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无声地点点头,带着那两个男人走出来。那两个人看见面前的杨繁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神情,矮个子的那个更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敢情是他啊。”
谢明舒转头看了杨繁一眼:“小繁,你从小就在那边入了籍,如果你回去找不到工作,我可以托当地的朋友帮你一把,就当是我对你的一点报答,我也会告诉容容,你是因为家里临时有事,才等不到跟她道别就要回意大利去。”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冰冷,“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回来了。”
杨繁其实没有哭,只是坚持双手捂着脸,不想把手放下来。他想起初次与她相见的时候,她满脸惊恐地奔向女儿,像一支被雨水打湿的桃花,花瓣将坠未坠,在风中轻轻摇曳,有种狼狈而令人惊艳的美,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动了心。
在当地人的观念里,离婚根本不算件事,对于继子女则看得更开。像她那样年轻美丽而富有的独身女人,时不时便有人用各种借口搭讪,谢明舒总会笑着挡回去。他陪在她身边三年,借着身为同胞的亲近和她女儿的喜欢,隔一阵子便去她家里拜访,背地里帮她挡掉那些来烦她的人。他有时候也会旁敲侧击地问起她未来的打算,每一回她都说,只想让容容健康快乐地长大,没有别的心思。
他不赞同地说,抚养女儿是理所当然,可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谢明舒便笑着转过画板说,我现在每天都在做我喜欢的事,这就是我的人生追求。
可是画纸上分明画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父亲护着还在学步的女儿,母亲摆着野餐的用具,抬起头向丈夫和女儿温柔地一笑。
这也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他很想问,却知道不该问。
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心思,她也从未说过自己的过去。可她越是这样神秘,他便越是着迷。听她说要回国,他硬是办了签证追过来。他以为一切都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在画展上,他带着谢云馨过去,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谢云馨玩心重,听了他的建议拍手叫好,一大一小鬼鬼祟祟地在展厅里转悠,准备等她面前的那群人走开,就来个突然袭击。
隔着一排展柜,他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她画上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她的女儿。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引着谢云馨说画上的那个男人是他自己。那天谢明舒第一次为了旁人对他冷下脸,他终于明白,原来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自己的事,而是从前的那些对象里没有一个是她爱的人。
他藏得太好,所以她从未发现过,可他也看得太明白,所以更加不甘心,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这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明舒姐,”杨繁终于放下手,目光越过站在他面前的三个男人,慢慢站起身:“我刚才那样说,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找借口。我是真心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
他的声音很轻,说到最后,已近乎低语。谢明舒面色平静,只在他说到最后时,眼里才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她低下头叹了口气:“小繁,你……跟他们去吧。”
感情从来就不是罪孽,为了感情不惜代价做出的那些错事,才是罪恶的根源。她感念他的这份感情,却不会原谅他犯下的罪。
第55章
谢明舒煲了一下午的汤,又做了几个小菜,用保温桶装好,晚饭时带去了医院。
她拎着保温桶正要进病房,刚好碰到郑旭存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她便笑着说:“明舒,你来了,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谢明舒提起手里的保温桶,问他:“我煲了汤,要不要一起喝点?”
郑旭存瞄了眼保温桶,表情意味深长:“不用,我正要回家吃饭呢,让成熙喝吧。”
他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忽然又退回来,十分郑重地说:“对了,昨天我就想跟你说,谢谢你陪着珊珊一起出去玩。她没有多少朋友,难得你们俩还投缘,她性子单纯,没什么坏心眼,顶多就是有时候有点认死理,你别跟她计较。”
他说得很诚恳,而后不等她回答什么,便转身离去了。谢明舒愣了片刻,忍不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走进病房,许成熙看见她,倒有些惊喜,连忙问:“你怎么来了,休息好了吗?”
谢明舒为他盛了碗汤递过去,轻声说:“我休息得挺好的,也不能睡太多,要不到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也是,作息时间乱了就不好了,”他接过汤碗,明明心里很高兴,还是说:“多谢你,其实我已经请护工买了饭票,再不济叫个送餐也行,以后还是别这么麻烦了。”
“你现在是病人,吃东西还是要注意些,”她递了勺子过去,微微一笑道:“煲了一下午,现在喝正合适,你尝尝。”
汤是莲藕排骨汤,肉质软嫩,莲藕鲜甜,让人很有食欲。他吃饭向来斯文,慢慢将一碗汤都喝完了,又就着米饭吃了点小菜,放下碗筷称赞:“味道还是这样好,谢谢你。”
谢明舒将碗筷收了回去,却忽然说:“对不起,我……”
他低下头,看了眼输液后右手手背上贴着的胶布,反过来安慰她:“小梁都告诉我了,你不用替他道歉,明舒,这不是你的错。”
不只是梁栋,下午郑旭存和罗启航过来的时候也将后面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到现在为止就算尘埃落定了,只是听到自首可能会带来从轻判决一事让郑旭存稍有微词,嚷嚷着实在太便宜那孙子了。刚办完婚礼的尹俊峰也从罗启航那里听说了,方才打过电话来,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他,只恨不能以头抢地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个被杨繁收买将他带去休息室的小服务员也已经寻个借口开除了,让他千万放心。
谢明舒轻轻摇头:“说到底,这件事是因为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跟你对上。就算不说这个,如果不是我把他介绍过去,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对你下这样的手,”目睹他飞来横祸,她心里实实在在地很是愧疚和心疼。
许成熙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道:“你把他当成朋友,是他辜负了你的信任。明舒,你千万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苛责自己。”
可是你这么多年,又何尝不是为了那些本不是你犯的错,一直在苛责自己。
谢明舒硬生生咽下了这句话,只是低头想了想,答应他:“好,我听你的。”
她想,大约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当局者迷,唯旁观者清吧。
他们两人一时都沉默下去,就在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就是这间吧?”说着,林念已经进了门,身后跟着杨景辉,两个人手里都拎了些补品水果。
谢明舒站起身迎上去,林念看见她自觉有些尴尬,先将东西在病床边放下,难得对许成熙露出个好脸色,郑重道:“我先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后面就忘了。许成熙,我以前确实对你有些偏见,对不起。”说罢还认真地鞠了一躬。
许成熙有些受宠若惊,本能地看向谢明舒,又看向杨景辉,最后才反应过来,赶紧笑着说:“没关系的。”
因为林念突然的示好,几个人坐下来挺融洽地聊了半天,先是问起他的伤情,又问道昨晚的具体情况,许成熙大致说了,有些心虚地略去了休息室里的那一节,只说幸好朋友来得及时,将他送来了医院,明舒又和他的堂妹一起套出了幕后布局的人。
林念听得连连感叹,有些自责地跟谢明舒说:“这回我真是看走眼了。你生病那天,要不是我非得多事让他过来,估计也不会闹昨天晚上那一出了。”
许成熙连忙劝她:“你也是为了能有人照顾明舒,不是你的错。”
谢明舒也说:“他早存了心,就算没有上回那件事,他还是会找到别的机会下手。”她说到这里又想起另一件事,目光在许成熙身上停留了一刻,低下头陷入沉思。
杨景辉埋头削着苹果,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便很自然地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了林念。林念哭笑不得,小声说:“你给我干嘛?”
杨景辉沉默了几秒才想明白她的意思,赶忙转过身递给许成熙。许成熙本来没想吃,可是怕他们两个觉得尴尬,只得道了谢接过来。
林念拉着谢明舒走到病房门口,不等她问便连珠炮似地说:“今天我就跟老杨约着一块吃个饭,中间小娴给我打电话说这事儿,我说那我吃完饭过来看看,老杨说他也要来,我们俩就一起过来了。”
谢明舒见她如此窘迫,忍不住调侃道:“念念,我可没有好奇,你急着解释什么?”
林念吃了个瘪,小声埋怨:“还说不好奇,刚才你那眼神看得我都瘆得慌。”
谢明舒越过她,看向了坐在病床边的杨景辉,目光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审视。杨景辉本来看着病历本,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来很殷勤地笑着点了个头。谢明舒垂下目光,试探着问:“你们两个……现在是怎么回事?”
林念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目光中有些寂寞:“就先当个朋友吧。我跟他之间,误会太多了。不过慢慢地说开,可能也就好了。”
谢明舒不赞同道:“可是从前你说的那件事……”她还记得当时林念多有么难受,也因为这个,她对杨景辉难免有些不满。
“明舒,我现在想开了,”林念仰起头,洒脱地一笑,“就算那是真的又怎么样,都过去五年了,逝者已矣。”
谢明舒心想,正因为那人已经过世,或许林念才会永远都争不过。可是看着她兴兴头头的样子,到底说不出来这么残酷的话,只好换个话题:“念念,你有没有觉得小娴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林念想了想,疑惑道:“没有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今天早上我跟她见面的时候,她的电脑包里掉出来一个东西,她就说让我拿走,说什么都不要了,”谢明舒说着摸了摸兜,才发现上午回家就换了衣服,那东西现在没有带在身上。她只得比划着解释:“看着像是个手链……”
林念皱起眉,怀疑地打断她:“小娴会带手链?”
谢明舒也觉得想象不出来,无奈道:“那可能是钥匙链吧,反正就是一条链子,上面有个圆片,画了点花纹。”
林念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缘故,最后摇摇头说:“小娴那个脾气,想起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她给了你,你就先拿着吧。”
正在这时,有个护士前来给许成熙打针,她们两个便让出门口,站到病房外。那护士先给他量了体温,边用针管抽药液边问:“你有什么过敏原没有?”
许成熙如实说:“食物就是荔枝、龙眼、红毛丹这一类,药物的话,还有青霉素。”
林念正巧听见这句话,便随口说:“他也青霉素过敏啊,我记得容容不是也……”
她原本只是随口感叹,可是看到谢明舒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顿时停下来睁大眼睛看着谢明舒,压低声音问:“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难道容容……”
“容容就是他的女儿,”谢明舒声音轻柔,神色平静。
林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伸手敲了敲脑袋才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满脸疑惑问:“可是你们俩不是分开……容容今年六岁啊?”
谢明舒垂下目光:“□□件的时候,我托人改了出生年份,容容其实已经八岁了。”
林念在楼道里来回走了几趟才平静下来,压着嗓子怒道:“你怎么又不告诉我啊!”
护士打完针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许成熙用棉签按着胳膊上的伤口,一边问:“学长,你跟念念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杨景辉温和地笑道:“念念工作忙,我也经常加班,就偶尔能赶在都休息的时候一起约个饭,”他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当年我都没有好好追过念念,从上学的时候就是她一直追着我,我还经常因为工作和家里的事临时爽约,就算这样她也总是理解我,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跟我发过脾气。”
许成熙听得有些感慨,安慰道:“那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就当你又年轻了一回,重新认真地去追求念念。”
杨景辉顺手帮他将床头柜上整理了一番,又问他:“你呢,和明舒怎么样了?”
许成熙只说:“向你学习。”
虽然关着门,两个人还是同时朝病房门口看了一眼,而后相视一笑。
第56章
“对不起啊,念念,”谢明舒偷偷打量着她的神色,愧疚道,“当时我跟所有人都是那样说的,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那时候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是真的想让女儿把他当做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仅此而已。
林念起初真的有些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总归有个人隐私,她这气生得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更何况如果当时就知道了真相,以她的脾气,恐怕会立刻冲到许成熙的办公室将他痛骂一顿,将事情闹得愈发不可收拾。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林念平静下来问。
“没了,你是第一个,”谢明舒叹气。杨繁大概怀疑过,还在她面前探过口风,后来许是从林念那里听说,他们自从九年前离婚后就再未见过,便也不再疑心。
林念彻底没了脾气,想起谢明舒先前提过的那些经历,又有些心疼:“你一个人跑到美国去,人生地不熟的,你得受了多少罪呀。”
“最苦的时候都过去了,”谢明舒容色淡然,“有了容容,我不后悔。”
林念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许成熙他也不知道?”
谢明舒笑得有些怅然若失,目光中亦有深切的哀伤一闪而过,终于还是平静地说:“他不知道,我没能告诉他。”
那时她辗转漂泊后,终于在美国安定下来。整个国家都沉浸在圣诞节将至的欢乐气氛中,只有她一个人与那欢乐格格不入,白天总是画上一天的画,晚上则提着盏灯在偌大的房子里游荡。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从故土里生生被□□的玫瑰花,筋疲力尽地倒在一片陌生土地上,暗红的花瓣散发出行将腐朽的气息,却执拗地用尖刺将每个想要捡起她的人都刺伤。她就这样拒绝着旁人的全部好意,活得像个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