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来信——蓝色的奥斯汀
时间:2022-09-02 07:19:26

 
 
第29章 红妆(3)
  夏天冗长单调, 后门的天水河热得发了臭,常常漂浮着些辨不清面目的异物,或许是死鱼, 或许是谁家走失溺死的阿猫阿狗, 甚至或许是人, 我不敢看,光闻闻气味就足够恶心。天气太热,一到太阳落山, 街坊们拖出藤椅板凳, 聚集到井边来乘凉。如今的话题再不是家长里短, 总免不了是哪家的铺子被洗劫一空, 哪家的儿子被抓去做劳工,哪家的娃被日本兵刺死。天水大街上的大喇叭却一天没有停过,那些号称自治会的人每天来喊话,要争做良民, 要和平共荣。
  我每日都在等。如果不是有这点念想, 恐怕真要无以为继。可是兵荒马乱, 即使秀燕收到冬生的来信, 只怕也寄不到我手里。只是除了等,我别无他法。
  酷暑一天热似一天。大暑过后, 自治会的喇叭从天水大街一直喊到了石板巷里。有人挨家挨户来通知什么事, 据说石板巷口还张贴了维新政府的告示。表弟从巷口跑回来,对我说:“阿姊, 姆妈讲你肯定要嫁给三少爷了。”
  这天连舅母都异常沉默,饭桌上悄然无声, 只有阿舅隔半晌就长吁短叹一次。我哪里吃得下饭, 筷子挑拣了几颗米粒勉强咽下, 就把剩余的偷偷端给桌下的阿花。若是平时舅母必定要冷嘲热讽一番,这天也别过头,只装作没看见。
  我早早躲回自己的阁楼,躺在床上,把毯子蒙在头上,仿佛看不见,周遭的世界就不存在。良久门板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我恐怕这时候进来的会是舅母,没想到是阿舅。我感到他挨着我床沿边上坐下,没说话,先叹一口气。
  或许他在斟酌语句,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是你阿舅没本事,将来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你姆妈。”
  维新政府的告示讲的是皇军的命令,天水大街的几条巷子被选中,不日将在十八至二十五岁未婚女性中甄选“服务员”,被派往全城各处银楼饭店,不欲参选者上缴大洋若干。
  那笔大洋是遥不可及的数目。舅母也许巴不得我走,我知阿舅也是为难的。我霍然从床上坐起来:“我明日就回去平海大戏院去卖烟。”
  阿舅叹气:“如今的时局,戏院的戏都停了,哪有什么人来买烟?”
  我又何尝不明白,即使有人买,挣的那点零钱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两条泪痕默默滑下脸颊,我说:“我去北山街找一找,兴许还有人招下人。”
  “能走的早就逃难去了,北山街现如今十室九空。”舅舅的目光也是焦虑的,顿了一顿,抬眼望我:“……只有三少爷,到现在还没有走。”
  泪水不断涌出来,模糊周遭的一切。我咬紧牙关,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毯子的一角,仿佛只要不松手,就还有希望。我说:“我去求他,他或许愿意借钱给我。”
  阿舅望着我,静默片刻,最后说:“你可要想好,拿什么报答他。”
  借他的每一块钱,我将来必当十倍奉还。虽说曾经年轻气盛,也曾经咄咄逼人,傅博延说到底并非一个坏人,并没做过任何强迫我的事,他也有自尊,也愿意等我点头,说不准此刻也不会乘人之危。我自知不该讹诈他人的善意,但被逼入绝境,也只好厚一次脸皮。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冬生,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必定会回来,那时候必定能借一偿十……
  只是这一点微茫的希望,终究是落了空。
  信是舅舅交给我的,我不知它从何处来,也不知何时来,只看见信封上的笔迹,圆润矮小的钢笔小楷,是秀燕的字迹。信封已经开了口,大约阿舅舅母都已经传阅过了。阿舅把信交给我时缄默不言,神色黯淡,叹一口气,却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是尘埃落定的如释重负。
  我急急忙忙捧着信去阁楼里读。
  信封里只有几页纸,轻飘飘的,其中两页是秀燕的字迹,另一页却是不认识的人写的。我先打开秀燕那两页,开头几句就给我当头一棍:
  “惠贞:原谅我没有早些给你去信,也原谅我,要告诉你的是坏消息……”
  我不敢再看下去,刚刚收到信时飘起来的心情已然沉到海底。打开另一页信纸,看落款是有人代笔的,信来自一个叫“二虎”的人:
  “自冬生去后,再无人替我们写信,剩下的兄弟又躲在山里,两个月与世隔绝。今天终于等到下山的日子,请镇上的人代笔。冬生曾嘱托我,若有三长两短,要我把惠贞小姐的信退回,叫她保重,来世再见……”
  我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心里一点一点冷下来,仿佛有一支冰柱子从头顶生生插进身体,不痛,只是冷,明明是酷暑的傍晚,明明头上冒着汗,却止不住打冷颤,从头到脚微微发抖。
  日本人打到山下,兄弟们扛着枪去山下保卫村民。冬生定的计策,带了一队人诱敌深入,打算把日本人引进山里的埋伏圈,再一举歼灭。日本人引来了,一番厮杀,冬生冲在前面,中枪,掉下山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眼前刹那一片黑暗。
  窗外飘进一缕滞浊的风,头顶的电灯泡闪了闪,发出刺眼的光。天水河上的气味随风卷进来,沉闷腥臭,令人作呕。似乎有人聚集在岸上说话,隐隐绰绰,伴随夏夜躁动的气氛,嘈杂不安。不知是否又死了人。
  我才回过神来,眼泪流下来。冬生叫我保重,叫我来世再见。可此生那么短,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来世又在哪里?
  我站在窗边,无声地哭,此时方觉得痛,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窗外是沉沉黑夜,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样的夏天,潮湿腥臭,充斥死人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绵绵密密,紧紧贴在人身上,谁也别想逃过。
  金花被葬在城外的墓地。这是一片新坟,据说死的人太多,旧有的那片墓地已经找不出空,即使是这片新坟,不到两个月也已经连绵近一里地,一眼望不到边。和大多新坟一样,金花的坟头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邻里凑钱买了一幅薄棺,布庄老板送了几尺白布,舅父帮忙做了一套寿衣。一时找不到得空的石匠,墓碑只是一块木牌子,写着“爱女刘金花之墓”几个字。一抔黄土,一个小土堆,远远望去,和坟场里千千万万个小土堆一般无二,认不出谁是谁。
  我夜夜梦到金花,她在仙气缭绕的空中朝我微笑,挥手说:“惠贞,我走了,再会。”我急得快要流泪,想上前去拉住她:“金花,等我一等,我这就来。”她一笑,脸色倏忽变白,前一刻还是春风满面的少女,刹那间变成瘦骨嶙峋的样子,凄然说:“惠贞,你比我命好,有人疼你,你还是乖乖等在家里。”
  我也时常梦到冬生。茫茫白雾里,他站在奈何桥头,使劲朝我招手,一会儿用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向我喊着什么,就像我离开北岛时看见他在对面船上的时候那样。我起先听不见他喊的是什么,有一瞬间又忽然变得清晰无比。他朝我挥手说:“你要活下去,我们来世再见。”不知谁递给他一个大碗,他仰脖一饮而尽,转过身朝桥上走去。我想追上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了,只好用尽所有力气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雾霭重重里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却已经认不出我来……
  我总是在这时候哭醒过来。来世,来世会在哪里?我们怎可能再见?
  我出嫁那天是雨过天晴。旱了很久的八月,终于下了一场雨。
  这样一个生死挣扎的夏天,办完了丧事办喜事。石板巷连续办了三天喜事,未婚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匆忙出嫁,我这场便是第三场。
  女孩子大约对新婚之夜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红盖头,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鞭炮喧天中,新郎插着花骑高头大马而来,跟戏里演的一样。我小时候亦不例外,只是长大了知道,现实的种种都会不同。
  红盖头早不时兴了,也没什么迎亲队伍,傅家根本没有人来。日本人打到了省城南面,路上大约是凶险万分。所以几桌薄酒摆在石板巷里,只招待隔壁邻居。舅舅熬夜给我缝制了一身旗袍,时髦的高领长摆,鲜艳夺目的红色。配旗袍的高跟鞋还是傅博延零时去买来的,并不十分合脚,站了大半天,我必须略微屈膝才不至于痛得被人看出来。
  宴席散去,傅博延叫了一辆三轮车,提上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一起回他的住所。他租住在北山街后面山上的一幢小洋楼里,离石板巷颇有一段路程。由于宵禁,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他的住处。
  三轮车夫卯足了力蹬得飞快,风声呼呼,车轮溅起一路泥水。渐渐出了小市民聚居的老城区,清波烟树的南湖就在眼前。他喝了不少酒,一片清风里微醺地侧头看我,伸手帮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不习惯和他靠得如此近,不自觉地侧头躲过,而他弯着嘴角,只是笑。
  终于上了山坡,穿过林荫掩映的石板路,到他住的小洋楼。小洋楼面湖背山,楼下大厅有白玉色的旋转楼梯,他租住的那套房间就在楼梯顶端的走廊尽头。他拉我进了屋,打开卧室的长窗。夏日将尽,头顶的天空一片橘红色璀璨云霞。湖上的风灌进来,窗前的白纱帘子迎风乱舞。
  我放下行李,坐在床边脱掉高跟鞋,脚底钻心地痛。他也脱掉外套,紧挨着我坐下来,低头轻轻帮我揉了揉脚,凑在我耳边问:“热不热?”
  任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住在天水河旁臭气熏天的阁楼里,今日却搬到南湖畔的洋楼里,身边是另一个人。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我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傅博延抬头看我,皱起眉峰:“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怎么不高兴?”
  诚然,我得此良人,嫁得如此风光,今天石板巷的邻里全部羡慕得脸绿,连舅母也是真心为我的前程高兴。既然决定要为人妻,我亦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了。
  我低了头,回答说:“哪里有不高兴,只是还不大习惯。”
  他望着我笑起来,伸出那对纤细白皙的双手,指尖带一点令人颤抖的凉意,一颗一颗,帮我解开旗袍最上面的纽扣。下一刻,柔软的吻密密麻麻落在我的颈间,尚带着几分醉意,轻柔细致,如春风拂面。
  纽扣解到第三颗,他把一只手托在我的腰上,倾身下来。我以为他会继续动作,不想他停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低低说:“心甘情愿,是不是?以后若是难过,也只能是为我。”
  我早已收住眼泪。有人答应对你温柔以待,想与你共度余生,再不应有恨。所以我答应:“从今日起,我是你妻子,以后只为你难过。”
 
 
第30章 阵雨(1)
  为了傅氏的战略转移计划, 傅修远在内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转让傅氏已经购得的几块地。
  傅维贤先前派了傅琪去做这件事,打算按部就班提高傅琪的声望,之所以又同意傅修远接下这个任务, 是因为廖坚强劝他说:“现在修远已经大了, 确实要派他做一些事才好堵上那些老股东的嘴。其实现在把土地转让出去肯定是要亏钱的, 即使做得漂亮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与大局又没多少关系,不是个好差事。倒是对瑞发的收购计划, 关乎傅氏的将来, 是小琪大显身手的机会。”
  傅维贤觉得此言有理, 并且还藏了几分其他的心思, 便把傅琪从H城召回来,派他去美国同瑞发接洽。因为傅维贤同王瑞发是旧识,他还记得曾经带傅琪同老王一家吃过饭。那时候傅琪还小,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老王的女儿也差不多的年纪, 长得十分伶俐可爱。
  至于傅修远, 把他支去外省也好, 至少不会这时候同媒体一起搞什么鬼,让他避过这段媒体风暴再说。更何况这位侄子去H城的目的恐怕只是想追个女仔。
  JC留在了总部暂时代理公关部的事宜, 傅修远身边总要跟个把助理, 所以就带上了两个自己提拔的亲信,还有秘书室的黛琳娜。
  傅维闲清洗了公关部, 踢走了不少廖坚强安排的人,黛琳娜并没有动。她办事十分稳妥, 每天兢兢业业地向傅维贤发着报告:土地转让的事宜和其他几家开发商谈得有条不紊, 傅修远的个人生活也丰富多彩。那位传闻中的H城女友她没见过, 傅修远又不会带着她一同去约会,但每天鲜花礼物餐厅各种节目都由她安排着,不是他没想到要提防她,就是他根本没打算要掩盖。
  她还旁听过傅修远给那位女友打电话。那天他们去北方谈事,飞机即将起飞,他还在电话上同女朋友聊得热火朝天。跟了傅修远这几个月,黛琳娜也发觉他是个有很多幅面孔的人,平时同他们几个手下说话言简意赅,没什么废话,同女朋友聊天却很风趣亲切,他的声音又低低的醇厚好听,连她这个不搭界的旁观者听得都几乎要醉了。
  天一直聊到机组人员关了舱门,要求大家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他挂掉电话,还最后刷了刷微信的什么公众号,这一刷却目光突变,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像台风天突然转黑的乌云。黛琳娜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探头瞄了一眼他的手机,看见的却好像是什么卖女人饰品的网页。她小心翼翼地问:“傅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他咔嚓关掉手机,抬眼一扬眉,已经恢复了常态,回答说:“没事。”
  不知是不是她多嘴多舌惹到他了,这一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酒店住下,他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天,微微的微信公众号后台就收到了“恭喜”两个字。
  这些日子她很少回福利院,潜意识里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说服自己,和平跟美丽现在是两人世界,她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后来某一天,美丽给她打电话:“你怎么回事?这一个月一次都没回来过。是不是现在开始嫌弃我们配不上你了?就跟你说一声,小朋友们做了一批小饰品,你帮忙拿去卖一下试试看。”
  她周末匆匆赶回去,美丽果然带小朋友们做了些头饰,闪闪发光的煞是好看。傍晚时分,和平带小朋友们在一边做作业,她同美丽一起做肉包子,头碰着头的时候,美丽忽然说:“和平说,我们准备明年结婚。”
  她不禁吃了一惊:“这么快?”
  美丽白了她一眼:“哪里快了?我跟和平都认识二十几年了。”
  她才回过味来,美丽带小朋友一起做的那些都是婚纱头饰。她偷眼看美丽,发现美丽竟然脸红到了耳根。这还是她开天辟地第一遭见美丽脸红,忍俊不禁笑起来,笑得美丽愈发不好意思,扬手作势要把面粉撒到她脸上。两个人笑闹了一阵,美丽停下来说:“微微,你会为我们高兴的对不对?”
  傍晚的灯光柔和,灯光下的美丽目光闪耀。和平就在不远处,今天竟然没有戴口罩,这时候侧脸笑着朝她们的方向望了望。灯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生动温暖的颜色,此情此景她觉得只能用喜乐安详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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