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既明——桃籽儿
时间:2022-09-02 07:03:40

  实习生被分到的工作总是很麻烦很琐碎。
  要去对接大量的海选参赛者,一一添加再拉群,反复提醒各种注意事项,再根据每个人报的录制日期意向做表格排程;布置场地、接嘉宾之类的体力活当然也是实习生的,基本上大清早开了短会后尹孟熙就要连轴转一天,就算一天结束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也会不断收到各种消息轰炸,可能是个别选手联系不上了、可能是待机室的哪块电子屏坏了、可能是哪位嘉宾的行程有了新安排需要做调整……层出不穷的意外状况。
  她真的很累,比之前在学校排戏和做挑战杯项目都累得多,身体的疲惫只是一方面,情绪上的压抑更严重,而他偏偏又不在她身边、唯一可以治愈的力量消失了,她感觉自己被不断地消耗着,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会感到一种麻木的痛苦。
  那天更糟糕,她来了大姨妈、肚子一直疼,偏偏就赶上出外勤要去机场接几位乐手老师,他们飞机晚点她就在大厅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接到人以后又马不停蹄送他们去酒店,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大中午,A市的夏天少说有三十□□度,她就中暑了,伴着小腹时不时窜起来的腹痛难受得差点晕过去。
  没力气再去挤地铁、于是干脆自己掏钱打车回了台里,一天的实习工资直接抵消,还倒赔十几块钱;脸色惨白地回到演播厅跟带教老师报备,陈晨却像看不出她不舒服似的、又安排她去后台给彩排的选手戴麦。
  她去了,后台入口附近有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堆着一些备用的音响,她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拿出手机想给肖至打一个电话——她想听听他的声音、其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当然也不用他怎么哄她鼓励她,毕竟她也知道他不支持她做这份实习。
  就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还在……
  号码都拨到倒数第二位了、才想起现在他那边是凌晨两三点,地球的另一边就是这么遥远,不仅没有办法让她得到他的一个拥抱、甚至都没办法让她听到他的声音。
  ……还是算了。
  晚上再打。
  再坚持一下……
  劝慰自己的话明明都说得好好的、可眼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她捂着肚子慢慢靠着大音响坐在地上,中暑带来的眩晕恶心还没有完全褪去,也许那个点就是她这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坚强余额不足、没法支撑她从黑暗的角落走出去面对别人。
  ……我很想你。
  很想见你。
  一分钟就可以,半分钟也行,二十秒也不嫌弃。
  就只是……想见你。
  她哭得好惨,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被其他人听到不好,会给给人留下一个娇气麻烦的印象——当然被陈晨或者金裕发现更不好,他们会更得意,她也会觉得自己更没用。
  所以就一个人偷偷地哭,在安静中发泄得歇斯底里,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有一个人要崩溃了,她被自己过于急切的成功欲逼到了墙角,外界所有的不美好都被放大成了十倍的恶意,她想逃却逃不掉。
  滋啦——滋啦——
  她别在腰上的对讲机响了,是陈晨在问她有没有就位,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正常的声音回答“快了”,同时摇摇晃晃地扶着身后的大音响站起来,头晕得差点原地摔倒;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她甩甩头恢复精神要从这个小角落走出去,刚踏出一步就看到一行人在从后台往外走,最前面那个就是何亚蓉副主任,偏着头跟他们组的制片人说着什么事。
  她就避了一下、站在通道旁边想让领导们先过,谁知道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却忽然站住了,她有点懵地抬起头,正好跟何主任对上了眼光。
  “这不是你们组的小姑娘吗?”她回头问旁边的制片人袁睿,“是不是病了?脸色看着不太好。”
  制片人就说是他们组的、还简单介绍了一下她,说到“A大”的时候何主任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感兴趣,上下看了她一眼,又说:“去休息一会儿吧,小朋友别把身体熬垮了。”
  尹孟熙受宠若惊、但还是摇头说不用,解释后台还有工作等着她做,主任笑一笑,很英气,转身带着她往演播厅外面走,边走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坏了还谈什么工作?你们这些孩子可不能仗着年轻就瞎折腾。”
  演播厅外有一个咖啡店、就在二楼走廊上,何主任给她指了一下让她过去坐坐、自己则似乎要回楼上办公室;尹孟熙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或许是已经隐约察觉到那就是上天赐给她的一个异常珍贵的机会,一向腼腆内敛的她竟然主动开口问了领导、能不能请她喝一杯咖啡。
  好几个人在旁边陪着呢、他们组的制片人还在打眼色让她别乱来,何主任却显得颇为随和,低头看了看手表,说:“我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不过如果你有话想跟我说,我可以给你几分钟。”
  啊。
  尹孟熙的眼睛亮起来、只顾着连连点头说“谢谢主任”,接着何亚蓉就摆摆手让其他工作人员各自去做自己的事,站在演播厅门口看着她等着她说。
  她却忽然语塞了、像是乍富的穷人不知道该怎么花掉在自己手上的一块金子,涨红着脸想了半天才想好一句开场白,要开口的时候却又被何主任抬手给阻断了。
  “如果是告状的话就不必说了,”她的眼神很犀利也很沉静,似乎一下就能把她看透,“台里的工作人员很多,每个人都会在工作中受各种各样的委屈,我没有时间一个一个去听,也没有义务帮你们一个一个明辨是非。”
  啊。
  这样……
  她的心沉下去了、脸同时涨得更红,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羞愧的情绪笼罩了她,让她难受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何亚蓉则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汗湿的额头和红肿的眼眶上掠过,缓了缓又说:“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或者说跟你分享一些我的经验。”
  “工作中没有谁会真正在乎别人的感受,下属间的矛盾纠纷在上级眼里无足轻重,领导要的只是结果,过程怎样从来都不重要。”
  “想让自己过得舒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默默把事情做到最好。”
  “好到没了你机器就不转,好到没了你领导就不舒服,好到没了你事情就做不成。”
  “如果你发现自己身边遇到的都是坏人、发生的都是坏事,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把自己变得足够重要。”
  “等你足够重要了,剩下的就都是好东西了。”
 
 
第63章 默化
  ……醍醐灌顶。
  其实有些道理自己未必不懂, 可由一个很值得被憧憬的上位者说出来效果就变得更加卓著,它像是一个必然会应验的真理,还具有某种鼓舞人心的神秘功效。
  原本棘手到好像根本解决不了的困难在短短几秒钟内就被解构了, 尹孟熙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迷茫和疲惫在消散, 她渴望在这位领导面前证明自己、做出亮眼的成绩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价值, 陈晨和金裕算什么呢?两个微不足道的小障碍而已。
  她重新变得斗志昂扬。
  像憋着一口气在工作,她比原先更加卖力, 不需要领导安排就能自己主动发现一些问题, 不断想办法优化现场人员管理,一有空就努力克服羞涩积极去跟各个部门的前辈老师交流, 不到一个星期现场的工作人员就认识她了,大家都说今年组里来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姑娘, 做事踏实长得还漂亮, 可讨人喜欢了。
  陈晨本来一直对她摆脸色的、可能还想过要给这个“不懂事”的实习生穿个小鞋, 可后来周围的人都说这个实习生好,她也就没法再公然给尹孟熙使绊子;后来又听说尹孟熙之前跟何副主任搭了两句话、不禁就怀疑她是在领导跟前告了自己的状,于是相处起来顾忌更多, 更不敢把对这个实习生的敌意写脸上了。
  命运的馈赠总会在这种时候悄无声息地到来。
  尹孟熙又怎么想得到呢?其实何副主任之前就碰巧撞上了她和陈晨的那场谈话、知道过会的创意是尹孟熙出的, 否则她这么大一个领导那天又怎么会专门抽出时间去跟一个小实习生说话?
  她知道她有能力、也知道她受了委屈, 可这不代表她会主动帮她,职场本来就是你争我夺不讲公平的地方、电视台的撕扯暗斗只会比别的地方更激烈,一个人如果这么容易就丧气得坚持不下去、那她往后也注定没什么大出息;好在尹孟熙还算争气、在那之后一直踏踏实实做事, 项目组上下都对她评价很好, 九月底星歌声录制结束的时候隔壁另一个组的导演还跑去跟袁睿要人, 问能不能把小尹调到他们组去。
  那个项目更大, 是一档文化观察类节目, 跟央视有合作、纪录观察地方文化景观, 何副主任因为之前本来就是央视的人,这次就直接亲自当了总制片,导演去要人的时候还提前知会过她。
  而尹孟熙当时来台里实习签的是项目约,按理说星歌声的制作一结束就该离职了,何况九月份他们学校也开学了、挑战杯那个项目还要再应对国赛阶段的各种考核,实际上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多做一份实习。
  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何副主任甚至亲自跟她聊了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进新组跟她一起工作,还说:“你很有韧性,在创意方面也有天赋,如果能积累更多经验以后会在行业里有不错的发展——但新节目的压力比星歌声更大,你要仔细评估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承受。”
  ——能不能?
  怎么可以“不能”。
  天大的馅饼掉进她的碗里,就算没胃口吃也要拼命一口一口塞进去——拼一把吧,大不了不睡觉,熬几个月也就过去了,怕什么?报酬一定很丰厚,不仅可以跟着何副主任学到很多东西、而且说不定还能跟她保持好关系,与央视合作的项目一定会成为她最光鲜的履历,往后任何求职的门槛都不能再挡住她。
  ——她会有更好的前程。
  所以就答应了。
  从没有哪一个学期忙成那样,平均每天也就只睡四五个小时,工作以外的任何时间几乎都能秒睡,眼睛下面永远挂着黑眼圈;挑战杯国赛要去北京,全组都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要请假,赵鹏学长一直乐,调侃:“我算看明白了,师妹进咱们组就是为了跟男朋友粘一块儿,现在肖老师出国了她也立马跑了,多一天都不想待。”
  她臊红了脸说“不是”,其他人就继续笑她,只有欣宁姐是真心想让她去,希望她能帮忙一起答辩;尹孟熙真想答应、可确实精力不够了,最后还是歉疚地婉拒,只把他们一行人送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可就算不去北京她的时间也远远不够用。
  节目工作的压力非常大,不仅在台里的时候要忙到昏天黑地,就算回了学校在课堂上听课也会不断收到工作组发来的信息,每个活儿都是十万火急;她没办法不回,人在学校但脑子里转的全是台里的事,老师在上面讲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一下课就急匆匆地冲出教室,已经引起了一些老师和助教的注意。
  后来又渐渐开始翘课。
  天知道,尹孟熙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是三好学生,读书读了十几年一直都是班上最认真最刻苦的学生,进大学读了两年从来没有翘课记录,大三这一年却一口气把所有能翘的课都翘了——甚至不能翘的专业课也因为要在台里录节目而耽误了,老师上课点名她不在,闵瑞想帮她代喊到还被抓了包,于是她被记了名字,还被要求回校后去老师办公室专门做解释。
  作业也来不及写。
  读书报告、小组作业、期中论文……那么多东西她都来不及处理,只能是赶在ddl前一天通宵水一水,要求三千字绝不会写三千零一字,跟之前不写到上万就不停手的卷王作风大相径庭;什么材料都顾不上看,逼急了只能到网上去搜一搜一些书的内容梗概,半是蒙半是猜地去写,写完以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彻头彻尾的学术垃圾。
  这些她当然都不敢跟肖至说。
  他们通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只能在她吃饭的时候简单聊两句,几分钟能说什么?无非就是“在哪里”、“忙什么呢”、“吃饭了吗”之类无谓的话。
  “小熙……”
  他有越来越多的欲言又止,跟她说话时语气间的迟疑也变得越来越明显,她察觉到了、可却暂时腾不出时间去处理,于是只好粉饰太平,告诉自己等到寒假他从美国回来就好了。
  “……怎么了?”
  她装作对一些微妙的改变无知无觉。
  电话那边陷入了一段沉默,对他们只能持续几分钟的通话时间而言是一种过于奢侈的浪费,她就在这样的静默中惶恐地等待、一颗心像被铁丝缠着吊在悬崖边,一阵小风吹过就可以粉身碎骨,即便不跌下去也已经被勒得沁出血丝。
  ——而在他斟酌好要说什么之前她的午餐时间就结束了、有编导老师来找她去干活,那一刻她既紧张又好像隐隐松了一口气,对他说了一声“抱歉”后就匆匆挂断电话,铁丝的束缚立刻消失了,可她却依然在悬崖边徘徊不去。
  ……再后来跟他通话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会紧张、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尽管他从来不会说她什么、依然温柔地配合着她的时间跟她联络;她还在持续地说谎,虽然对他承认自己还在做实习,可是却隐瞒了又换了一档新节目做的事实,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她这学期翘了多少课、水了多少作业,只说一切都很好、她都能搞得定。
  放下电话以后她的心就空了,每多联系一次那种微妙的断裂感就会变得更强,到十一月的时候她甚至会忍不住哭,电话一挂泪腺就自动开始工作,压抑疲惫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朝她扑过来,她完全是寡不敌众。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实习非常顺利、何副主任越来越赏识她,他也快要回国了、见面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就是会难过、有时阴郁的情绪会伴随她一整天,闵瑞说她是太累了,等这学期结束就好好给自己放一个假休整休整,等休息好了一定又是一条好汉。
  她相信了,于是越来越盼着寒假到来。
  他订了1月12日回国的机票,正好台里的节目是1月9日录完最后一期,这意味着她可以毫无负担地跟他在一起待一个月;这真让人高兴,更让人激动的是制作结束后台里还给工作人员发了奖金,她这个实习生居然也有,而且是一万九千块的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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