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老梁王李征身边为奴二十年,好不容易才翻身做了官,万般不愿背叛梁王,舍弃了如今的地位。
可他已经在朱锦融那里留下亲笔字据,又按下手印,此时向李宏图解释说他是受了朱锦融的胁迫,李宏图生性多疑,未必会信他,即便饶他不死,也再不会让他做官了。
况且他一直以来与离善朴不睦,若是离善朴趁机落井下石,在李宏图面前参他通敌叛国,他必定会性命不保。
他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清楚,朱锦融的话不无道理,他对李宏图来说,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要。
如今也只得帮朱锦融探得萼州的军粮存放之处,事成之后,让朱锦融尽快把他引荐给马本初,到武州去,才有可能保住这条命。
半晌,他无力地走到窗边,看着这座余府,紧紧地攥着双拳,他辛苦半生才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终究还是要化为泡影。
两日后,余望言一大早身着官服迈进刺史府,坐在内堂门口,神色颓然,与以往的颐指气使判若两人。
他小心地瞟着离善朴及他书案上的公文,蜷缩着坐在桌前久久不敢妄动。
距离朱锦融给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五日。
有几个瞬间,他想以梁王亲派司马的身份要求离善朴将萼州军的屯粮之处告知给他,又怕此种举动会引得离善朴的怀疑,只能静静地等待时机。
他双拳紧紧地攥着,眉间簇成的深沟越发幽深。
临近晌午,离善朴起身走到余望言桌前,一反常态地与他寒暄了几句,问候过他的身体后回府去了。
偌大的刺史府内堂只剩下余望言一人,他屏住呼吸四处张望,颤抖着走向离善朴的案前,额头满是细汗。
唐棣按照原定的计划,一大早带着唐武赶到离府,唐武自打知道泼了离善朴一脸茶水的事情败露,虽说离善朴并不怪他,但他仍心有余悸,尽可能躲着他。
泓澄这个称职的跟班整日跟在离善朴身边,没空跟他打闹斗嘴。
离府的侍卫们像幽魂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批,看见唐武像看见贼似的,瞪大了眼睛提防着。
唐武不敢在离府到处走动,近几日天气转暖,正好溜到街上闲逛去了。
唐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起初还抱着离善朴的医书看的津津有味,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书扔去一边,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口发呆,盼着离善朴早点回来。
她天还没亮便起身,困倦的渐渐睁不开眼,趴在书案上打起盹来。
好容易到了晌午,离善朴从刺史府回来,带着唐棣去饭厅共用午膳,之后一起回到书房里。
他伏案处理公务,怕她闷得慌,叫人备下笔墨给她作画,又寻了个九连环给她玩。
唐棣没有急着问起余望言的动向,只要她与离善朴的计划没有完成,她就可以每天都来离府,陪在他身边。
入夜后,离善朴送走唐棣,带着泓澄回到刺史府内堂,余望言已经离去。
主簿王勉躬身上前道:“大人,您回府后下官趁着余望言不备,从后门进到内堂来,亲自守在屏风后头,那厮进来过好几次又出去了,一直没敢动手。”
“不急。”
离善朴翻看着桌上早已经备好的机密公文,确实没有半点被动过的痕迹。
“你不必这般辛苦地守在这,得空了过来看看便是,这屋里太久没人在,反倒会让余望言起疑。”
接连三日,唐棣天刚亮就带着唐武下山,落日后方回,离善朴晌午前在刺史府与众官员议事,午后便会回到离府的书房陪伴唐棣。
他忙于公务,鲜少有闲暇同她聊天,但心爱之人就在身边,唐棣便不觉得闷,闲来无事握着画笔,绘制一幅盛开的兰花图,准备挂在离善朴的书房里。
临近黄昏,泓澄进门道:“公子,章姑娘适才来到府门口,告知属下说,她与徐大侠见到朱锦融和余浅在东街附近的巷子里见面,朱锦融还交给余浅一封信。”
“兰茵来了?她人呢?”唐棣放下画笔,欣然起身,她好几日没有见到章兰茵,怪想她的。
“唐姑娘”,泓澄拱手,“章姑娘不知道您在府里,所以没有进来,已经离开了。”
唐棣有些失落地坐回椅子上,没片刻功夫又开心起来,笑望着离善朴,“七日期限就快到了,朱锦融定是等不及了,来催余望言的。”
入夜后,余府内一片死寂,余望言拈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他恼恨自己胆小懦弱,日日守在刺史府内堂却不敢动手,可离善朴虽不在,王勉过一会儿就来看看。
那么多机密公文,查找起来必定会费些功夫,若是一个不留神落在离善朴的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六日了,距离朱锦融给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一日,期限一到,朱锦融将他亲笔写下的字据送到梁王手上,他同样是性命不保,明日必定要拼死一搏了。
孤冷的月色下,一个白衣剑客穿梭在余府的各个屋顶之上,缥缈如轻烟一般,直到天明方才离去。
次日清晨,离善朴去刺史府没多一会儿便回到离府的书房,唐棣早已经到了,命人把绘好的兰花图裱褙了挂在书房的东墙上。
她笔下的兰花总是张扬明媚,生意盎然。
离善朴一进门看见,眉眼舒展,内心泛起一股畅快怡然。
唐棣这几日骑马奔走在离府与从栖山庄之间,身子有些疲累,趴在书案上摆弄着九连环。
见离善朴进门来,疲惫瞬间散去,起身迎上前,“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余望言动手了?”
“还没有。”离善朴柔声道。
这些天来虽然与唐棣同处一室,却没有好好陪她说过话,心道她这般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困在书房里,嘴上不说,心里必定闷坏了,等忙过这几日,一定要多陪陪她才好。
离善朴接过唐棣手中的九连环,把她的椅子挪到他身边,与她一起坐在书案前拆解。
二人一边解九连环一边掐算着时间。
这日是朱锦融给余望言最后的期限,按道理余望言应该会在晌午之前动手,可晌午将至,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唐棣渐渐没了耐性,九连环也没心思玩,打个哈欠,靠在离善朴肩上,抓起他的几缕头发互相打起结来。
“你叫人备了那么多公文,余望言不会找不到军粮的存放之地吧?”
离善朴看着被她摆弄的乱糟糟的头发哭笑不得,见她玩的起劲又舍不得阻止她,半晌才道:“他找不到也无妨,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钉墙,密集恐惧症的我难以想象~
第51章 惊魂
期待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泓澄进来禀报,王主簿发现刺史府内堂的公文有被动过的痕迹,但并无遗失,余望言已经离开了。
夜幕初降,天空中盘踞着厚厚的云雾,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阳光,幽静的巷子里鲜少有行人。
余浅身着灰色布袍,脚步急促,欣幸中带着一丝慌张,眼睛贼溜溜地四处望着,一只手时不时护着前襟。
陡然间,两个素白的身影如仙般从天而降,一掌击中余浅的脖颈,余浅登时两眼向上一翻,倒地不起。
徐常容蹲下身,把佩剑横在身侧,从余浅的前襟中翻出一只信封,里面装有一枚白玉扣子和一封信。
打开来看,正是余望言写给朱锦融的密信。
他把信封交给章兰茵,将余浅拖到巷子深处的无人的窄道上,以免被人瞧见起疑。
章兰茵轻功不弱,脚程极快,不出一刻钟便到了离府。
泓澄引着她进书房,把信封呈给离善朴。
信上的内容着实出乎离善朴的意料,他事先备好的机密公文里,列明了三处军粮存放之地,每处存粮数量差异极大,余望言受迫之下竟然选了一处存粮最少的赤尾村告知给朱锦融。
他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还是对梁王真得存有三分情意?
唐棣拈起信封里的玉扣子放在手中摆弄着,顾不得与章兰茵闲话,凑到离善朴跟前扫了一眼。
见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嫌弃地皱了皱鼻梁,“这确定是余望言的笔迹?跟虫子爬的一样!”
她歪着头看着离善朴,见他的神色像是有些疑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错,这的确是余望言的笔迹。”
离善朴把信递给唐棣,“就按这个誊抄一份吧,这个地方改动一下便好。”
这些天唐棣日日守在离府,终于等来了这封信,她早已经研好了墨,端坐在书案前,照着余望言的字迹仔细临摹。
当日她仿写离善朴的笔迹,本是想捉弄他,又对他苍劲有力的笔体甚为欣赏,仿写了一夜也不觉得累。
可是要模仿余望言虫爬般的笔迹,着实令她有些犯难,小心翼翼地写了近半个时辰,前前后后写了十几份,照原样比对了一番,才完全看不出破绽。
章兰茵一直在旁看着,对她的笔力赞叹不已。
唐棣把仿写好的信给离善朴看过后,按原样折的分毫不差,连同玉扣子一起塞进信封交给章兰茵。
入夜后,月色如水般流泻,唐棣亲自送章兰茵到庭院内。
二人难得见面,却不得空闲聊,章兰茵亦有些不舍,挽着唐棣的手,“唐棣,什么时候得闲了,再来同心客栈找我。”
唐棣含笑点头,看着章兰茵一跃而去,素白的纱衣飘散在夜空中,仿佛嫦娥仙子奔月一般。
唐棣微张着嘴,艳羡的目光盯着她瞧,直到那素白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巷子里,徐常容接过信封,按原样塞回余浅前襟中,运功在他脊背上推了两下,牵着章兰茵的手跃上屋顶。
余浅渐渐有了知觉,坐起身扭动着酸疼的脖颈,惊慌地摸着前襟后舒了口气,诧异地四处望了望。
天色已晚,他忙扶着墙站起向醉春楼方向跑去。
章兰茵站在屋顶,望着余浅匆匆而去的身影,眼中的恬淡消散,在月色下显出几分凉意。
“师兄,你知道吗,当年若不是家里出了叛徒,勾结马本初的手下突然闯进府中,我便不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徐常容当年救下她,只知道马家军烧杀抢掠,屠了章府满门,却没想到是因叛徒而起。
他牵起章兰茵的手,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柔和而有力量。
章兰茵扬唇一笑,眼中却带着许久未见的苦涩与哀伤。
朱锦融从黄昏等到入夜,足足在雅间内等了两个时辰,等的实在不耐烦,便召唤秦枫过来陪他。
怀中抱着软玉一般的美人,双眼时不时瞟向门口。
秦枫看出他心不在焉,故意不说破,柔情似水般靠在他怀里,细细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半晌后,门外似乎有响动,朱锦融起身去开门,让秦枫在里间暂避。
进门处,余浅身子弓成虾米一般不停地赔罪,从前襟翻出信封来双手敬上。
朱锦融打开信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便塞进袖口,把白玉扣子扔回给他,眼中的怒意散去了些,压低了声音道:
“我明日便回武州去了,你且回去继续盯着姓余的,有任何异动,来武州的永平巷报我。”
说完,又塞给余浅一锭银两,余浅千恩万谢地退出门去。
朱锦融心事已了,含了颗药丸在嘴里,火急火燎地跑回里间,脱去锦袍扔在地上,扑在秦枫身上用力地亲吻。
秦枫适才躲在幔帐后面偷看的一清二楚,她身体迎合着朱锦融,目光悄悄瞥向地上的袍子。
半宿激情过后,朱锦融筋疲力尽,熄了灯躺在床上倒头便睡。
秦枫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地,不住地回头看向朱锦融,摸起他扔在地上的袍子,从袖口中取出信来,借着月光窥视。
她颤抖着把信折好,正要塞回袍袖,只听见朱锦融含混地声音传来,“美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直接敲击在秦枫的耳膜上,她的心随之一颤,惊得全身猛地一抖,手肘触碰到身旁的椅子向后挪动了半寸,刺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朱锦融闻声醒来,伸手探去,摸了个空,他迷迷糊糊坐起身,向床下张望。
见秦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在那干什么呢?”
秦枫忙把信塞回袍袖中,深吸一口气,“妾……妾身想出去方便,房里太黑,一不留神撞倒椅子上。”
她努力调整了呼吸,声音仍有些不自然,好在朱锦融半梦半醒,没有察觉,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秦枫彻夜未眠,她虽不懂得行军打仗之事,却听说过粮草的重要性,萼州一旦被攻占,太平日子怕是到头了。
她虽不清楚婉娘与唐玉山之间的渊源,却知道婉娘一直在帮从栖山庄打探消息。
如今从栖山庄站在萼州一边,这么大的事情,她必须要尽快告知婉娘,让她通知唐玉山才行。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秦枫服侍过朱锦融更衣梳洗,送他出门后,忙跑到婉娘房中,与她说起此事。
婉娘没有将雅间墙上有暗格的告诉秦枫,只是轻柔地抚着她的肩背,“没事的,唐大小姐自有打算,你继续盯着朱锦融便是。”
送走了秦枫,婉娘让阿富立即去从栖山将朱锦融和余浅的对话,以及他拿到信、已经动身回武州的事告知给唐棣。
唐棣回到从栖山时已是深夜,天空中繁星点点,四周一片静谧祥和。
她坐在西山的巨石上,捡了几颗鹅卵石放在手中把玩,眼睛望着赤尾村的方向。
唐武细长的眼睛眯的只剩下一条细缝,坐在唐棣身边哈欠连连,干脆往后一倒,躺在地上,片刻功夫就打起鼾来。
月下的赤尾村宁静又忙碌,离善朴命崔勇将军带着百名士兵悄悄前往粮仓布置,中间用给士兵做冬衣的边角废料填满,只有四外圈,尤其是临门处堆了些军粮。
地上洒些谷粒、草料等,又调了一批新的守卫守在仓外。
天亮之前,崔勇亲自到离府的书房向离善朴禀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马本初上钩。
离善朴点头,起身回房休息,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望着墙上的兰花图,眉眼间笑意绵绵。
武州将军府的后堂内,朱锦融眼下微青,边品茶边坐等着马本初。
一个多时辰后,马本初一身戎装,大摇大摆地进来,神情虽略显疲惫,却看起来志盈意满。
朱锦融刚一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软又摊回到椅子上,半晌不敢站起来,向马本初陪笑道:“将军可是万事俱备,准备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