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高的案卷记录，必然是他四年来日日夜夜努力的结果……
此时邱晓枫不停地接打电话，对接去漠河的注意事项，江宁收拾完行李，坐在一旁，看着案卷出神，又看着人出神。
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因为时间是个不可回溯的单箭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没有机会回头看看了……
***
坐上飞机以后，邱晓枫绷紧的神经终于能够松懈下来。他转头对杨飞说，下次能不能别搞得这么紧张了。杨飞说，这可是偏远地区，一天能有一趟航班就不错了。
邱晓枫落了落汗，这才想起要紧的事。
他倚着窗子，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杨飞一脸无语：“空对话框有什么好看的啊。”
他见邱晓枫开着某个微信的聊天界面，里面只有一句话，某某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下面就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一个空的聊天框有什么好看的，还能看得这么入迷。
邱晓枫仍盯着手机屏幕，头也没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江宁。”
“得，明白了。”杨飞多余跟他废话，把帽檐拉下来准备一觉睡到漠河，半晌，他又说：“你还真去围追堵截了啊……”
“可不就得去吗，”邱晓枫说：“四年，她就来了两次清华，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上哪找人去……”
空乘第三次过来让他把手机关了，他才抬眼说好，不情不愿地按了关机键。杨飞叹了一口气，仿佛人间清醒般说道：“不就是看聊天界面吗，到了漠河也可以看。别一脸不乐意了。”
……
飞机降落后，邱晓枫已经把自己最厚的装备都糊身上了，然而他下机的时候还是被兜头刺脸的凉风给冻裂了……
“杨哥，”他僵着身子说：“我们南方人没见过这世面……”
杨飞说你忍忍吧，我家也不比你家靠北多少，我也没感受过零下四十度的过堂风……人都到这了，能忍就忍吧。
邱晓枫被塞到警方派来的车里之后，差不多已经习惯这种将裂不裂的感觉了。他的肢体末梢除了头都不太有知觉了，他左右活动了一下头，生怕脑子也被冻住，那就白跑这一趟了。
他十分坚强地捡起手机，开始翻找这个案子相关的资料，又无比崩溃地发现，零下四十度的情况下，苹果手机也有点歇菜的意思。
杨飞对他说：“别看了，我大概跟你说说这案子是什么情况吧。”
随行的漠河民警也操着大碴子味说：“对对对，我随时补充。手还是别（四声）拿出来了，免得一会冻僵了……”
邱晓枫吹着白气说好。
这杀人犯据说是从大西北逃出来的，在当地杀了六个人，第一个受害者，是他亲妈。
“他亲妈？”饶是邱晓枫这种什么变态人格都见过的，也觉得这次实在是有违常理，有悖人伦。
随行的民警说，是呢，但是他神智清醒，也没有精神疾病，杀人的事实他已经供认不讳了，就是这个动机呀，死活都问不出来……
邱晓枫点点头：“那他跑到漠河，是想偷渡？”
民警说这你就要去问他了，那谁知道呢，兴许是觉得咱这冷，过来冻冻脑子……这民警还挺贫，不一会就幽默上了。
邱晓枫略微思忖，在脑海中捋了个大概的思路。
……
“啊谢天谢地，酒店里有暖气还有壁炉！”邱晓枫一到酒店就活过来了，这会正在壁炉边上蹦跶着烤手。
杨飞说：“不然呢，人家总不能让咱在冰天雪地里睡两天，到时候杀人犯没审完咱们自己先交待到这了。”
邱晓枫又问：“当地的派出所有这儿暖和吗？”
杨飞说：“……我觉得室内都差不多，如果一直呆在室内的话，漠河也没那么可怕，没见大街上都是卖冰棍的吗？”
“……”邱晓枫让他说得胃有点凉，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肚子。
……
因为时间紧张，审讯是从当天晚上开始的。
邱晓枫仍是独自一人坐在监控屏幕前，仔细观察着犯人的反应。当地的审讯警坐在犯人对面，杨飞坐在审讯警旁边。
那犯人被押上来之后，耳机里突然就沉默了。杨飞把耳机拿出来上下颠倒晃了晃，邱晓枫才终于开了口——
“你别晃了，耳机没坏。”
他还喃喃自语：“这人真奇怪啊……”
杨飞在审讯室里小声说：“哪儿奇怪了？”
邱晓枫说：“一般人眼里总能看出点什么，这人……怎么说呢，没有情绪，没有起伏，他眼睛里是黑的，层层叠叠，什么也看不见……他真的没有什么精神疾病吗？”
杨飞低头跟当地的警察耳语了几句，转头跟邱晓枫说：“没有精神疾病，一切正常。”
这就很奇怪了……
如果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不满，有所愤懑，那总得有理由有原因吧，对于外界的各种刺激，总得有点反应吧——
邱晓枫试着从各个方面刺激他，从他母亲入手，从女人入手，从各个阶段的人生经历入手，这人都没给出一点反应——
那双眼睛里面一点波澜都没有，像是一潭死水。
邱晓枫盯着监控屏幕，陷入了深思。
审讯这种工作，持续一天一夜是很正常的。第二天早上，邱晓枫脑子都有点发木了。他跟杨飞说，咱暂时停了吧，我出去转一圈吃点东西，换换脑子……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坑，如果不及时抽离的话，真相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杨飞说好，然后跟提审的刑警打了个招呼。
走出审讯室的时候，楼道里有阵阵凉风扑面而至。杨飞就顺手帮邱晓枫带了一下他羽绒服上的兜头帽，他动作非常快，也说不上多温和，在邱晓枫看来，就是自己头上突然被扣了个硬撅撅冷冰冰的东西。
他甚至想跟杨飞发火，说自己脑子本来就木，又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冻了个结实，你这么一扣，跟钢盔撞冰山似的……
这个动作，在别人看起来稀松平常。
无人知晓，他俩背后的门缝里，嫌疑犯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
他们两个走出大楼后，天刚蒙蒙亮，极北之地天亮的晚，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可天边仍是灰突突的。
邱晓枫伸着懒腰说啊我头都快炸了，这次怎么这么棘手……
杨飞说北京多么棘手的案子你都搞定了，这案子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吧……
邱晓枫说我脑子都被冻木了，现在连回你的话都有延迟，你没发现吗……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雪地里走去。不远处，有辆车停在路边。
有人趴在方向盘上，透过窗玻璃看着他俩。因为天气极冷，开着暖风也不太管用，她便把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眉清目秀的上半张脸，毛绒绒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邱晓枫一步步往前走着，她便在车玻璃上一点点按下邱晓枫所在的位置……
每一个位置她都画了一个小爱心，从玻璃左侧一直画到玻璃右侧，最后眼看邱晓枫的影子变成地平线边上的一个小点……
江宁是坐连夜的火车赶来的。
到达当地之后，她又租了辆自驾的车。然后隐匿在小城如水的车流里，她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看着邱晓枫四处奔波。
这城市天寒地冻的，市里的小店开门却不晚。江宁经过中央大街的时候，还去好利来买了一只小蛋糕，又去花店买了一小束鲜花。
此时她在车里像个戏精，捧着小蛋糕，拿着鲜花，自言自语道——
“祝贺你光荣上岗，今天接手第一个案子啦，加油加油。”
然后她又换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说：“这点小事，太easy了，不要那么大惊小怪……”
“不不不，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有仪式感，祝贺邱晓枫成功脱离啃老阶段，以后开始美美地赚钱啦。”
“我想想，我以前也没怎么花过家里的钱啊。女孩跟男孩花的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养一个我，等于养十分之一个叶莞莞……”
“这就不厚道了，怎么能背后说人家坏话哩……”
“好我错了，下次跟她道歉，我去工作了啊。”
“去吧，我等你，加油！”
江宁独自一人，左右变换着位置，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待戏瘾结束，她又觉得有些怅然，她看着那束不算新鲜的花，还有一枚不算新鲜的蛋糕，双手合十，轻轻地揽住方向盘……
无论蛋糕还是鲜花，还是方向盘，还是座椅，身体所能触及到的地方都是刺骨的冰冷。
这地方真的太冷了。
江宁怕邱晓枫不适应这里的冷。
怕他被嫌疑犯盯上。
或者，其实，她就是想看看他。
所以她来了，未经思考，冲动驱使，一腔热忱，直到冰天雪地让她的一腔热忱得到冷却，直到唤回了一丝丝理智。
迟到的深情总是不值钱的。
（未完待续）
第45章 漠河（之二）
图灵游戏：漠河（之二）
邱晓枫吃完热气腾腾的早餐，终于活过来了。
他动了动自己的肩膀后背，感觉关节都在噼啪作响，他抬起头，抻了一下已经僵化的脖子，这才哈着白气跟杨飞说：“好了，我感觉我脑子解冻了，没刚才那么钝了，我们回去吧。”
杨飞看着他，有点想笑，他点点头说行，那我们就回去，接着审。
因为邱晓枫从前天夜里就没睡好了——那时候他即将去堵江宁，紧张到前半夜满屋子来回乱蹿后半夜彻夜失眠。从那时候起，一直熬到现在，人确实有点撑不住了。等回到警局以后，他逮住机会在监控室里睡了一会，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回着魂。
有些人刚睡醒的时候整个人发懵，就会选择动一动身体的某些部位，好”牵一发而动全身”。邱晓枫以前会选择随便抓点东西吃，最好是甜的，顺便补充补充能量，可现在手边又没有零食，只有一个监控和一只鼠标。
他盯着监控看了一会，最后决定勉为其难移动尊指，拿着鼠标左点点右点点上点点下点点。
目前的画面不是实时画面，是昨天到今天的录像。
他看着犯人眼里的一潭死水，努力唤醒大脑中的核心区。
其实有那么一两秒钟，犯人的眼里不再是一潭死水，可邱晓枫点了好几遍都未曾察觉，因为他是跳着点的，速度极快。就在他觉得自己脑子差不多恢复正常，可以去提审犯人的时候，图像就停留在当天早上的某一时刻——
邱晓枫揉了揉眼，弯下腰仔细查看，他还以为自己眼睛瞎了——
只有一两秒钟，犯人眼里出现了一点点别的情绪，邱晓枫竟然看出来了羡慕，还有忌恨。
他赶忙给杨飞打电话，那边也是刚睡醒的语气，带着些许的不耐。邱晓枫问杨飞：“你还记得今天早上8点28分，咱俩在审讯室外面干嘛了吗……”
杨飞沉默了一会，很迷茫地回了一句：“啊？”
“算了，我去问问别人，如果楼道里有监控那就更好了……”
……
折腾了一上午，邱晓枫才把楼道里的监控记录拿到手。他和杨飞两个人坐在监控室里，把屋内屋外的两个图像一比对——
这边，杨飞和邱晓枫刚出了审讯室的门，外面的风有点凉，邱晓枫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寒战——
审讯室内的犯人还是一潭死水。
杨飞见邱晓枫有点冷，便帮他把帽子扣上了，这动作漫不经心，还有点粗鲁，帽子里还兜了不少额外的凉气，邱晓枫不满地看了杨飞一眼，他当时想着，你还不如不帮我带——
一潭死水突然成了活水。
犯人眼里有波动了。
邱晓枫突然把视频画面暂停了，他斜靠着椅背，若有所思，神情凝重。
杨飞问他：“怎么不看了啊？”
邱晓枫用手敲了一下桌子，说：“我明白了……难怪原来一直没有突破，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
杨飞又迷茫地道：“啊？”
邱晓枫说：“杨哥，提审吧。然后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
杨飞和一个当地的刑警又进了审讯室，不意外的，那个嫌犯还是跟个死人一样，一张脸毫无生气。
邱晓枫眼看杨飞和那审讯警依次坐下了，便通过耳机跟杨飞说：“杨哥，你离那警察近一点——”
杨飞一脸莫名其妙的凑近了些。
谁知道耳机里的祖宗再次发话了：“再靠近点，然后想办法待久一点……”
杨飞直想骂人，他转头跟另一位警察窃窃私语，说了些案子相关的话，原本看起来十分正常的一个画面，谁知道嫌犯看在眼里，突然变了个样子——
杨飞看着那嫌犯的样子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不像邱晓枫对人的面部表情那么敏感，但此时此刻，这嫌犯就好像终于活过来了。在杨飞看来就是一个死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活了，那样子要多惊悚有多惊悚。
他旁边的审讯警也吓了一跳。
邱晓枫说：“果然……杨哥，我下面说的话你原样重复给他听，不过他有可能会突然发疯，会做出一些伤害性的事情……你们要做好准备。”
杨飞认真听着，又叫来了帮手，此时他原封不动地重复着邱晓枫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