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若不主动些,那那人定然不会看上我的。”
“小师父小师父,你在听吗?”
“我在。”宁暨答她。
“哎不过小师父你应当不懂,我问你也无用。”裴婼愁眉苦脸,“小师父,你何时入的法云寺?”
今日偶入佛门的小师父宁暨:“去年。”
“噢,小师父你既在这观音殿当值,应当见过许多痴男怨女吧?不对,来这应是求子的多,像我这种来诉苦的应该不多。”
“我也是没办法,我爹娘和阿兄都一个性子,我说什么他们都看得极重,我的一件小事在他们看来就像天塌了般,我哪还敢说什么啊。再说了我没什么朋友,家中又无要好的姐妹,什么都只能憋在心里。小师父,你懂吗?”
宁暨低头敛眉,“我懂。”
裴婼没听出里头人的情绪,继续道:“其实我知道我若是把这件事告诉我爹娘,他们不会不支持,可是......哎。”
“小师父,你因何而入了法云寺?”裴婼哀叹完自己的烦心事,开始关心别人的人生。
过了好久,里头传来声音,“我身边的人都一一因我离去了。”
也许是殿内焚香浓郁,宁暨心里宁静许多,也许是黑暗中无人知晓他是谁,那些未曾与人诉说的话轻易说出。
“啊?”
“我小的时候染了天花,没人敢靠近我,是母亲衣不解带亲身照顾,后来我好了她却染上了,可她不是我,她没好过来。”
宁暨陷入回忆中:“他们都不告诉我,至今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可我早就知晓,然后还要装作不知。”
“大哥也是,为了救我不幸惨死。”宁暨顿了顿,“人人劝我看开,可我要如何看开,没有我他们还会好好活在这世上。”
“小师父.......”
裴婼歉意四起,她好像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与他比起来,她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事。
“母亲离开以后我以为我强大了许多,总算能护住身边人了,可却亲眼看着更多人死去,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都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父亲兄弟,为着一个看不见的以后挣一份功勋吗?值吗?”
在边境那么多年,那些从他身边抬过去的尸体太多了,有些肢体残缺,血肉模糊的都认不出谁是谁。
人命渺小,谁又能顾得了那么多。
可是那些都是跟着自己跟着父亲出来的兵,他理应有责任照顾他们,而不是活着出来,连回都回不去。
父亲常常与自己说他看得太少了,若是这个小关都过不去那怎么能担当大任,怎么能做好一个好将领?
宁暨低头苦笑,这何止是一个小关。
外头柔柔弱弱的声音再次传进来,充满了愧疚:“小师父,你别难过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你知道的,他们不会怪你,若是看见你这般自责他们也会不开心的。”
裴婼站起了身,抬步走向后头,想走进去安慰小师父。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师父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假的师父。
殿外忽地也传来了脚步声,绿衣急急推门进来,“姑娘,公子来接咱们了!”
裴婼停下脚步,回头疑惑问道:“阿兄怎么会来?”
“嗯,说是夫人让过来的。”
裴婼点点头,冲神像后的人说:“小师父,你莫难过了,其实你也同我一样都被家人爱着,我们应当要珍惜的。”
宁暨这会儿已经恢复清冷,不再应话。
“那,那我就先回了,下次再来。”裴婼往外走,一步三回头。
等人完全离开,宁暨才从黑暗中走出来,望向那明媚背影,目光悠远绵长。
身后观音像慈光照耀,不知是在看殿中人还是在看殿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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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宁暨会偶尔在街上在某家宴会中看见那人,往往这种时候只要顺着她眼光望去,尽头都是同一人,那个尊贵的国之储君。
他才明白那日她在法云寺说的“有权有势”。
宁暨本不想再在这事上耗费心力,可到了那日老太太说要去还愿,问他要不要一同去。
宁暨半推半就,一起出门。
观音殿里没等一会,她来了。
这回裴婼倒没那般只顾着自己说,一来就先问:“小师父你在吗?”
“在。”
裴婼看起来有些兴奋,“小师父你好些没?这几日天气舒爽,我瞧着这鳌山甚是凉快呢。”
“是凉快。”
“小师父,要不你出来与我讲话,这样怪不方便的。”裴婼往里探头。
“我脸上长了疤,怕吓着你。”
“这有何妨,我不怕的,我见过更恐怖的人呢,我家有个小厮就是,小时候得了麻花没治好,现在整张脸都是麻子,他那眼珠子又时常外翻,瘆人的狠,可是我都不怕。”
“这人啊,只要心是善良的,那长相如何都不会让人恐惧,嗯.......顶多就是吓一跳吧。小师父你这般好,一个小疤无事的。”
宁暨自然不会出去,正打算推脱时殿内进了其他香客,裴婼便也不坚持。
待香客离去,裴婼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来:“小师父,我前几日又见着那人了,可是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我也没什么机会与他说上话,我晚上做梦都是他,就算在梦里他都是不喜欢我,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嗯。”
“娘亲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抓着我骂了好一顿,说我尽是肖想那些有的没的,可是最后还不是带着我去了宫里?他们原本是为我选了个清贵人家子弟的,这下得黄了。”
“小师父你在听吗?”裴婼说到一半问了一句。
“我在。”
“小师父,我发现这人啊想要的总是越想越多的,我第一回 没见着他正脸,我就只想亲眼看看他长什么样,见着之后我就想与他说说话,说不定说上话以后我还想得更多。”
“小师父,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裴婼话音落下,观音殿里恢复寂静,屋外禅钟突的响起,浑厚悠扬。
宁暨站在黑暗里,因着她这个问题陷入沉思。
少顷,“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怎么会呢。”裴婼睁着大眼看向神像后,“小师父你不与我说也没关系,虽说这里是佛门净地,也许你们都追求无欲无求,但我总觉得,大家都是有欲望的。”
“小师父,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好了。”
“.......好。”
禅香丝丝缭绕,香灰一节一节落入香炉,新灰旧灰融为一体。
外头禅钟悠扬,晴岚蝉鸣,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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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每月,宁暨都会抽出那么一天来到法云寺,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讲,他默默听。
秋叶落尽,白雪融化,万物复苏循环往复。
后来,她如愿以偿,长安城中渐渐传闻国公府好事将近。
宁暨听到消息的时候一点也不惊奇,上个月她早和他说过,裴国公进宫求了皇帝。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顺利,那个一直拒绝她的人居然答应了。
那日,宁暨未踏出房门一步。
没过几日,祈候关战事又起,胡人不断骚扰边境居民,皇帝不能忍受已经钦点了宁振戚出征,他不能不去。
宁暨最后一次去法云寺,心绪沉重。
他头一回发觉宁王府到法云寺的路程这样短,不过半个时辰就走完。
裴婼也是最后一次,只是与宁暨不同,裴婼是来告别的。
“小师父,我今后应都不用再来了,他应了。”
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他料想中的情绪激昂,他问:“不开心?”
裴婼跪坐,小脸耷拉着,面上确有几分苦闷,“开心的,只是一来到这就开心不起来,小师父,若是以后有空我还能来找你聊天吗?”
“我,我之后要随主持远游。”
“那岂不是以后你都不在了?”
“嗯。”
殿内寂静几瞬,神像后传出声音:“你是真心想嫁他吗?”
宁暨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出这样的话,问完顿觉后悔,这样明显的事何须再确认。
外头久久没有回话,宁暨转头去看,裴婼头抬得高高,盯着观音像不放。
“应是想的吧。”
宁暨听到答案,那原本绽放了一丝期盼的双眼瞬间黯淡。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都未再言语,有香客进来又出去,只有裴婼静静坐着不动。
直到沙弥进来换香灰,裴婼说道:“小师父,我回去了,谢谢你这么久以来陪我说话,我很开心。”
小沙弥左右看看,确定殿内没人,对着裴婼指指自己:“施主可是在与我说话?”
裴婼冲他笑笑,双手合十,朝观音像恭恭敬敬嗑了个头,“谢谢观音娘娘照拂。”
待起身,又扬眼向后头望去,可惜那里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裴婼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黑暗中的人走出来,吓了小沙弥一跳,“施主怎的躲在后头。”
宁暨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不答话,小沙弥摇摇头,继续去干他的活。
“师父,你说是爱别离苦还是求不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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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暨毅然决然前往祈候关,他以为一切都可以抛在脑后,以为那些情感都会慢慢淡去。
可惜事与愿违。
在许多个深夜里,他会望着长安方向的夜空出神,明明没有去想长安的事,可是女孩那多姿多彩的脸庞会骤然出现,而后占据他整个脑海。
他常常想她在做些什么,太子对她是否关心呵护,她又是否会想起法云寺里那个“小师父”。
后来他睡不着了,整夜难眠。
他起初为这情绪恐慌,便在白日里拼尽全力,无论是杀敌还是训练都投入万分。
可是没用,都没用.......
在祈候关外宽广无垠的草地上,在皎洁无暇的千里月光下,一人一马惆怅又孤独。
直到后来,长安来信,信中提了一嘴太子娶妃,说是接亲场面宏盛百姓夹道欢呼,国公府无上荣光。
那日将领们罕见的看见自出征以来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将笑了,可若是有大胆的人敢瞧他眼睛,说不定会看到那里头藏着的落寞。
每月一次的长安信件按时送达,将士们渐渐知道少将极为看重这信件,且每到那日少将心情都起伏不定,有时是嘴角轻扬,有时脸色暗沉。
将士们察言观色,若是少将心情尚可,那就尽可带着那攒了十天半月的琐事去找他了。
有一回胡人缠得紧,拖着宁暨外出祈候关上百里,战事吃紧,一时半会结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