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她又在机场遇到林钊辉。林钊辉在安检口的队伍里看到她,大力朝她招手,又挤到她的身后, 朝她大笑, 说:“这么巧?今天需不需要Bear Walk?”
事实上也没那么巧。林钊辉听说微微可能要接受香港的一份工作, 自然是大喜过望的, 自动解读为她有考虑到他们的可能性。他在香港有好几个面试,本也打算回去一趟, 打听到微微的行程, 特意也把机票定到了同一个航班。
其实全程他们都不坐在一起,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 就有点双宿双飞的意思。
下了飞机,他还真的像护花使者一样紧跟着她, 又替她把行李一起取回来。微微这一趟不准备久留, 带的东西并不多, 只不过一个中号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几套西装,但出门在外,男士总要体现一下绅士风度,所以行李都放在林钊辉的行李车上。
林钊辉有人接机,他的父母好久没见到儿子,双双出现在机场。林父略有些严肃,看起来像一个典型的单位领导。林母要慈祥得多,一张圆脸,也很爱说话,看见她就说:“小辉的同学啊?住哪个酒店?哎呀别客气,还叫什么计程车,我们送你一程,顺路的。”
林钊辉二话不说把她的行李搬上了车,她也不好再推辞。
车在停车场绕着圈子,她的手机刚刚关掉飞行模式,有提示说她收到一条微信。她同傅修远久没动静的对话框里出现一行字:“近几天律师会联系你。”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张望。香港的春天要比旧金山热得多,即使车里开了冷气,即使车窗的茶色玻璃又挡住了外面的阳光,还是有一种粘稠的炙热。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排又一排汽车静默在沉闷压抑的空气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处张望,除了车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来,她在手机里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对方也再没有什么回答。
她的面试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早上。通讯社的办公室在中环地段,办公室的大会议室可以看见维港。Director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美,说话快而风趣,认识杰克,所以对她也很亲切。她又见了一个将来可能要共事的同事,四十岁出头的资深记者,也来自大陆,在斯坦福拿了学位,先后在多家报社做过,做到最后还是觉得香港最如鱼得水。这位同事劝她:“相信我,比起旧金山你一定更喜欢这里,这里可以给你提供更宽广的天地。”
条件很优厚,工作也是她感兴趣的,她还是有顾虑,跟人事部说,周五下班之前给最后的决定。
她一直记着律师会联系她这件事,果然,第二天就有律所打电话给她,却并不是之前帮她建立信托账号的那家律所,并且对方已经知道她人在香港。
律师约了她在办公室见面,位处中心地带的写字楼。约她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已逾花甲的律师,很有绅士派头,自我介绍说:“我是傅天宇先生的遗嘱执行人,今天特意请艾小姐过来,是要谈谈傅天宇先生遗嘱的事。”
早在傅修远说是傅维贤把她扔在了孤儿院时,就告诉她傅天宇在遗嘱里给她留了些财产,虽然也不多。那位律师说:“傅老先生的遗嘱里留了些资产给孙惠贞女士的后代,具体的清单我们可以下次再谈。现在我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艾小姐签署,需要艾小姐先通过DNA检查的确认。”
有人专门来采了她的样本。她以为完事了,律师又说:“还有一份资产是今天就可以过户的。”他说着又拿出一大堆文件,告诉她:“这一座是位于深水湾道的别墅,也是傅天宇先生身前的住所,现在傅先生委托我转让给你。”
她诧异,问:“傅天宇先生委托你?”
律师笑笑说:“不是,是傅修远先生。”
她记得傅修远说起过那栋楼,说那栋楼在半山腰,三层别墅,有个大露台,俯瞰大海,但他不喜欢那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住,太空。那天他生着病,一个人半夜从香港跑回来,同她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那天他说了许多事,说他掉了第三颗门牙就没了父母,从小怕冷,害怕黑夜,一到晚上就躲在陈妈的床底下不敢出来。
许多事她以为忘记了,却其实记得很牢,比如他说过的话,给过她的一个微笑,人群中紧握双手的瞬间,都扎根在记忆深处,就像沉入海底的泡沫,总想伺机浮出水面。
从律所出来天已经渐黑。她在中环的车水马龙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心里一片迷惘。林钊辉给她发了个微信。他下午在中环的哪个对冲基金面试,刚刚结束,自我感觉良好,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庆祝一下,她一时想不出说不的理由,潦草地回了一个“好”字。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起了,她以为是林钊辉,接起来一听,电话里面的人说:“微微。”
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下班的车流在她身边哗啦啦地开过,头顶大厦的霓虹灯亮如白昼,对面的行人匆匆与她擦肩而过,全世界却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只留电话里那一点点杂音,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电话对面的人又说:“微微,是我。”
他声音向来适合夜晚,如月光打在水面上一般沉静。她又停了一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答了一句:“你好。”
他也是沉默了一刻,才说:“今晚有空吗?能不能见一面?”
他告诉她的地方是一家法国餐厅,离她所在的地方步行十分钟。她匆匆赶过去,却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餐厅在一幢大厦的底层,有栽满植物的屋顶和明亮的长窗。窗口透出晕黄的灯光,她一眼就看见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黑色衬衫,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神色从容优雅,就像她第一次在南岛戏院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她走进餐厅,告诉门口的领班自己找人,领班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侧过身,她已经看见他在餐桌间长长走道的那一端站起身来。
这间餐厅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他的餐桌几乎在房间的最里面,从门口到他的餐桌,似乎有二十米远。他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渐渐移近,她却觉得那长廊长得没有尽头。好不容易走到了面前,四目相对,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开口说:“微微,坐。”
那时候她心里想:好了,看到了。如果对自己绝对诚实的话,她万里迢迢跑这一趟,大概就是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现在看到了,他活蹦乱跳,手脚齐全,目光依旧深邃,声音依旧好听,连皱纹都没有长,她也算了了心愿,可以解脱了。说好了江湖不见,他说到做到,办完了大事也并没来找她的意思,她还跨过半个地球跑过来矫情个什么?
她终于定下心来,给了一个久别重逢的笑,抢先问:“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他笑了笑,不说话。
她又说,有点调侃的意味:“听说现在傅氏都在你掌握之中了,恭喜你啊。”
他目光闪动,只是不说话。
侍者递上菜单,她看了看,满满登登一大本子,叫人眼花缭乱,光是头盘她就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都是杂乱无章的字母,字都认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懂,干脆在主菜里随便指了一个了事。
侍者转去他那一边,他只瞟了一眼菜单,随手把菜单还给侍者,说了一句:“跟她一样。”
傅修远还点了一瓶佐餐的白葡萄酒,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她是个酒品不好的一杯倒。今天她倒用不着喝酒,已经话比平时多得多。说起她的旧金山生活,她从学校南门的波霸奶茶说到学校西门的黄油味增拉面,最后还说:“多亏有杰克的照顾,帮我找了实习,带我做了不少事,竟然还带我去采访过连环杀人犯,说出来都没人相信。这次香港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要不然我恐怕也拿不到面试机会。”
他这才问了一句:“打算留在香港工作?”
她停下了刚才精彩纷呈的发言,默了默,说:“我是希望能留在旧金山,或者回H城也好,香港这边只是随便来看看,可能不会接受那份工作。”
他又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
法式餐厅里的氛围总是私密而浪漫的,桌上燃着蜡烛,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钢琴曲,头顶是昏黄的灯,照在人脸上个个都神情柔和。不过他们两个人占据了一张四个人的餐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向前探身,而是靠在椅背上,离她有两米远,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在桌上,手腕上银色的袖扣闪闪发光。从前他更爱带她去巷子深处的小馆子,头碰头挤在一张小方桌前抢一碗鱼蛋粉,哪里有现在高大上。
他没兴趣叙旧,她也说得累了,有一刻停下来,两人就陷入尴尬的沉默。她不知道他叫她出来到底要说什么,好像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说。两个人面对面默默无语片刻,他终于说到正题:“今天见过律师了?”
她说了一个“嗯”字,想了想问:“为什么把房子过户给我?我不住香港,又用不着。”
他只淡淡说:“我也不住那里了。老头子的东西,你都有一份。既然没人要,你就拿着。”
谈话就转入公事公办的轨道,好像两个生意合伙人在讨论收支报表。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棕色大信封来,放在桌上,用手指移到她那边:“今天约你出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
她打开一看,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傅修远在一边解释:“偶然查到这个人,是傅博延的儿子,想到你也许会有兴趣。他应该知道些你家里人的事,要不要去见一见,你自己决定。”
这时候他抬腕看手表,大概表示事情谈完了,再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
她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这才想到,林钊辉要约她去庆祝,她完全把这事抛在了脑后。看手机上的提示信息,他给她发了无数微信,大概因为她没反应,这才打电话过来。
她一接起电话,他就喊,声音有点大:“你去哪儿了?怎么发那么多消息你也不回?”
她回答:“对不起,一个朋友突然约吃饭。现在吃差不多了,你想去哪里?”
林钊辉还在中环,离得也不远,她告诉他这间餐厅的名字,他说现在就走过来,在门口碰头。
盘子里的菜她好歹吃了六七成,虽然吃到现在她也没闹明白吃的是什么。又胡乱吃了一会儿,林钊辉终于给她发消息说快到门口了,她连忙放下刀叉,笑说:“我得走了,有人来接我。”
她整理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他也站起来,绅士风度一如当年。她笑着说:“再见。”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她调转身,又从那漫长的过道走回去。头顶飘着钢琴曲,声音很轻很遥远,让她想起那首肖邦的《E大调离别练习曲》。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从香港飞到H城来看她,每次告别都难舍难分。有时候深夜,她要走了,去门口穿鞋,他还会追过来,伸出胳膊从后面圈住她,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亲亲她的面颊求她:“还早,再过一会再走。”此刻他一定也在目送她的背影,只是不会再追上来挽留她了。
想到这里,她嘴角那点假笑再也挂不住,眼睛酸得要落下泪来,幸好他在背后,什么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说:
说说番外的想法吧:
1.民国故事还需要收个尾,但惠贞的日记是没有了,所以会写个番外交代一下。
2.文中有些前世今生的影射,想写个番外把这部分补齐。
3.虐男主+甜甜甜
4.???
除了1是必须写的,其它看这两周有多少时间,能写多少写多少吧。
下一次更新今晚19:09.
第54章 北岛来信(4)
那一周余下的时间, 微微去了一趟H城。
最近福利院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小朋友的家具增添了不少,一些小朋友毕业离开了, 又来了几个小婴儿。和平忙得不可开交, 美丽也是, 只不过美丽整天抱着个话梅罐子,连跟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的时间都不肯放开。
微微笑话她,跟和平告状:“你看看她, 自己吃得那么酸也就算了, 肚子里的宝宝可别怎么办, 肯定在抗议了。”
她往美丽嘴里塞一颗大白兔奶糖, 美丽拼死反抗,两个人闹成一团,和平在旁边看着只是笑。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转眼她又要离开,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永平。
傅修远留给她的地址在永平县城边缘。她坐长途汽车赶到那里, 发现那是一个棚户区, 屋檐连着屋檐, 窄巷接着窄巷,违章建筑几乎搭到巷子中央, 家家户户把衣物晒在窗户外面, 杂物和垃圾堆在街角,分不清哪里是路, 哪里是人家里。
她在小巷子里转了几圈,几乎以为要迷路, 才找到那扇生了锈的铁门。门牌号躲在铁门边围墙的一角, 风吹日晒之下, 已经变得和围墙同样灰扑扑的颜色,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那个数字。
她事前打了电话联系,这时候在铁门上笃笃敲了几下,就有人来开门。迎接她的就是电话里同她说话的那位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高龄,穿着旧得褪了颜色的滑雪衫,凌乱的白发,微微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替她打开铁门,带点讨好地朝她笑:“艾小姐好,我就是傅谨英。”
她在孙惠贞的日记里读到过这个傅谨英。那时候他还是个圆滚滚的小孩,爬在姚氏的怀里吃点心。沧海桑田,如今他已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处境与傅宅里的小少爷看起来有云泥之别。惠贞的命运让她感概万千,特别是想到自己也是惠贞的后代,原来她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傅谨英把她让进屋,请她在堂屋中间上坐。老房子有共同的缺点,采光不好,阴暗潮湿,总透着些阴森隐秘的意味。这间小屋子又家具破败,陈旧不堪,可见得主人生活的困顿。傅谨英端上一杯茶给她,倒是香气四溢。他说:“拜读了艾记者写南岛大宅的文章,听说你对傅氏一族的事感兴趣,我是傅氏后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她写的关于孙惠贞的文章,对傅氏,特别是傅博延,可以说是极不客气,甚至是揭了他家的阴私,没想到这位老人倒对她还十分热络。她的语气也尽量放得低一些:“您说得不错,我确实对傅氏家族的故事很感兴趣,其实是对南岛民国的历史都感兴趣。不知您还能提供些什么材料?”
老人停了一停,似乎早有准备,从背后的书架上拿出一只破旧的纸盒子,送到她眼前,打开盖子。盒子里是一堆褪了色的旧照片,他就一张张拿出来给微微看:“这一张是我家的全家福,坐着的是我父母,站着的是我。这一张就是家父,应该还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