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既明——桃籽儿
时间:2022-09-02 07:03:40

  “小尹,人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似乎是想用领导的威严震住她,“你想暗指什么?”
  暗指?
  还用暗指?
  当初她尹孟熙因为没有配合性丨骚丨扰而被一脚踢出了局,《永不停步》那么大一块蛋糕凭什么偏偏就会掉到郑泽碗里?等着抢饭吃的制片人多了去了,孙建彬为什么单单买郑泽的账?要说这两个人之间没有不正当的金钱交易谁信?
  现在也是一样吧?
  招商拉来的资金被郑泽吞掉了不少,而他必然不敢吃独食、大部分肯定还是乖乖向上进贡给孙建彬,预算不足的后果是什么?当然就是各种砍经费做假账,合作的那一溜第三方就是最大的冤大头,行业里不成文的潜规则可太多了——比如写剧本的小编剧,付个百分之二十定金就好,后面的钱欠了就欠了,今天拖一拖明天拖一拖,做内容的行业也不景气,为了维持和电视台的合作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剩下的钱不要了就变成一笔烂账,缺口不就有了?
  现在郑泽怕事了,也或者是孙建彬怕项目会出什么纰漏,所以着急忙慌地要拉一个人入局垫背——他们都是什么东西?踏踏实实做过几档节目?那个刘晓婷连编导都只马马虎虎做过两三年,她尹孟熙却是真刀真枪跟着何主任一步一步从实习生做起来的,孙建彬现在就是看上了她的能力,要让她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重新把这个盘子护住,为了怕她疑心还特意再提出潜规则这档子烂事,一样货卖两个价,脏得脸都不要了。
  “我没什么想暗指的,只是希望领导不要把我想得太蠢,”尹孟熙沉下了脸,曾经让她在初恋面前显得狰狞丑陋的獠牙此刻也在稳妥地保护着她,“我的东西你们要抢走可以,当初保不住它是我自己手段不够强,但是把饼折腾成锅再反扣回我身上就恕难从命了,我在这个行业也做了十年,总不会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废物。”
  ……前所未有的强硬。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细声细气的小实习生曾经又软又乖,即便被欺负了也会小心隐忍,哪敢随便开麦跟人家呛声?现在她却不打算再忍了,出色的资历是她叫板的底气,真要鱼死网破闹到台长那里也无所畏惧,除此之外今天始终纠缠她的回忆也在顽固作祟,尖叫着要她发泄所有痛苦和委屈,否则就会被掐住脖子活活憋死。
  “小尹啊,你真是想得太多了……”
  孙建彬的态度软下来了,也许已经察觉到她是一块难搞的铁板,狠踢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那都是你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么想嘛——我早就说过非常欣赏你,台里的领导也都很相信你的工作能力——这样,你还是先回节目中心来,《永不停步》的事情我们可以再聊……”
  再聊?
  哈。
  又可以“再聊”了。
  原先不是二话不说就要把她的一切拿走吗?
  现在怎么了?
  遇到麻烦然后想到她了?
  终于肯承认她是最优秀的、只有她能替他们收拾这个烂摊子?
  她又想起当年何主任跟她说过的话,“领导要的只是结果,过程怎样从来都不重要”、“想让自己过得舒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默默把事情做到最好”、“等你足够重要了,剩下的就都是好东西了”。
  ——哪一句不对?
  全是最实在的金玉良言。
  可……
  “谢谢主任的好意,”她眼中的寒冷依然没有消散,甚至变得更加凛冽,“但我目前还没有要回去的计划。”
  你当我是什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
  你们不需要的时候一脚踹翻我的饭碗,现在需要了我就得巴巴地回去给你们善后?
  “就让郑泽自己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吧,难得抢到一块蛋糕、就让他试试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
  “我对现在的节目中心也没有什么迷恋,或许您之前说得没错,我的确太累了、需要休息一阵子。”
  她清清淡淡地说,几秒钟内就让一笔潜在的惊人财富从自己指缝间溜走,遗憾的虚无感令人难以招架,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快,破坏导致残损,幼稚却又偶然招徕自由,无形的锁链似乎被隐隐破开一个缺口,赋予她一点点逃出生天的可能。
  她不想再聊了、于是转身要走出办公室,被她丢在身后的孙建彬却似乎破了大防,大概仍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下属这样“忤逆”了,跳着脚大声叫嚣:“尹孟熙我警告你!今天你只要走出这个门往后就别想再回节目中心!我会让你在人文纪实待上一辈子!”
  ——一辈子?
  听起来可真吓人,但其实也都无所谓了。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不如……让我帮自己喘一口气吧。
  走进电梯按下“1”层按键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
  很大,比几小时前在小红顶时更大,一人多高的观光梯玻璃只是一个小小的窗口,在那之外的广大世界全都沦陷在一场漫无边际的阴雨中,春日的旧疾似乎十分顽固,过重的湿气积累久了总会伤筋动骨。
  她已经感到一点疼,从25层一路向下的感觉就像对雨水坠落的忠实仿真,不同的点仅仅是她没有同伴,孤独地凝结又孤独地落下,最后掉在地面上孤独地蒸发。
  叮——
  电梯到一楼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去,晚上六点的电视台大厅依然还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气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就像没有人知道她在几分钟之前放弃了多少唾手可得的利益,某一刻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胜利与惨败之间的失重感正在试图把她撕裂成两半,她必须很努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得体,不要让周围经过的同事看出她的动摇和麻木。
  这样,还是先回家。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疲惫的一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甚至没有力气到地下车库把自己的车开回去,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打开软件叫车,边操作边往大门外走,偶然抬头时却在连绵的雨幕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撑着伞站在雨里,全世界的光和影都沦为陪衬,聒噪的雨水似乎也在一瞬间温柔起来了,无关紧要的场景也充满故事性;时光本身毫无意义,至少远比不上他深邃的眉眼来得令人着迷,幽深的山谷就该隐匿沉静的湖泊,那一眼雨声潺潺是他,山水迢迢是他,全世界的悲伤与欣喜都是他。
  她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某一刻觉得他异常陌生、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过几秒又觉得他很熟悉、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弯弯绕绕来来回回,就像暧昧的初恋一样含混不清,她大概终归是个不成器的人,无论过去多久都还要沉沦在他丝丝寸寸的温情里。
  他向她走近了,雨水伴随步伐不断顺着伞的边缘坠落,每一步都像是确凿的命运——绕开很多路也还是你、错过许多年也还是你,被他紧紧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她终于还是哭了,有比平时多一百万倍的安慰和松弛,也有比平时多一百万倍的伤心和委屈。
  ——你还来做什么呢?
  我都已经一个人走了这么久。
  我都已经接受了要永远失去你的现实。
  ——可你来的时候我又如此欣喜。
  就像迷路的兔子终于在偌大的纸牌迷宫里找到唯一一盏亮起的路灯。
  就像脱轨的火车终于在冰冻的荒芜原野上发现唯一一座指路的界碑。
  就是这样。
  ……荒唐地爱你。
 
 
第73章 衷情
  ——上次一起淋雨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都过去很久了。
  她还记得那个夜晚, 游乐园里的烟花异常璀璨,地铁站外的夜雨也格外执拗,黑暗中他给的拥抱和亲吻像是直接烙在人的灵魂上,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是让她念念不忘;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真要说的话也就是地点从他学校外的房子换成了她的出租屋, 照顾人的依然是他,作为客人还去找了干毛巾为坐在厅里沙发上的她擦湿掉的头发, 一点点一点点, 动作缓慢而轻柔。
  “冷吗?”他声音低低地问,“……要不要去换件衣服?”
  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有一点昏暗, 她半垂着眼睛避免与他对视,却能看到他说话时微微颤动的喉结。
  “不用。”她闷闷地摇头。
  他好像叹了口气, 是她很熟悉的那种无奈, 小小的沉默在两人间发酵, 平静的海面下压抑着剧烈的情绪起伏,他们都知道的,可又都不能立刻把它说破。
  “出什么事了吗?”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问, 气息温热如同热恋时的耳语, “你看起来……很让人担心。”
  担心?
  ……他还会担心她吗?
  她的睫毛颤了颤、眼睛缓慢地抬起,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过分英俊的脸,青年变成更成熟内敛的男人,冰凉的雨水还在顺着他的黑发一滴一滴落下来。
  “……没有。”她继续摇头, 看着他的眼睛却越来越红, 主动的倾诉永远不可能出现, 可真说要藏其实又完全藏不住。
  他都知道的, 心跟眉头揪得一样紧, 爱人的眼泪是冲垮理性的洪水, 他过去就知道它有多么厉害,现在则进一步知道它的保质期有多漫长;她又被他搂进怀里了,潮湿的衬衣也遮蔽不住他怀抱的温热,悬浮的世界再次悄然降落,她知道有人正在试图接住自己。
  “我很抱歉……”
  他在她耳边说着,近得几乎就要吻上她的耳垂,致歉本身却是没来由的,她也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亏欠,可这不妨碍她哭得更凶、也不妨碍她对他宣泄情绪。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她甚至是在质问他,像一个考试倒数的学生在质问老师,“你又没有什么错……”
  没有吗?
  不是的。
  过去他也以为没有,后来却渐渐意识到自己需要为这场初恋的失败负多少责任。
  他们之间主动付出的一直都是她——跨专业去选文学院的课,在剧社辛辛苦苦帮剧务的忙,放弃团委竞聘跟他一起做挑战杯……他却只是一直默默地接受,最开始是在图书馆默默接受她隐晦的注视,后来又在剧社默默接受她小心的靠近,即便在一起之后他也不够主动,所以那一年她才会紧张地自己从家跑回学校,一到他身边就忍不住委屈地哭出来。
  他本该知道她的不安。
  他们开始的时机不够好,女孩子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样残忍地捅破、她的内心该有多局促多伤感?他却没有把她保护好,明明知道她会经常刷学校那个莫名其妙的论坛,却没能理解这个行为真正反映的是她对他人目光的介意,他比屏幕后那些没有姓名脸孔的人离她更近,理所当然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最错的就是这一点,当初他们在她实习的问题上有分歧,他对她说了一句很残忍的话——“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算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评判她的选择?
  “这样”又是什么?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鲜明的价值判断,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就已经不自觉地摆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错、做了多荒谬的选择,其实她只是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而已。
  努力实习有什么错?难道学术就一定比其他工作纯粹高贵?即便真的是一心追求金钱又怎么样?一种生活方式而已,所有选择都应该是平等的。他看她的那种陌生的眼神一定狠狠伤害到了她,所以之后她才越来越多地回避他的注视,最后甚至没有办法再跟他交流沟通。
  他太粗心了。
  同时也太专断太狭隘。
  “我应该知道的……”他搂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也像淋过雨一样潮湿,“……你一直都很累。”
  “我让你很孤单对吗?从来没有理解过你的选择,也不知道你有多努力。”
  “我以为我不会让你感到不安的,可实际上却在不停地犯错……我伤你伤得很重。”
  ……他真的没变。
  或许极致的温柔就是这样,它不仅意味着柔声细语温文尔雅,而且更意味着强烈的责任感,似是而非的错误也要确凿地承认,他似乎执意要把她变成一个清清白白的受害者,而他则要笔耕不辍地给自己写下一份满满登登的罪状,最后毫无怨言地在上面签字盖章。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做错事的人是她。
  让她感到不安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心底的卑怯和偏执——她也知道安全感无法由他人赋予而仅仅只能依然自己争取,所以当初才那么拼命地出去实习,以为金钱是可以保障一切的基底。
  可她错了。
  金钱没有那么了不起,自卑也没有那么容易战胜,真正笃信自己的人即便不依靠任何外物也可以光彩夺目地站立在一片混杂的生活里,而自卑的人即便腰缠万贯也还是会被其他偶然的因素轻易击溃。
  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错得彻头彻尾,错得荒唐不经。
  “不是这样的……”
  现在她只会摇头了,滚烫的眼泪和从他发梢坠落的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奇怪的矛盾和温情。
  “你不应该对我道歉,犯错的人是我……”
  “我一直喜欢你,可又觉得不配跟你在一起……当初在火锅店她们把我的日记本抢走我觉得很难堪很羞耻,可是后来又觉得多亏出了这么一件事,否则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胆量对你说我喜欢你……”
  “我经常觉得自己可耻,在一起之后的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在占便宜……我听别人说你家里的条件有多么多么好,却怕得根本不敢问你具体的情况……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我太普通了……我什么都没有……”
  “吵架那天我说谎了——真的,我不是那么爱钱的,我只是想努力变好一点、不想被你的家人嫌弃也不想被周围的人看不起——我对你说我不喜欢写论文不喜欢做挑战杯也都是假的,我其实喜欢的,我只是、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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