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然松开了抱住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看他,停了半天才问:“为什么?”
他眼神一闪,语气很坚定:“我做的事会有危险,我们在一起危险更大,你不能留在我身边。”
她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他:“傅维贤扔掉我是因为我妨碍他继承遗产,是不是傅天宇在遗产里给我留了什么?如果我继承了那些财产呢?会不会对你有帮助?”
他低声说:“有,但不多,于事无补,帮助不大。”
她对他的帮助不大,她忽然又想到,自然有别人对他的帮助会更大,忍不住说:“那是我碍了你的事,你需要同那个Amy Liu发展点实质性的关系?”
他叹了口气,说:“不是,绝不会。”她望着他的眼睛,想想他现在的处境,却无法相信这句话。
他不想多说自己要做的事,只恳求她:“微微,我希望你能在美国呆一段时间,避过风头,等过了这一两年,等我把傅氏的事情处理好。”
她一愣,心底一片茫然,语气渐渐冷下来:“一两年?等你把重要的事情做完,再回头来找我?听起来为什么那么像那些被渣男用烂了的藉口?”
他说:“你相信我,就一两年。傅氏的所有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我已经帮你办好一份信托,如果你想读书,可以申请学校。如果不想,也可以做些别的感兴趣的事。”
她冷笑:“你的意思是,你都替我安排好了,给我一笔钱,打发我离开,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如果一两年内傅氏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呢?那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两年?还是三四年,五六年?如果到那时候也没处理好,我们再一拍两散?”
“要不了那么久。如果这一两年内不解决……”他沉默,并不愿意想另一种结局的可能,停了一停才继续:“那应该我们就没机会在一起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从来都知道他们可能没有结果。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做的事情里,她是阻碍,所以从来也没有她的位置。她最后问了一句:“你想好了?一定要这样?”
他静静望着她,她责备的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最后他只好避开她的目光,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凄然说:“你有的,只不过你不愿意选。”说完反身回了帐篷里,把帐篷的拉链也紧紧拉上。
也不是没有预兆,他们的分歧早就存在,问题从来没有解决,她早就应该预见到分开这一天,只不过觉得他确实是爱她的,又被自我陶醉麻痹了。直到今天,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来告诉她,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远比情情爱爱重要得多。
帐篷挡住外面的星光,面前一片漆黑。帐篷很小,只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排平躺。她把自己锁在这一方困顿狭窄的空间里,眼眶一酸,眼泪忍不住涌上来。什么北美最亮的星空,她宁愿没有来看过。此时此刻,再亮的星光也照不亮她的黑夜。
第47章 北美最亮的星空(3)
半夜的山风很冷, 她躲在帐篷里紧紧裹着睡袋还是觉得冷,只是脑子嗡嗡作响,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地又感觉到背后有人。傅修远一定是进了帐篷, 从背后抱住她。她立刻从他怀里挣脱,他在背后叹气说:“微微,半夜温度太低, 让我抱着你, 要不然你会生病。”
她背对着他冷冷说:“不用, 你出去。”
他不顾她的反对, 坚持用胳膊圈住她。她用力挣脱,一挣之下却没摆脱他的怀抱,顿时急了,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你不出去的话, 我出去。”
他停了一停, 终于松开手。
她听到他在背后悉悉簌簌起身的声音, 又听到他拉开拉链, 走出帐篷,再替她把拉链拉上。世界重新归于平静, 她的眼泪却簌簌而下。有一刻她庆幸, 至少他没看见她哭。下一刻她又恨自己,外面夜黑风大, 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太冷。
到了凌晨, 她真的发起烧来。连日的舟车劳顿, 加上身心俱疲, 她的身体终于抵挡不住。她还在同他冷战,不愿意同他说话,他只好默默递过来药和热水。她吃了药,坚持自己背着自己的睡袋和装备下山,只是走了一个多小时,忽然膝盖一软,在一段陡峭的红泥路上差一点滚下山崖。后来是他扔掉了所有装备,一步一步把她背下来。
他把她送进医院急症室,医生说她是病毒性感冒,安排她打点滴。只不过是个感冒而已,不知怎么就烧到四十几度。她躺在病床上,双颊火红,脑袋嗡嗡作响。傅修远就坐在她床边,一手轻轻拂动她鬓边乱发,一手握住她露在毯子外面的手。
他的指尖微凉,很舒适的温度。每次他这样呆在她身边,总叫她产生错觉,以为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还是热恋中的一对。若在平时,她恐怕不会问,但高烧让她软弱,她还是问了:“你要做的不管是什么,能不能放弃?我们可以去美国,去西伯利亚,南极洲,躲得远一点。我们平平安安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吗?”
这么卑微的问题,平时她肯定问不出口,何况她已经知道他的答案。果然,他慢慢松开她的手,指尖那股清凉也随之消失。他坐在窗前,身影在阳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沉默了一阵,说:“对不起,我不能。”
余下的时间,她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想到她初次认识他的样子,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衬衫,看起来很昂贵的袖扣,笑容优雅淡定,浑身上下都披着坚不可摧的甲胄。现在的他,坐在她床前打着瞌睡,身穿一件旧T恤,头发凌乱,脸色还有些苍白。他说过他童年的故事,给她看过他身上的纹身,带她去过他的旧房子,还有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可惜,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最后还是不能在一起。
她出院之后,他们在机场告别。因为耽搁了两天,原来的航班赶不上了,他把他们的机票从旧金山就近改到了盐湖城。走的那天她才发现,原来他给他们两个定的回程航班也并不在一起。她辗转飞回H城,而他直接飞返香港。
她的航班先走,他帮她把行李拿到登机口。空旷的候机大厅人不多,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外直射进来,刺得人眼睛发花,登机口的地勤人员在大喇叭里用英语召唤客人登机。她早就冷静下来,把他们的处境反反复复想了几遍,告诉他:“你有你觉得比我们更重要的事,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分手我同意,但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也不要求你在原地等我,这一两年,或者三年四年甚至更久,我们各自走自己的路,都有重新选择的自由。”
他站在她对面,略微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喃喃说:“那样也好。”
登机口的队伍渐渐变短,工作人员再一次叫乘客登机。他把行李交到她手里,最后伸手抱了一抱她,低头想要给她一个吻别,被她避开。他无奈地放开,任由她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登机口的通道里。
飞机在午后起飞。坐在她身旁的美国老太太十分健谈,怕她听不懂,放慢了语速同她聊天,问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听完她的回答十分惊讶:“中国?这么远?你一个人来旅游?”
她笑了笑说:“是呀,一个人。”
飞机在空中升高,舷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云层之下。同一片蔚蓝的太平洋,她同他一起来的,回去的时候却要她一个人飞越。想到这里,她的眼角还是泛起一点湿润。这也是她掉的最后两滴眼泪。
回到H城,她迅速制定了新的计划。惠贞的最后几篇日记被她整理出来,又写了一篇后续报道,同样发表在原来那个周刊上。惠贞的结局催人泪下,令人唏嘘,令她的文章获得了不少好评。她还联系了那个被她拒绝掉的留学中介,开始准备各种考试和申请材料。
她跟傅修远完全断了联系,期间傅修远只给她发过两句话。一句是:“不会去H城,你不必搬家。”另一句是:“律师会联系你。”
果然有一间香港的律师行联系了她,跟她进行了一次电话会议,告诉她有一个信托建在了她的名下,一大堆文件需要她签字。
她一一照办,把得来的钱捐了一部分给福利院,请沈琳吃了一顿大餐,另一部分留着做学费。她彻彻底底想了个明白,能做个有钱人,何乐而不为?也许从开始傅修远就是对的,就像他不断告诉她的那样,人皆自私,所以不要指望有人会爱你超过你爱自己。你唯一能做的是变得更强,更爱自己,这样有朝一日,即使不和爱的人在一起,没有天荒地老,你也能坚强快乐地活得更好。
她准备着留学材料,去灭绝师太那里辞职。师太十分惊讶,惊讶完了长叹:“我就知道,你这心性,我们这里留不住你。”虽然遗憾,师太还是帮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留学申请的过程也异常顺利,她发现所有傅修远传授给她的申请经验都无比实用。正如他所言,从泥里爬出来的好莱坞励志故事最有市场,所以她的申请文书写的就是自己怎么从孤儿院一点点努力,最后成为一个成功的记者。
留学中介还帮她把那两篇题为《北岛来信》的周刊特稿译成英文,放在申请材料里,为她的整个Package做加持,作为她写作能力的很好证明。等到第二年春天,她收到了几个学校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其中就有旧金山一家她心仪的学校。
出国之前沈琳拉她去KTV。她是个音痴,流行歌曲基本都记不住,沈琳倒是一首又一首唱尽离情别绪,一会儿是“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一会儿又是“我们就这样,一起奔天涯”。最后唱到一首蔡依林的歌,好像叫《离人节》,前面有一段钢琴独奏,突然把她拉回过去,感慨万千。
沈琳看她神色不对,停下来问:“这首你会唱?”
她摇摇头,偷偷擦掉眼角的一滴眼泪,笑说:“就是前奏有点耳熟,好像是肖邦的练习曲,第十号第三首。”
那首曲子有个别名,叫《E大调离别练习曲》,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当年的傅修远,刚经历了爷爷过世,身边没有亲人,即将远赴三藩,奔向未知的黑暗旅程。他给她留了一份礼物,送了一张新年卡片,其实是来向她告别的。现在想来颇为好笑,他每一次告别,都还那么具有仪式感。像她这样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从来不看重这些,所以从来不明白他的用意。
收拾好行装,她从傅修远那套民国旧洋楼的公寓里搬出来。带不走的东西她都处理掉了,只剩下旺财。福利院里有小朋友过敏,也没有朋友愿意收养,她只好把旺财带去宠物收容所。她在城里跑了好几家,多方比较,终于选中一家比较好的,卫生条件不错,里面的小猫小狗看起来也健康活泼。她在门口观察了几天,看到有不少人来这里收养宠物。
旺财跟了她几年,已经同以前大不一样,毛色变得光亮,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以前每逢刮风下雨它还会躲在桌子底下呜呜哀叫,现在只会大剌剌地瘫在沙发上打哈欠。每天她下班的时候它会到门口来迎接她,傅修远不在的时候,它都趴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同床共枕。
她把它牵去那家看中的宠物收容所,填完各种表格,办完手续,摸了摸它的头,把它的皮带交给工作人员,狠狠心回头走出去。没想到还没走到门口,背后的工作人员“哎呀”叫了一声,旺财已经如脱缰野马一样挣脱了束缚跑出来,在她的脚边转了一圈,摇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朝她看。
她只好又把它带回去,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下巴,跟它晓之以理:“旺财,我要走了,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带不走你,所以只好把你留在这里。”
旺财瞪着杏仁小眼,十分警醒,仿佛只要她一迈出步子,它就准备跟上来。她瞬间鼻酸,没有办法,抚摸着它的头告诉它:“如果有人来收养你,你要乖一点,不许乱叫,也不许故意发脾气,要相信,一定会有人爱你的。”
她站起来快步离开,这一次工作人员抓紧了皮带,没让旺财挣脱。旺财在她背后汪汪叫了几声,这一次她忍住了没有回头。
走前的最后几天,她住回了福利院。小朋友们都知道她要走,给她做了礼物。小世博给她做了一只贴了花的手机套子,小高铁给她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和平捧出一只盒子给她。这还是张院长在时的传统,每个小朋友离开福利院时都会收到这样一只盒子,里面装着属于他们的东西。小时候和平还带着她和美丽偷看过自己的盒子,张院长早把她盒子里的珍珠耳钉给了她,现在盒子里还剩下一条簇新的羊毛毯子,和一件有洞的旧棉袄。想必那件旧棉袄来自她的亲生家庭,而那条羊毛毯则是傅家的东西。
美丽没给她准备任何东西,一直对她冷着脸,连话也不愿意同她说。和平同她解释:“你别怪美丽,她是舍不得你走。”
她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现在美丽已经搬去和平的房间里住,她们再也没有头碰头半夜卧谈的机会了,她还是觉得十分遗憾。
到了上飞机的那一天,和平负责帮她提行李,送她去机场,美丽要在福利院陪小朋友们,也不能同行。等到行李已经搬到院子里,她即将要出门,她去活动室跟美丽告别,跟她说:“美丽,我走了,你保重。”美丽还是冷着脸不说话,只点点头。
出租车来了,和平帮她把行李装上车。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对福利院最后一次回望,这时候美丽才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她看见美丽突然红了眼眶,抱紧她,声音也是哽咽的:“你傻不傻,不就失个恋,至于吗?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你说的,那些不爱你的人,你也不爱他们,那不就行了。”
她也紧紧抱住美丽。美丽的怀抱总是比她的有力,她常常羡慕美丽比她活得更肆意奔放。
和平一直把她送到海关的入口处。出关的地方人山人海,她找了一个避开人群的角落停下来,同和平告别。她想从和平的手里接过行李,和平的手一顿,却停下来,略一犹豫,轻轻叫了她一声:“微微。”
四周人声喧哗,大声说话也未必听得见,她却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眼神复杂,似乎要多说些什么,但犹豫良久,只低声说:“微微,保重。”
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笑着说: “照顾好美丽,多给我发点小朋友们的照片。”
独自坐在候机厅里,她又打开手机看了看。傅修远的号她还一直留着没删,由于以前就置了顶,每次打开微信总是第一个看见他的名字,只是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联系了。她坐在那里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已搬走,现在机场。家门钥匙留在厨房的抽屉里。”
她以为他不会回,至少不会是马上,没想到他的回答立刻跳出来,只有短短四个字:“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