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局里审你的人是我。”段正淳站在门口,看着顾翀,神色黯然地说:“是我审的。我跟你认识十三年了,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
顾翀在黑暗里一直沉默着,邱晓枫的枪管仍抵着顾翀的头,没给他一点可乘之机。
段正淳手里也捏着一把枪,只是他没勇气抬起来,他说:“顾翀,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顾翀说:“还能因为什么,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段正淳很久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事情发生的太快,痛苦还没来得及延伸到四肢百骸,只是,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刚刚灌了一碗浓稠的陈年中药,从嘴里到胃里,全都弥漫着苦。
人这一生,实在是很苦很苦。
顾翀抬手,对段正淳说道:“给我铐上手铐吧。”
江宁开发的图灵系统,他已经交接完毕,国外的团队,国内警方也鞭长莫及,他的理想,终有一天会实现的——
他看了眼窗外,心想,从今天开始他便要失去自由了,可是,他的使命也终于要完成了。
是非,对错,法律,道德,这些东西的边界都很模糊,谁能说他所做的事,若干年以后究竟是代表了正义还是罪恶……
他这样想着,满目释然,于是对昔日的好友抬起双手。段正淳背对着光,顾翀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在他旁边,邱晓枫仍护着江宁,举着枪,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邱晓枫明白,段正淳是最重情重义的,此时此刻,他比谁都要难过。
几个人僵持着,谁也不敢率先迈出一步,或者说,所有人都在等待段正淳迈出第一步,可段正淳连抬枪杆的勇气都没有,更遑论给别人带上手铐——
警方从他身后闯进门,把顾翀给扣下了。
他没反抗,也没什么别的表情,在被带走之前,他背对着段正淳,洒脱地摆摆手,仿佛是在道别。
顾翀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结婚大礼,过两天你记得查收一下。”
段正淳垂着手,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
十三年前,他代表陕西省队,来北京参加奥林匹克化学竞赛。他那时候年少气盛,不经世故,他看着参赛名单,对旁边的人说,怎么还有北京籍的人参赛呢——
旁边那人说:“北京籍怎么了?”
“北京人高考容易,学习差啊!”
坐在前座的顾翀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学习差的北京籍。”
段正淳尴尬的头皮发麻,那天他把他知道的所有道歉的方式都一一试过了,顾翀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比赛结束之后,段正淳看着楼外面的倾盆暴雨,无奈地只能站在原地等待,不多时,一辆私家车停在外面,顾翀坐在后座上,把车窗摇下来对他说:“学习差的北京籍可以送你一程,你要是不愿意,就接着等吧。”
段正淳眉开眼笑地说好好好。
十八岁,他们又在大学里遇见了,那天段正淳真的很高兴,他拉住顾翀的肩膀问,你是不是报了化学系啊,顾翀冷冷地回他,生物系。段正淳说生物系好啊,听起来多高大上啊,末了还不忘提及一句,我生物高考可是满分呢。
顾翀看着段正淳的化学系录取通知书,说道:“我物理化学生物都是满分。”
段正淳摆摆手说那还是你厉害。
再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入选TITC,顾翀却一口回绝了——
段正淳知道,顾翀是看不起普通人的,也不太关心他们的艰难困苦。
他和顾翀一起经历了本硕博,整整十三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们两个也不再年少了。
时间是个残酷的单箭头,永远也无法回溯,没有后悔药吃,也没有什么“假如”“如果”。
顾翀被人带上了警车,手上的镣铐格外刺眼,段正淳站在车外,脸上的表情反倒像是失去了很多东西,变得一无所有,赤贫如洗。
他鼓足勇气,对顾翀说:“如果你改过自新,多年以后,我还当你是朋友。”
顾翀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可以用化学试剂轻易害了段正淳——
因为对方对他从不设防,一直都把他当成知己和好友。
短短一生,能一起走过十三年的朋友实在是寥寥无几。
顾翀嘴角上扬,须臾之后又恢复了冷淡,他说:“下辈子吧。”
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监牢了,就算能走出来,他对于人情世故天生淡漠的性子也改不掉了,什么是友情,他不太知道,什么是亲情,他也不太了解——
等下辈子投胎成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和段正淳一样,他或许就会明白段正淳此时眼里的难过究竟是从何而来了吧。
所以这个朋友,下辈子再做吧。
车门关闭了,顾翀也疲惫地阂上双眼。
这么多年以来,他终于有了一种莫名心安的感觉。
人这一生,实在是很苦很苦。
(未完待续)
第87章 天演适者
图灵游戏:天演适者
江宁也被警察带着,上了另一辆警车。
顾翀的所做作为,和庞大的图灵系统脱离不了关系,而庞大的图灵系统出自她手,基因选择实验她参与了不少,虽说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司法程序还是要走一遍的。
所以她的手上也多了个硬梆梆冷冰冰的镣铐。
邱晓枫坚持跟她上了警车,和她并排坐在后座。车速很快,窗外的街景依次回退,又逐一被警用灯染成红蓝色调。
同样的红蓝色调也在江宁的脸上循环往复,不眠不休。
她头靠着后椅背,显得有些疲惫。
邱晓枫隔着镣铐牵住她的手,她偏头,硬是挤出一个不明显的笑脸:“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邱晓枫黯然,尽量不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江宁,他低头看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还有江宁手上冰冷的铁环,半晌之后才开了口——
他说:“我在乎。”
他记得江宁身上背负了多大的压力,也记得江宁受过的苦,遭过的难,可是她从没有抱怨过,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她还说:“我呀,一想到莞莞和杨队受重伤的样子,我就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值了。”
她摩挲着铁镣铐,垂眸说:“就算真的背上个莫须有的罪名,那也值了。”
邱晓枫说:“我不会让你背罪的,TITC也不会让你背罪的。”
江宁有些疲惫地回了一句好。
两个人相对无言,没过多一会,江宁竟然靠着车窗睡着了。
这一个月,她一直都神经紧绷,后期又起早贪黑,为完成超级程序图灵系统心力交瘁,她太累了,也太疲惫了。
她想着叶莞莞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就这么酣然进入梦乡。
邱晓枫的眉头还是舒展不开,他低下头,心里面满怀愧疚。
……
看守所的条件并不好,但江宁刚来一个小时TITC就来人了,江宁认识的那位老前辈进门之后板着脸开始交接工作,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句责备,不久之后,江宁所处的环境也有所改善了。
邱晓枫很快便接到消息,这一次,他还是主审人,这个案子相关的人全都归他审了。
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江宁也是我审吗?不需要回避吗?对方只说江宁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责任界定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所以没什么好审的,你就一起审了吧。
邱晓枫走过去,隔着铁栏杆把江宁叫过来。
他对江宁说:“不得了了,过两天我要审问你了。”
江宁也有点惊讶,她扑哧一笑,回道:“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你不要对我太凶,我可是会秋后算账的。”
邱晓枫无奈,隔着铁栅栏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他左右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只能一脸严肃地把全部流程给江宁讲了一遍,末了,他还对江宁说:“你别紧张,整个流程很快就结束了。”
……
这一次审问,邱晓枫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在他把证词和案卷资料都提交上去之后,段正淳也收到了顾翀不久前给他寄的结婚礼物。
那是一台天文望远镜,看起来十分贵重。
在收到这台望远镜之后,段正淳难过了好久。刁亦潼问他这个望远镜有什么寓意的时候,他也没作出任何的解释。
他还记得某一年,他和顾翀去听了一次天文学相关的讲座,他并不了解天文学,物理知识也不太够,所以那次他听得恹恹欲睡,小鸡啄米似的熬完了整个过程。
顾翀在纸上画了一个丑丑的天体图,又对他说道:“宏观和微观,其实很像,你看,宇宙天体的样子,像不像细胞的内部结构——”
段正淳一听到微观可就不困了,他直起身来,垂眸看了看顾翀画的天体图。
宇宙庞大,但也精巧,不同的星系、星体各司其职,共同组成了一个规则复杂的巨型空间。
这才孕育了微观的世界,并且孕育出了生命。
巧合的是,微观世界也同样精巧细致,各司其职。
宏观与微观,最后殊途同归。
……
此时此刻,他看着顾翀送来的望远镜,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刚加入TITC的时候,他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指挥官,毕竟指挥官看起来就很威风,还是一个人优秀的证明,不过TITC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指挥官并非所有学科的人都能胜任——
他的学科并不太适合,性格也不太适合。
他太过重情重义,也太过优柔寡断了。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浸在这种难过之中,连筹备婚礼的喜悦都冲淡了不少。
他和刁亦潼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婚礼暂时延期。
几天之后,邱晓枫的审问工作也结束了。他回到学校,在段正淳面前三言两语交待了这次审讯的的结果。
他说,顾翀的罪名不轻,不过,图灵系统已经送去了国外,追也追不回来了,国外的科研团队,国内的法律也是束手无策的。
所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他还对段正淳说:“师兄,等正式的判决结果下来,人转送到监狱,你就可以去看看他了。”
段正淳点点头,看起来有点落寞。
……
江宁离开看守所的那天,邱晓枫开车去接她,她上了车便倒头大睡,一路上都没有睁眼,这一个月以来她太累了,直到现在,她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她手里还是捏着叶莞莞的徽章,那上面的血迹早被她小心擦试过了,她在车上睡的很沉,可仍没松开手上的力道。
仿佛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不好自愈,也无药可医。
到家以后,她直接往床上一栽,再唤她她也不应了。邱晓枫轻手轻脚地帮她把卧室门关上,又坐在阳台上打了好几个电话。
在工作交接完成以后,他向TITC的人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请求——
他想带江宁去一趟云南。
这个请求并不容易实现,他费了一番心思,说了不少周旋的话,几经周折才让对方勉勉强强答应。
等江宁睡醒,天色都晚了,邱晓枫拉她去客厅,给她看了一下已经定好的机票。
机票是大后天出发的,从北京直飞云南大理。
江宁眉开眼笑地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想去了。
邱晓枫说:“你一直攥着那个徽章,连睡觉都不撒手,我能不知道吗。”
……
在婚礼推迟以后,段正淳有段时间无所事事,许多个夜晚,他都独自一人待在寝室里,摆弄着顾翀送给他的天文望远镜。
以前并不觉得学校太大太空,现在忽然发现,偌大校园里空空荡荡的,自己身处其中,不免有些孤单。
用天文望远镜的视角看世界,就会发现宇宙太过于浩渺,宏观的世界又太过于空旷寂寥,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事物了。
以至于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成了单箭头,一去不复返,没有回音,只有永恒的既定的消亡——
知己之遇实在难得,而他的知己已经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那地方他到达不了,他说出口的话,自然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回音了。
(未完待续)
(第七卷 天演适者完)
第88章 洱海(之一)
第七卷 :尾声
图灵游戏:洱海(之一)
大理是个安逸自在的小城,在这个季节,洱海的风景总是极美。
苍山十九峰,巍峨雄壮,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山峦带一抹雾里的白雪悬挂在洱海的上空,大理的阳光炎炎,水面上碧波荡漾,跳起无数耀眼的光斑。
叶莞莞在普洱市待够了,普洱茶也喝够了,于是便开始研究云南其他市县的旅游攻略。
洱海就是她最想去的第一站。
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哭过很多次,她的身体尚且容易恢复,但杨警官伤得太重,即便神志清醒,也免不了遭受许多皮肉之苦——
她见过两次医生给杨警官换药,看得心惊肉跳,后来杨警官对她说,他们这种职业的人,总要习惯这些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这里只有她和杨飞两个人。
普洱市有错落有致的群山,有日出的云海和日落的晚霞。起初,叶莞莞可以外出,但杨飞是禁止离开疗养院的,于是叶莞莞就拿着相机,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然后回到疗养院,一一拿给杨飞看。
几场春雨过后,外面的茶山愈显苍翠,每个小山包都被一梯梯的茶树覆盖着,天地辽阔,广袤无垠。
但杨飞却没什么精神,他看着外面的风景,不发一言,面色苍白,神情疲惫。
叶莞莞想到他差点丢了性命,又想到江宁孤身一人去接近袭击他们的人,只为了给他们讨回公道,她越想,就越是红了眼眶,杨飞见状,小声地道:“别哭了,眼镜肿了可不好看,像气河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