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顾宴容疯魔一样汲取一切可以使他变强的力量。
以皇皇室血亲来算,他本该称昭帝一声父皇,称这位英年早逝的平帝为二哥。
谢青绾觉得他像是蒙在漳雾里,分辨不清更捉摸不透的一道孤影。
而现下,那片遮天蔽日的漳雾随着他的讲述逐渐散去一些,露出凡人骨血的本质来。
顾宴容十八岁走出幽庭,而今已是第五个年头。
他脚踏权巅,再讲起这些旧事,没有分毫的痛楚与惨淡流露,平淡得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谢青绾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却更没来由地觉得,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她安静坐于对侧,听他讲完这个故事。
“他少时被定为储君,在这皇权倾轧的泥潭里难以抽身,走的每一步都需细细斟酌。我凭手信联络母亲背后的戚家,助他登临极位。”
谢青绾隐隐知道,以这位杀神的城府与手腕,既有这样的时机,他所做的便绝不止襄助平帝这么简单。
顾宴容却不欲多言,只说:“平帝即位不足一年,忽然恶疾缠身,顺势放权,下了摄政监国的旨意。”
昭帝子嗣凋零,多重病不起甚至年少早夭,平帝顾景同已是其中难得的体魄康健、天资卓绝之人。
熟料平安顺遂二十余年,哪怕登临极位后,却依然逃不过宿命一般的英年早逝。
“平帝崩时,只说要我扶持幼帝,守望江山。”
顾宴容乃是当年昭帝嫡后所出,是这个王朝最毋庸置疑的继承者。
及至戚皇后病逝,顾景同的母亲殷贵妃才被抬为继后,也赋予了少年的顾景同承继大统的资格。
平帝却至死都不曾疑心过,这么一个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会否在他身后图谋皇位。
他笃定至此,想来年号永镇,要镇的也不是摄政王这个“邪祟”。
谢青绾才要开口,忽然没来由地轻咳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冷意来。
她近来温养极见成效,近乎要忘记这么这么一把孱弱病骨。
顾宴容微低下头,无声替她拢紧斗篷,抚背顺咳。
谢青绾起身很是自然地往他外袍里钻。
顾宴容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反应近乎淡漠,却纵着她任意汲取自己身上的热意。
少女松散挽起的乌发垂落下来,有些毛茸茸的脑袋很是肆意地往他颈窝里曾。
顾宴容捕捉她单薄却温度不减的呼吸。
世上唯一一个被他默许靠近的人热烘烘地贴上来,嗓音在清冷银辉里带着暖和亮:“扶持幼帝,守望江山,殿下做得再好不过了。”
像是哄骗稚童一样。
谢青绾低低压下一个呵欠,抵在顾宴容怀里,却不说回房,反而挂在他身上黏乎乎问他:“皓月辉辉,殿下可愿同赏?”
眼睛圆而漂亮,映着昏灯与玄袍冷面的他。
顾宴容倦倦拧起眉,玄冰铸起的外壳一寸寸龟裂,剥落,他低头靠进少女纤弱却温定的怀里。
他甘愿她像哄骗稚童一样哄他。
幽庭环立的高墙在将星空切割为四四方方的一块,十二年前的少年在这四方的天空之下困顿潦倒。
十二年后,他们踏着幽庭暗落的飞甍,在重檐上看万丈月辉,看无垠无际的天穹。
谢青绾缩在他宽大的外袍里,不知不觉间熟睡过去。
月辉下少女的睡颜清晰而宁谧,顾宴容仍旧沉寂,低眸出神许久。
他的故事避开了幽庭汨汨成河的鲜血,避开了连夜运往乱葬岗的每一裹草席,连同他眼里血红色的月亮,手中滴血的刀。
他有所保留,避开了那段充斥着失控与屠戮的时光。
顾宴容抱着沉睡的、毫不设防的谢青绾,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回到临山殿里。
他在踏出幽庭的那一刻,已经碾死了一切妄图掌控他、操纵他的人,无论鹰犬还是蝼蚁。
他清醒,自持,保有对自身绝对的主宰与掌控力,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她不需要知道。
谢青绾埋在他怀里呼吸平缓。
第32章 倘若 ◇
◎祖母常夸我幼时很乖◎
四月初一, 平帝诞辰,燕太后在嘉祥宫设家宴。
谢青绾昨夜吹了风,虽没有起热,却已咳了一宿没能安生。
她苦着脸被顾宴容堵困在矮榻的角落里, 一勺接一勺地喂着姜汤。
男人长指拈来一颗樱桃, 喂到她唇缝间, 被谢青绾潮红着脸躲了开来。
昨日那枚樱桃在唇舌勾.缠间被榨成稠糜的黏汁,甜得她头脑昏沉, 偏顾宴容还要意犹未尽地舐净她唇角的汁痕,逼问她甜不甜。
谢青绾如今一时见不得他再拿那冷白的长指捻弄樱桃。
只是她满心羞耻, 顾宴容却不肯轻易饶过去。
他又摁着人喂了一勺姜汤, 嗅到谢青绾身上因发汗而格外潮润的体香, 问她:“苦么?”
手心里尚藏着要喂给她的那颗殷红饱满的樱桃。
照苏大夫的方子熬出来的姜汤苦到令人发昏, 芸杏曾被她关照着用过一碗, 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青绾多年来喝的次数太多,倒也勉强可以忍耐, 她瞄到顾宴容手心里藏着的樱桃,十分有骨气地摇了摇头:“不, 不怎么苦。”
倘若眼底没有这一层可怜兮兮的水痕, 可信度或许更高一些。
顾宴容慢条斯理的哦了声, 放下那碗喂下去大半的姜汤,指腹粗砾,抿过她唇边那点苦褐色的药汁。
他搁了碗,却迟迟没有挪开堵困她的手臂与胸膛, 反倒撑着她身后墙壁, 好整以暇地看她抹着眼角。
昨夜幽庭里那一身的疏冷与寡淡仿佛褪去了很远。
他又变回那个冷静而极度理智的摄政王, 手握这个王朝里最绝对的掌控权, 而非耽溺于永不可追挽的过往。
有熹微的晨光透进来。
谢青绾才盥洗过未来得及挽发,索性任由及腰的长发披落满肩,仰头静谧而信赖地同他对视。
他沉定,强大,永远情绪平缓,永远可以仰赖。
这位永远可以仰赖的摄政王将带着他手心余温的樱桃压在她唇上。
他较谢青绾高大太多,纵使同样跪坐在美人榻间,仍旧需得低低矮下身,才勉强可堪与她平视。
像是靠近一只胆小易惊的猫。
长指从薄衾里捉出她的手来,顾宴容指腹蹭着她手心,缓缓贴过去:“绾绾。”
他在模仿她下意识的小动作。
樱桃缓缓推进她唇缝,长指触到热津,嗓音很轻地哄道:“吃给我看,绾绾。”
他眉眼专注,哄过一句便不再催促逼迫,只保持矮身探寻的动作,心思很沉地凝望她。
谢青绾很快在这样密切的注视里败下阵来,为难的张了张唇,噙住他喂的樱桃。
她因昨日的记忆有些羞耻,慢吞吞地咬破一点果肉,吃相斯文而秀气。
这位摄政王盯她的眼神虽沉了些,却并无多余的动作。
谢青绾渐渐放下心来,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吃下了大半颗樱桃。
唇角沾了果渍,她抬手要取帕子擦拭,猝不及防被顾宴容扣住手腕,不许她有分毫动作。
仍旧低眉不语。
谢青绾仰着脸一头雾水地瞧他,浅红的舌尖濡过唇肉,卷走了那点红色。
顾宴容呼吸顿重。
还未有动作,殿外忽然想起宫侍的通传声:“殿下,王妃娘娘。”
内堂隔着重重屏风,顾宴容略有些冷意的音色清晰入耳:“报。”
宫侍顿时战栗,深埋着头禀道:“太后娘娘身边的芳喜来传话,说今日午时,邀您与王妃娘娘至嘉祥宫一宴。”
入宫第二日,燕太后才终于迟迟前来接见。
顾宴容最终别有深意地瞥过她一脸乖觉的神情,像是暗暗记下了一笔。
谢青绾照旧挽着平常的朝云近香髻,鬓边簪着熠熠的珍珠钗,一袭仪服熨烫得极为平整,寒黛眉,波烟目,唇色轻淡不沾粉黛,更流泻出几分幽静出尘的意味来。
侍奉的宫婢跪坐她身侧,捧着胭脂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南楚摄政王杀名在外,五年间收揽大全稳立权巅,想要攀附之人不知凡几。
各路搜罗来的美人如流水一样送进摄政王府中,尽皆未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平帝指的这桩婚事,落在外人眼中更是不加掩饰的打压。
镇国公府确乎在天启时代的前半段荣耀辉煌风光无二,然昭帝利用其平定边壤,稳坐霸主之位后,也一样走上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老路。
谢氏男丁近乎绝于沙场,唯独留下谢老国公孤身一人,连同一个难成大器、与家中决裂多年的庶子。
谢老国公年事渐高,镇国公府后继无人,自然也就没有威胁皇权的可能性,更没有了在朝中积势的必要。
这样一个姻亲不会为摄政王带来任何助力。
何况谢家幺女积病多年孱弱不堪,平帝如此指婚,可见用意。
阖宫上下都以为这摄政王妃怕捱不过几日,便要在王府沁血的高墙里香消玉殒。
她被燕太后亲自指来临山殿伺候,原以为怕是炼狱一般的折磨,却不想这二位如胶似漆得教人不敢直视。
更未见摄政王剥皮剜骨的凶残模样。
见这位王妃微微侧首,她连忙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替她拨正流苏,由衷叹道:“王妃生得真美,是奴婢从没见过的那种好看。”
谢青绾极浅地笑了下。
入嘉祥宫时燕太后已在席中等候,见摄政王牵着她步入殿中,亲自起身相迎。
顾菱华跟在怀淑大长公主身边,模样很是规矩地上来见礼。
顾慈雪对摄政王的敌意似乎淡退了些。她仍旧雍容富贵,没甚么情绪地施礼道:“见过摄政王。”
复又微微侧身,问了她的安:“王妃娘娘。”
汤泉行宫里响泠泉遇袭,这位怀淑大长公主拔剑抵挡,身手很是不凡。
谢青绾款款还礼,象征性慰问道:“那日响泠泉一别,还未能相问,大长公主可还安好,没有受伤罢。”
出乎意料地,顾慈雪从容而平静地谢道:“摄政王援兵及时,是沾了王妃娘娘的福,一切无恙。”
谢青绾怔然,探究地瞧她的神情,没有找出半分的异样。
是实实在在、不掺假的谢意。
谢青绾轻淡含笑道:“大长公主过谦了。”
还未寒暄完,顾宴容已牵着她不疾不徐地入了席。
燕太后适时道:“陛下尚在鸿台殿修习课业,午时自会前来。”
此番乃是皇室家宴,规矩倒不算重,谢青绾随坐在顾宴容身侧,歪着头同他耳语道:“殿下,这供的是甚么酒?”
醇厚浓郁,似乎不是专供女眷的果酒,谢青绾不敢尝。
她嗓音压得很低,凑过来时还要攀附着他的手臂借力,才勉强能贴上他耳畔。
顾宴容眼睫敛了敛,不动声色道:“嗯?”
像是没听清楚。
谢青绾只好攀扶着他的手臂,凑近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一侧眸,看到不远处燕太后隐晦的笑意。
见她目光扫过,便顺势起了个话头,问起她的身子。
谢青绾一一答了,提及温养得宜,鲜少生病几个字,又得到她肯定又欣慰的笑。
燕太后亲切道:“说起来,阿绾幼时也算与哀家有过一面之缘。”
谢青绾一愣。
她自幼生养于镇国公府,连手帕交都不曾有一个,哪里有机会见到燕太后这等皇亲国戚。
见她迷茫,燕太后仍旧温和含笑:“你不记得倒也寻常。”
她笑容中添了一丝哀婉:“哀家与先帝算得上表亲,自幼在宫中长大。天启年间,镇国公夫人时常受姚太后懿旨,带着你入宫相伴。”
“彼时你年岁极幼……”
还要讲些甚么,殿外已有尖细的声音通传道:“皇上驾到——”
话题被倏然打断,谢青绾忙跟着众人起身,向小皇帝行了礼。
这场家宴散得很早。
饭罢才叙过几句,燕太后便隐隐有些精力不支,揉着眉心由身边贴身伺候的芳喜扶着离了席。
谢青绾心下一点疑问便也不得不咽了回去。
祖父当年居功甚伟,曾在朝中炙热一时,祖母身为镇国公府主母,与宫里有些走动往来的确再正常不过。
摄政王府前来接行的车马早已候在长耀门外,谢青绾跟着顾宴容上了车舆,仍旧在兀自出神。
她生于天启十三年,正是顾宴容被禁困幽庭的第一年。
纵使祖母与宫中往来再密,她年幼时大抵也是没有时机见过他的。
何况谢青绾四岁之后镇国公府便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就此没落。
她入宫是四岁之前的事,因故没有分毫印象。
顾宴容拨弄着她鬓间珍珠,声线低缓道:“在想甚么?”
谢青绾才迟迟回过神来,眉眼间盛着一点落寞的光影:“殿下,太后娘娘说,我幼时常跟着祖母入宫呢。”
顾宴容指尖有几不可察的停顿,不怎么明朗地嗯了一声。
谢青绾陷在依她的习惯专门铺设的松软坐榻里,捧着软枕仰起脸来:“我若早生几年,彼时兴许便能在宫里见到殿下了。”
她看到摄政王漆黑地眉眼,复又忧郁地将下颌贴在怀抱着的软枕里:“祖母常夸我幼时很乖,定能跟殿下玩到一处去的。”
未及抬眼,忽有乌色的浓云沉沉压下来。
怀中软枕被他抽离,顾宴容钳着腰线将人拎进怀里来。
谢青绾惊了下,手脚并用攀附着他的手臂,蜷成很小的一团埋进他外袍间。
她听到顾宴容很低的一声轻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与调笑:“好乖。”
他臂力惊人,将她掂来捧去,犹如随手逗弄一只猫儿一样轻松,呼吸都未乱过一瞬。
谢青绾仰起脸来,郑重辩解道:“我是说儿时……”
他凶悍的吻已然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