禾沿着栏杆站立,向远处看,深深吸着空气里还残余的淡淡水花香。
两个人都像是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不约而同看向远山,又默契地转过眼看身边人。
到底是小姑娘容易沉不住气,陈子夜先开口。
从看似不重要但又很在意的细节切入,“……就这么走了,您的女伴没关系吗?”
“没关系。”梁季禾肯定说,盯着她紧蹙的眉心,突然笑了一下,“她也不是我的女伴。”
陈子夜抬眼,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答案,“哦……”
“她是我堂姐。”
“那她就是陈老师的……”陈子夜没继续说。
被梁季禾好笑地捡起话头,嘲讽语气说,“陈老师?现在什么人都当老师了。”
“……是我自己习惯这么喊的。”
梁季禾语气有点玩味,“那怎么没见你喊我一声梁老师?”
陈子夜望向他,眼神有一些复杂,难掩语气里的委屈,“……您才不是老师,您都没有跟我道歉。”
梁季禾顿了顿,柔声说:“其实我道了……”
“……您没有。”陈子夜执拗地转过身,扶着栏杆,继续向前看。
如果非得当面说出口的话,那他吩咐陈池羽去送的白蜡梅和大黄狗确实不算。
大概是又同时想到那晚酒店发生的事情。
梁季禾的神色之中也闪过一些不言而喻的慎重,这些天他连轴工作,十几个小时沉浸在漫无头绪的招股书里,闲了也是翻更难看懂的东西,烦躁的时候看什么都像乱码。
知道她意有所指,梁季禾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红丝绒方盒。
……好像是首饰。
她已经收过他送的梅妃珠钗了,这次就算是以恭贺她进终面,她也不能再收了。
见陈子夜一脸坚决,梁季禾直接打开,一朵金色的玫瑰躺在里面,“这是我父亲教我做的书签。”
父亲曾告诉他,黄玫瑰的花语是道歉,对恋人道歉,用不开口的方式。
陈子夜认真拒绝:“太贵重了,那我更不能收了。”
梁季禾一字一顿认真跟她解释,“这是黄玫瑰,我的道歉。我小时候闯祸惹家里人生气,会送这个。”
“……嗯。”陈子夜不明所以的点点头,注意力一偏,小声嘀咕,“……您还会闯祸。”
梁季禾理解似的笑了下,“我也是个正常人,爱而不得会嫉妒,求而不得会失望。”他没有要给自己开脱的意味,其实由始至终他都敞亮接受自己的情不自禁,不抗拒心动的索引,“对不起,我想我应该直接说。”
“我从来没有任何轻贱你的意思,更不要说把你当宠物看。”
从小发生任何事情,情面上过得去的,就没有人在意她心里的坎儿。
突然被他这么一道歉,陈子夜顿感委屈,“我知道的……”
除了那晚醉酒失去理智之举,其实从头至尾她也挑不出梁季禾的不好与不恰。
话已至此,有些事情就像是磁铁,排斥的另一极,一定是在吸引,她如实倾诉所想,“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的阴晴不定是不是跟我有关,可是您明明看起来极度理性……”
别说陈子夜困惑,他这段时间也不好过。
梁季禾听完苦笑着扯了下嘴角,“我确实不是个情绪不定的人。”
相反,梁季禾这个人,情绪极其稳定,看不出波澜的只是他的用意。
陈池羽与他相交最久,再了解他的为人,也猜不透他对人性的敏锐和掌控,他在生意场上并非是冰与火冲撞的行事风格,与他父亲有着天壤之别,他崇尚将水归入海,将暗涌消失于风浪。
“但是也许不得不承认,普通人总有一些缺口,一些理性管不到的地方。”
梁季禾有点恍然,他自幼接触的女性除了他母亲,就是梁韵,性格迥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慧极必伤,从不将感情当回事。学校、职场上所接触的女人,性格和需求的可概括性更高。
不藏欲望,揣测是常态,不清晰、不作为、不界定是一种全身而退的余地。
但陈子夜不是,她完全不是。
她像是从森林里偷跑出来误入市集的小兔子,她不会拿乔,不会谈判,心思和情绪都写在脸上,梁季禾看向她,突然释然地笑了下,“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讲得清楚。”
像是一种决定,言语间郑重的意味,让陈子夜怔了一下,“……嗯?”
“迄今为止,只有一件事,我的理性无法约束自己,虽然失控的感觉并不太好,应该说是,一塌糊涂,但是见到你……”梁季禾靠近一步,把那朵黄玫瑰放在她手心里,认命似的告白,“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
陈子夜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她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像是池里的荷花都变成了莲蓬,漫天的大雨只是连接天地的阶梯,通往春天,开往海边,她觉得这一刻出现的有点不真实。
“您说……您有点喜欢我……”陈子夜像在对自己说。
却被梁季禾笑着纠正,“我没说。”
陈子夜神情僵住,一秒钟沉下来,“哦……”
“我没说我有点喜欢你,你不要擅自做减法。”
“可是……可是您这样的人,感觉应该有很多人喜欢……怎么会……”怎么会喜欢我。陈子夜倒不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但是就跟做梦想中个彩票是一回事,有些人高喊中个几亿最好。
但是陈子夜这种性格的人就会觉得……能中奖就很不错了!
十块钱都是超级幸运呢。
梁季禾担心她又听不明白,或者不敢听明白,靠近一步,额头都快贴上她的,郑重明确地说,“被多少人喜欢,如何心猿意马,左拥右抱。在我这里,这些都不是谈资,是得对自己的人生多没开掘欲,才会把这种事挂在嘴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转念一问:“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
听陈池羽提过,陈子夜不确认地回答:“法律吗……”
“和物理。”
“哦……”
“所以我喜欢让人和事都变得谨慎和明确。”
陈子夜点点头,“我能感觉到……”
“我最喜欢的物理学家叫普朗克,他创造了普朗克黑体辐射定律,人们探讨物体辐射能量和温度之间的关系,不同的科学家给出了两个公式,来形容描绘这种关系。”
开始听不懂了……
但陈子夜很感兴趣,她没怎么上过物理课,范师傅虽然会请老师来戏院给大家补习,但大多只是完成应试教育,所有人都选的是文科,也都顺利通过了慕城的会考。
“但是普朗克统一了这两个公式,因为不满足于用两个公式,来解释同一种现象。”梁季禾伸手拨开她眼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也解开她的迷茫,“我学法学,是为了不让我父亲的心血被人糟蹋,我学物理,是因为我崇尚这样的浪漫,我喜欢唯一解,人只有一颗心,给了谁就是谁的了。”
连同忠诚和生命。
陈子夜抿着唇,皱起眉心,像是个认真在补课的学生,“我也觉得人只够爱一个人……”
“爱情,只能是两个人的事情。”
这是梁季禾的底线。
他不再继续说,点到为止,爱意无处可藏,敞亮大声,可以裹挟世俗的一切阻碍,却不能牵扯任何的第三个人,既是他对爱情虔诚的严格定义,也是骄傲不沾尘的尊严。
梁季禾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使她回神,“所以……决定权交给你。”
连声音也变得像桂花糖,诱惑着玻璃窗外走过的少女心。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XD来自小沈的物理表白。
第24章、暧昧
宴席结束回到戏院时, 观妙已经收拾好行李,所有人准备送行。
沈时亦算是知情人,送她出门时小声说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戏院其他师姐妹无暇细想她这句,只念着观妙反正还留在慕城,只是隔得远了, 又是入职梁氏这样体面的出路,纷纷送礼道别, 让她先去探探路。
陈子夜站在最外侧,手上还帮忙提着两个礼品袋, 一左一右抬了下,“这是我们和师父送给你的,一袋是调理身体的药材和保健品,一袋是我们几个凑钱给你买的包,应该适合你上班用。”
观妙伸手去接,眼里闪过一些水光,“谢谢你们……”
陈子夜对她的感情有一些复杂, 她其实可以谅解观妙所做的一切,尽管这些超过了她可以承受和理解的范畴, 九州一色,可能早已经不是垂髫少女同床窗前的月霜。
“都过去了,好好照顾自己。”陈子夜说。
观妙重重地点了下头, 叮嘱陈子夜, “你也是,夜夜,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没能给你做个好榜样,以后凡事都要多留心,拿不准的多问问师父,多听其他师姐的话……”
“哎呀!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想我们了就约我们逛街吃饭呗,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沈时亦从一旁挤过来,唯恐观妙情之所至说些扫兴的话,把她们俩都往外推了一把,让她们有话留着微信再聊,“走吧,快走吧,司机师傅这都等多久了……”
观妙的眼泪硬生生被她憋了回去,走出去几步。
还是忍不住在上车之前,又握住陈子夜的手,千言万语只拧成一句,“听师父话,好好照顾自己。”
“嗯……”陈子夜也哽咽了一下,“求仁得仁,一切都过去了。”
就像暴雪来临前的夜空,泛着不属于隆冬的清透,像一场大病初愈。
观妙无声地点点头,“嗯。”
陈子夜和沈时亦并肩而立,看着出租车渐行渐远,观妙坐在车里不忍心回头。
陈子夜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是观妙发来的信息。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这是她们第一次登台唱《牡丹亭》的选段,观妙唱这句,陈子夜还有半句“风不定,人无常”。
一场“旧梦新颜”还没结束,她们却已经道别。所有人的不舍和告别,此刻都藏在眼底。
陈子夜鼻子一酸,险些落泪,被沈时亦用力揽住肩膀。
沈时亦安慰说:“每一次道别都是成长,我们要笑,要替观妙高兴,也要替还在一起的我们高兴。”
“……是。”
晚云收,夜风起,一巷子枯萎飘摇的白色绒絮,像提前落下春天的芦花。
—
当晚,宿舍就只剩陈子夜一个人。
梅汀和沈时亦放心不下,抱着被子,拉上杏如,四个人挤到一起。
天南海北,落日乱蝉,几个女孩子离愁别绪涌到一起,像初次进入戏院那晚一样,彼此谈天。
她们睡不着。
陈子夜也彻底失眠,但她明明觉得身体非常疲劳。
她没有刻意去想观妙,也没有梁季禾等待的答案,心情又甜又酸,她面朝天花板持续这样平躺着,月光之下皆是聊不完的旧梦,梅汀说,你们可别不信,我这个人真的对爱情没什么欲望,只想越来越红。
杏如笑话她说:“那你应该去选女团,没有黑料,实力又强,特别适合当优质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