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青砖,正中央摆着个六脚楠木圆桌,侧面及桌脚处的雕花精巧雅致,桌下配有四个圆凳,桌上摆着个紫铜香炉,轻烟袅袅,香气袭人。
旁边有扇门半开着,琴声便是由此传来。
唐棣好奇地小跑着进门,琴声戛然而止,抚琴之人抬头望过来,竟是徐常容。
唐棣盯着徐常容手下的瑶琴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感叹,这样看似潇洒随性的人,竟然能弹出这般细腻的琴音。
想来也对,从他对章姑娘那般细心便可知道了。
徐常容笑道:“姑娘也想弹奏一曲?”
唐棣摇头,“我不会弹琴的。”
杨君兰出身名门,却只习得了棋、书、画三艺。
杨府的祖辈有个怪异的想法,认为琴瑟歌舞均是青楼里供人取乐的低贱技艺,不及其他三艺高雅,所以杨府的千金只听琴,却从不习此艺,杨君兰自然也不会让唐棣去学。
屋内并排放着两张琴桌,两把瑶琴,离善朴坐在靠里的琴桌边听着徐常容的琴音。
他半晌没有见到唐棣,有些惦记她,见她进来心底一片安然,忙起身走到她身边,向徐常容道:“徐兄,你与章姑娘合奏吧。”
章兰茵坐在琴桌旁,轻抚琴弦,与徐常容共奏一曲。
琴声清脆如珠落玉盘,如泉水匆匆,时而欢快,时而幽婉,二人时不时相视一笑,甜蜜深情。
离善朴见唐棣脸颊冻得微红,拉着她走到软红堂,泓澄正在圆凳上坐着,见到二人忙起身立在一旁。
离善朴命他去叫苑内的伙计送壶热茶过来,再加个暖炉。
唐棣拉着离善朴在身边坐下,两只手肘交叠着,半趴在桌上,嘴角弯的像天上的新月,一边欣赏着琴音一边叹道:“章姑娘好美,我好喜欢她,若是她能住在从栖山上就好了。”
离善朴看着她宠溺一笑,心道她从小在从栖山上长大,身边没有姑娘为伴,若是与章姑娘做了姐妹,倒是美事一桩。
说到章兰茵,他并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世人眼中寻常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唐玉山对他的提点,女人都爱听好听的,要顺着她的话,说好听的哄着她。
他第一次约唐棣出来游玩,就因为梅花的事让她难堪,看她笑的一脸灿烂的样子,像是已经忘掉了不快,不过说话还是要顺着她些,免得又惹恼了她。
“章姑娘的确很美……”
离善朴话一出口又觉得好像不该在唐棣面前夸赞别的女子貌美,睫毛抖动着,情急间忙补充道:
“不过我也不喜欢那般美的。”
第40章 泥人
唐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自知容貌出众,虽不会因为离善朴一句无心的话就伤心气恼,却也在心里埋怨他丝毫不懂得姑娘的心。
离善朴越说越错,低着头不敢再开口,心底愧疚自责之余,又把唐玉山教他的秘诀默念了几遍。
一个老仆领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进来,那女孩的小脸粉嘟嘟的,手里拿着个孙悟空形状的泥人,长约一扎,捏的很是形象生动,下边插着根二寸长的细木棍。
唐棣来了兴致,笑眯眯地盯着泥人瞧个不停。
老仆见她喜欢,上前说是梅苑东门外的耿老汉捏的,这会儿摊子还在呢。
唐棣拉着离善朴的手,吵着让他带着她出去买泥人,离善朴手上一滞,微微蹙眉。
逛灯市的时候,她满街跑来跑去,手还是暖的,进了梅苑以后,到处是崎岖小径,闲逛了半晌,双手冻得冰冷。
软红堂在梅苑的西边,去到东门外再回来需要小半个时辰,此时临近亥时,天气越发冷了。
正踌躇间,泓澄引着伙计端着煮好的茶进来,又拎了个暖炉放在圆桌脚下。
离善朴倒了杯茶递到唐棣手里给你暖着,轻声道:“我出去买吧,你在这里等着,别出去,我一会儿便回来。”
唐棣顿了顿,含笑点头。
离善朴走进琴室,徐常容与章兰茵正轻声商议着给琴曲做些改编,见他进门双双抬头。
离善朴略一颔首,“徐兄、章姑娘,我出去给唐棣买个泥人,她就在软红堂里等着,还请帮忙照看一会儿。”
说到要去给唐棣买泥人,他不经意间声音温软柔和,就像是在对她说话一样。
徐常容与他相识多年,还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勾起嘴角轻笑,“你放心吧,唐姑娘不会有事的。”
他转头看了眼章兰茵,见她像是也有些兴趣,接着对离善朴道:“劳烦你帮兰茵也买个回来吧,我就不出去了。”
离善朴点头,转身回到软红堂,又叮嘱了唐棣几句,带着泓澄向东门走去。
东门外有个三尺高的摊子,上面摆放着各色彩泥,旁边立着个碗口粗,一尺多长的草靶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插孔,只零星地插着三五个泥人。
想来是时辰已晚,做好的泥人差不多卖光了。
摊子后面的老汉起身收拾着彩泥,准备回家去了,离善朴忙上前打量着仅有的几个泥人。
有个仙女模样的,粉面含羞,轻纱如雪,纤细的兰花指拈在胸前,相较于其他几个更精细形象些。
他犹豫了一瞬摘下来递给泓澄,向老汉问道:“老人家新年好,能不能劳烦您再帮我捏一个泥人?”
老汉抬眼,见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礼,心里很是喜欢,放下手中彩泥盒子道:“年轻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离善朴略一思量,“我描述一位姑娘的样貌,您能否捏出来?”
老汉捋着胡子笑道:“你说的那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吧?”
离善朴点头笑笑,双耳微微发热。
老汉重新坐回到摊前,果断应下,“好,我就晚回家一会儿,帮你这个忙!”
离善朴忙道了谢,细细描述着唐棣的长相、衣着。
老汉捏了多年的泥人,手法娴熟,速度极快,不到一刻钟功夫就按照离善朴的描述捏的差不多了。
泓澄站在离善朴身后伸长了脖子瞧着,泥人一张圆润饱满的小脸,尖尖的下巴颏,杏核般的眼睛,略显单薄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
头上简单地挽着单螺髻,身上披着一件宝蓝色的斗篷,虽不及唐棣那般娇俏,却也十分可人。
老汉给泥人插上细木棍,将它的正面转向离善朴,“年轻人,你看看,你那心上人是不是长这样?”
离善朴仔细端详了一番,样貌确有七分相像,但看起来就是个好看的泥人而已,没有半点唐棣的气韵。
“老人家,那位姑娘比这泥人可爱一些。”
老汉在泥人的脸上稍作了些改动,“如何?”
“还要更可爱一些……”
连着修改了五次后,离善朴眼前一亮,小心地接过泥人,笑容暖如春风,让泓澄给了老汉一两银子,颔首谢过。
回软香堂的路上,离善朴小心地把泥人护在胸前,生怕被小径两旁的树枝碰到,时不时低头瞧着。
泓澄手里拿着仙女,再看看他手中那个……,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隐隐不安。
软红堂门外,章兰茵正站在彩灯下对徐常容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了月色。
离善朴走上前,见软红堂大门紧闭着,没待开口就听徐常容道:“唐姑娘许是玩累了,屋里又暖,趴在桌上睡着了。”
离善朴点头谢过。
章兰茵瞧了瞧他手中的泥人,含笑不语。
软红堂的大门忽然敞开,离善朴忙把泥人收在身侧,向屋内望去。
唐棣揉了揉眼睛,瞥见泓澄手中的仙女泥人乐开了花,“好漂亮的泥人!”
她迈出门槛上前,刚要伸手去拿,泓澄忙侧身一躲,把泥人塞进离善朴手中。
唐棣楞了一瞬,不解地看着泓澄,又看向离善朴,只见离善朴对她轻轻一笑,像是在告诉她还有更好看的留给她。
唐棣欣然缩回手,对那个更好看的泥人有些期待,双眸仍忍不住盯着仙女泥人瞧。
离善朴把仙女泥人交给徐常容,徐常容谢过,接过来送到章兰茵面前,笑道:“这仙子与你倒是相配。”
章兰茵莞尔一笑,拈着泥人下边的细棍细细瞧着。
离善朴怕唐棣刚刚睡醒受凉,拉着她进了软红堂。
唐棣急的抓起他的另一只手,一把夺过泥人,噗嗤笑出声来。
那泥人脸庞圆润,双耳外扩,眯着眼睛,鼻尖上翘,嘴巴微微撅着,好像是在赌气,一脸憨憨的样子。
唐棣心道,如果猪八戒是位姑娘,八成就长这副样子了。
离善朴见她喜的花枝乱颤,满足地笑笑,“这是我让捏泥人的老人家按照你的样子捏的,喜欢吗?”
唐棣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撅着嘴,忽地把泥人扔回给他。
“讨厌!它这么丑,哪里像我了?”
离善朴慌着接住泥人,小心地拈着木棍仔细瞧着,心中疑惑不解。
这般可爱的娇憨模样,哪里丑了?
他抬眼看着唐棣,她赌气撅嘴的样子明明与泥人极为神似。
他不敢再轻易开口,缓步走到唐棣面前,思虑再三才道:“这泥人的确比你丑些,可在我看来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唐棣气的满脸通红,一把推开他,“在我看来你还像块木头呢!你怎么不让那位老人家给你捏块木头?”
泓澄站在一旁尴尬的恨不得遁地而去,闭上眼睛吐了口浊气,小步挪向门口。
他后悔适才没有提醒他家公子,姑娘家爱美是天性,或许这个泥人并不适合送给唐棣,至少不应该说是按她的样子捏的。
可即便他从小跟着他家公子,也只是个侍卫,主子间调情的小物件,哪轮得到他开口?
他纠结了半晌,仍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贴在墙面悄悄蹭出软红堂,关好门守在门口。
门外空无一人,徐常容和章兰茵早已识趣地走开了。
子时将近,梅苑里依旧花灯如昼,却已经鲜少有游人,静悄悄的,偶尔有苑外的鞭炮声传入耳畔。
软红堂内半晌没有声响,离善朴见唐棣动了气,把泥人放在桌上,不知道该怎样哄她才好。
改口说那个泥人不像她,不是照着她的样子捏的?这样违心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出去再买一个回来给她也来不及了,老人家肯定早都回家去了。
他眉间蹙着,双手不停地捏着袖口。
唐棣看着他一副讷讷的样子,气鼓鼓地转身便走,“臭木头!我回家去了,不想理你!”
她正要伸手开门,离善朴情急之下两步上前,抬起一只手臂绕过她纤细的腰身,圈出个半圆,把她困在身前。
“唐棣,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讨厌,你放开我!”
唐棣在离善朴的手臂上用力捶打仍然挣脱不开,气得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抵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他。
“你讨厌!放手!呜呜……”
离善朴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稍稍收拢些,与她的腰身只保持着寸许的距离,手掌托住她的脑后,把她的头轻按向他的肩膀。
唐棣的嘴被堵在他的肩上,呜呜着说不出话来,双手在他胸前又抓又打。
离善朴赶忙松开手,在她耳畔轻声道:“别生气了,我现在送你回家去,好吗?”
门外,泓澄将唐棣被堵住嘴的呜呜声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眸子收紧。
难道公子把持不住,吻了唐姑娘?
公子那么含蓄的人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自知守在外面听墙角着实不妥,又不敢离开,抱着剑蹲在地上,满脸无奈。
门被从里面拉开,泓澄忙起身站到一旁,只见唐棣抬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沉着脸向大门方向走去。
离善朴拾起桌上的泥人,两步跟上她。
唐棣瞟了眼他手中的泥人,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离善朴忙把泥人藏在身后,沉默着不敢开口,与她并肩走出梅苑大门。
泓澄上前拱手道:“公子,这里离灯市东街还有段距离,要不要属下叫伙计备马?”
离善朴看向唐棣,见她伸头望着灯楼的方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弯起嘴角,“不必了。”
第41章 燥热
太平年份,萼州城放灯七日,百姓彻夜狂欢,爆竹声响彻天际。
近年来战火不断,马本初两次攻城,萼州严防死守,此时还算太平,但到了子夜,又是放灯的最后一夜,灯市上的游人已经比来时少了大半。
唐棣兴致不减,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心里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走到灯楼下再次左摸右看,无意间抬头笑望着离善朴。
离善朴怔了一瞬,安心地对她宠溺一笑,唐棣瞥见他手里的泥人,故意收了笑意,别过脸不理他。
子时将尽,三人走到灯市东街的街口,骑上马从东门出城,奔从栖山而去。
如水的月色透过林间光秃的树木洒在石阶上,脚下的雪散发着一抹白光,在夜色中很是耀眼。
从栖山庄门口挂满了灯笼,把唐棣三人照的周身通亮。
高高的门墙上站着十来个巡夜的弟兄,手持火把四处张望,见到唐棣回来,转身冲着门内喊了一声,片刻功夫大门敞开,两个弟兄躬身迎她进去。
唐棣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不舍地望着离善朴,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泥人。
离善朴犹豫了一瞬,没有言语,把泥人轻轻递到她手边,唐棣撅着嘴接过,转身小跑着进门去了。
月色下,离善朴在从栖山庄门口站了良久才转身离去,他时不时回望着大门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眷恋。
卧房内,唐棣懒懒地趴在窗边的桌案上打了个哈欠,手里拈着泥人细细瞧着,葫芦备好了温水和寝衣,一声不吭地站在桌边等着服侍她更衣梳洗。
唐棣抬眼端详着她,这丫头跟了她这么久,要么不开口,只要开口便从不说假话。
她双眸一转,把泥人举到她面前问道:“你看看这个像谁?”
葫芦呆呆地扫了眼泥人,断然道:“像小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