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抚 ◇
◎不怕了,绾绾◎
这一跤摔得极重, 谢青绾慌乱至极膝盖又生疼,却仍旧竭力想要站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逼近时还杂着尚未平缓的呼吸声,刻意压低的微喘令整座玉雕石砌的兰汤池都烟雾靡靡起来。
顾宴容混不在意地朝她走近, 却并未急于扶她。
他单膝半跪于地上, 像是在瞧一只朝他摊开肚皮的小猫, 屈起的指节刮她鼻尖,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与考量道:“又在乱跑。”
语气淡淡:“我没有说过, 要绾绾乖乖睡觉么。”
“明明自己要跑出来,被吓坏了却要怨在我身上么。”
嗓音里混着难以言喻的暗与哑, 每说一句, 便令谢青绾悚然一分。
他最后定论道:“绾绾, 好不讲道理。”
谢青绾全然不敢回头去看, 脑海中全是方才不慎撞见的, 他专注压抑的神情与动作。
顾宴容仿佛当真是在救扶一只受伤的可怜小猫一样细致检查过她的膝盖:“疼么。”
谢青绾这才想起疼来,目光竭力避开他, 几不可闻地唔了一声。
分明池水都逐渐冷了下来,顾宴容手掌却像是灼着烈火一样炙人。
他额角覆着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 就这么倾身单膝跪在她身旁, 意味不明地问:“不是宁肯不睡也要跑来找我么, 绾绾。”
他指尖点一点少女微翘的琼鼻,守株待兔一般:“怎么不看我。”
这样的嗓音实在从容,连隐隐的烧渴与按捺都被他掩饰得很好。
谢青绾于是觉得一切如常,缓缓侧过脸去, 结果毫无防备地与打了一个照面。
救命。
谢青绾脑中一片空白, 磕磕绊绊才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她不晓得顾宴容究竟是如何以这副形容, 始自清贵且从容地半跪在她身侧的。
他瞳仁漆黑浓郁, 生生将整张摄人而晖晦明不定的脸演绎出十二分的浓墨重彩来。
像是有黑雾从他身后缓缓蒸发、扩散,乌云一般滚滚笼罩。
将烛火连同她雪一样莹润的泽光一并淹没。
顾宴容缄默良久,不知是容她平缓还是兀自思量,最终平铺直叙地问道:“绾绾可以留下来么。”
语气不容分说。
谢青绾心如惊雷轰然。
分明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连在一起却偏偏教她想不明白。
甚么留下。
顾宴容看到她不曾着履的足。
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上乘羊脂玉。
他在含辉堂、在汤泉行宫、在摄政王府那座沉寂又昏暗的空敞书房,都曾无数次为之注目。
他想起汤泉行宫里绮丽的梦。
落在踝骨上的目光与触感令谢青绾有所察觉。
顾宴容低缓的嗓音:“帮帮我罢,绾绾。”
——
他们在宫中小住下来。
小皇帝遭逢的难事似乎逐渐有了一点眉目,顾宴容一早便召了朝中几个重臣,同小皇帝一道在鸿台殿中议事。
他起身时不过四更天,谢青绾睡得尚沉。
分明吓得不轻,却仍旧一股脑地要往这位罪魁祸首的怀里藏。
顾宴容折回临山殿时,见她仍旧贪赖着软衾不肯起身。
他立于旁侧,倾身抚过她散开的满头乌发,从容不迫地唤她:“绾绾。”
谢青绾迷迷糊糊,连来人还未分清便往华衾里躲。
她又听到那低沉悦耳的嗓音:“绾绾。”
手掌抚过她脸颊,隐约又熟悉感。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认出他来。
她掌心暖得热乎软和,捧着那只抚她脸颊的手胡乱亲了亲,含糊不清地同他商量:“只再睡半刻……”
唇瓣更软。
显然是睡得迷糊,连自己昨夜是怎样惊怯与无助的都忘得一干二净。
顾宴容在她亲亲的瞬间动了神情,像是烟墨打翻在那双瞳仁里,霎时荡开连片的乌浓。
他如法炮制地再去唤她,便不被理睬了。
大约是要等半刻钟的意思。
宫中早膳的时辰还未至,顾宴容便在旁侧燃气一盏灯火,批阅小皇帝昨日的功课。
他掐着时辰,刚满半刻钟便又来唤她,被她亲在指尖。
早膳回炉上煨过三回,临山殿两位主子才不疾不徐地来到膳堂。
昨晚值夜的宫婢隐约听到闷响,似乎这位王妃在浴房摔了一跤。
翠羽竖着耳朵等了许久,却没有立时听到传唤。
之后有人来接了她的班,只听闻摄政王后来似乎吩咐人拿了跌打损伤的药酒。
早膳间气氛有些古怪。
内侍们尽皆低眉伏首、恭敬周全地布着菜,摄政王妃极为安静地坐在桌前,偶然低低压下一个呵欠。
皇宫的菜式很是奢侈华美,她却似乎没甚么胃口,只用过一些甜羹便隐隐要停筷。
摄政王便替她添了块小小的软糕:“绾绾没有胃口?”
蜜里调油。
侍奉的宫婢唇角还未扬起来,忽然听到王妃很轻地哼了一声。
皱着鼻尖,气呼呼的。
翠羽正巧见这一幕,忙低头假装专心于自己的事。
摄政王神情似有凝滞,满殿的气氛霎时间冷却下来。
众人心惊胆战之间,忽闻这位杀神念书一样无甚情绪:“多久没能一同用过早膳了。”
他语气很平,只是这样的字句与口吻无端带着点幽怨。
很没有杀神的气质。
殿中战战兢兢生怕血溅当场的一众宫婢霎时呆滞在了原地。
唯独谢青绾飞快地反应过来。
他在学她说话。
学得还这样敷衍,连半点语气都没有。
谢青绾气呼呼地吃掉那块软糕。
她服过晨间的汤药,昏昏倦倦地打着小呵欠,窝进松软的美人榻便要打盹。
芸杏同素蕊没有跟来,便没有人闹着她让她别睡,亦或是催促她去喝滋她实在不喜的参茶。
谢青绾支着脑袋,才阖上眼,忽觉身侧有另一个人坐下来。
顾宴容指腹描出她瓷一样细腻微冷的颈线:“怎么不见绾绾带着那串珍珠。”
谢青绾瑟缩了下,张开眼。
入宫时素蕊收整的行装间倒恰巧将那串温润难得的珍珠放在其中,现下便收在她妆台右侧的檀木匣中,用亲柔的帕子层层拥覆着。
只是她不习惯于戴首饰罢了。
谢青绾现下意识清明,不是没睡醒时那个软绵绵好糊弄的迷糊蛋了。
气哼哼的,却没有躲他的手。
昨夜……太荒唐了,谢青绾竭力避免想起那样的画面。
他攥得她踝骨近乎碎裂,瞧她怕得可怜才终于拥着人低声安抚。
哄了两句,又握住她的手腕。
出嫁前镇国公府倒曾是请了人来教这些的。
奈何婚期实在太过紧迫,谢青绾又病弱昏倦,每日单单是学大婚的礼程便要费好些精力。
嬷嬷紧赶慢赶将才潦草教完,尚不知她记住多少,便被喧天锣鼓连同绵延十里的仪队接去了摄政王府。
嬷嬷不曾教过这样的事,她实实在在被吓到了。
偏顾宴容在最后平铺直叙地讲给她听:“在汤泉行宫,梦到绾绾……。”
顾宴容一语不发地由着她出神,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顺她的背。
不知想到甚么,她眼睫扑闪,又要蓄起泪珠来。
指腹轻触过眼睑,便有小珍珠扑簌滚落下来,顾宴容指上沾着泪痕,低眸环拥住她。
厚重的安全感一重重裹挟上来,嗓音暗蕴着温和安定的力量:“不怕了,绾绾。”
谢青绾眨掉眼底泛起的泪花,昨夜冲击不小,却非是惊恐与怨怼。
她一旦开始回忆,满脑先是他很低却迭声不断地唤她“绾绾”。
他强势、极富攻击性与掌控欲,却又带来温定不绝的倚靠与踏实之感。
谢青绾在他的怀抱中逐渐安定。
她闷声问:“殿下,这样就是礼成了么?”
顾宴容安抚她后背的手细微停顿,答道:“这不算,绾绾。”
他缓缓道:“绾绾身体不好,要再养一养。”
谢青绾一知半解地点一点头,便听他格外执着地问了第二遍:“那串珍珠,绾绾不喜欢么。”
她偏了偏头:“很漂亮的,没有不喜欢。”
烂漫又懵懂,浑然不知这样一串质地上乘、世所罕见的珍珠其实同留在她身上的章印亦或是旁的痕迹无甚不同,是独有的标记,是他所有权的象征。
谢青绾只娓娓讲述道:“只是我私底下不大习惯佩戴首饰,祖母讲过,在我幼年时,她曾在佑宁国寺为我求过一只长命锁,连同成对的平安镯。”
“才戴了一日,便被我手脚并用地蹬掉了一只,长命锁更是在颈间扯出勒痕来。祖母吓坏了,连忙帮我取下,此后便再没有戴过。”
她扯一扯顾宴容玄黑色的袍袖,分明藏着怯意,还是认真道:“珍珠收在妆奁里,戴给殿下看好不好。”
眼睛里都闪着碎光。
第49章 回应 ◇
◎他却犹觉不满◎
到底也未能看成。
殿外有宫人通传道:“殿下, 陛下口谕,请您到鸿台殿议事。”
谢青绾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通禀惊得回过神来,恍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甚么,眼底水波闪了闪, 耳尖悄悄红透了。
她不自然地催促道:“殿下快些去罢, 莫要让陛下等……。”
顾宴容不容她说完这一句, 便敛着眼睫轻轻淡淡嗯了一声。
没甚么情绪。
推他的手顿住,谢青绾一时噤声, 慢吞吞咂摸着这一个“嗯”字。
她很有些吃力地分析了半晌,握着他衣角仰头来, 一慌便失了章法:“没有驱赶殿下的意思……”
顾宴容将她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 垂着眼睫任由那双沁着温热与暗香的手将他下颌捧住。
谢青绾全没有留意到他微微俯身的动作, 正捧着他神情淡敛的脸, 细声细气地认真哄道:“殿下。”
那张颜色极浅却珠肉丰莹的唇瓣无限贴近, 在他面前呈现出浅淡的粉。
又因唇色浅淡的缘故,透出葡萄玉珠一般通透的光泽来。
顾宴容缓缓倾身, 在她全无察觉的目光里忽然凑近咬了一口。
纯.情又恶劣。
四月中旬乃是燕太后生辰,为崇扬孝道、彰显新帝仁顺, 这场寿宴势必要大办。
今日不过初四, 阖宫上下已在紧张有序地置备着了。
皇帝年幼, 中宫悬空,后宫一应事务尽皆由燕太后历历亲为。
小皇帝写了一篇祝寿之词辞赋,预备在寿宴之际献给燕太后,便先请这位批阅他功课最是锋利无情的皇叔过目, 以求指点一二。
他在差人请了三回, 才终于在鸿台殿中等到皇叔来。
牵着皇婶, 又将就着她的步子走得格外缓慢。
小皇帝走下金殿, 很自然地迎上去认了人:“皇叔,皇婶。”
这位皇婶性情温和圆钝,一眼瞧上去是很好相与的模样。
那日见她四两拨千斤,三言两语便安抚了他那惴惴不安的伴读,私心里待她更多几分好感。
谢青绾还了礼,却不知因何始自埋着头。
小皇帝不明所以,带着几分关切问道:“皇婶可是身子不适?”
这位皇婶闻言却僵了下,约摸是顾及规矩礼法,正对他道:“劳陛下挂念了,一切都好。”
小皇帝同她离得稍远,一时倒瞧不出甚么异样来。
再要探究时忽见一抹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地逼近半步,在他愣神的瞬间将他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顾宴容眉眼压低:“陛下。”
小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忙将那纸写好的辞赋捧给他瞧。
谢青绾便也跟着凑近一些,瞧清纸上稚气却隐有形骨的字迹。
很得几分这位杀神的真传。
她被顾宴容牵着在书案一侧落座,贴在他身侧看他将其中谬误与对仗平仄上的不同之处一一修过来。
谢青绾从不知他原来还通这些,仔细琢磨着他改动之处的遣词用藻,忽然发觉页心似乎有多出来的一点墨痕。
非是笔误,亦不像斩卷,反倒犹如从上一张纸上泅出来的墨痕一般。
她定睛再要仔细瞧瞧,不然被一只手暗中扶住了腰。
顾宴容侧首过来,用唯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不疾不徐道:“乖一些。”
谢青绾这才发觉自己已凑到了他颈窝里,再稍一侧首,唇瓣便可轻易擦到他嘴角。
近得过分。
小皇帝尚在金殿上埋头披着文折,大约是有些不安地在等他的批改。
谢青绾想退开一点距离,却被他按着腰肢动弹不得。
她便索性安分待在顾宴容身侧,扯一扯她华美的锦袍广袖,很有些好奇地小声嘀咕:“殿下,这是甚么?”
热气吹得他眼神都微动。
顾宴容顺着那只粉白莹润的食指所指,瞧见了那寸渐有些淡的墨痕。
小皇帝从堆积的奏折中抬起头来,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大约是哪回习字时不慎污染了纸张罢。”
谢青绾却缓缓蹙起了眉。
果然,旋即便响起顾宴容轻淡却笃定的嗓音:“倘若是直接沾染,该比这道墨痕清晰浓郁许多。”
他定论道:“这是间接泅染才有的痕迹。”
小皇帝听出一身冷汗来。
南楚极尚礼佛,御前所供的纸笺乃是价比黄金的金粟山藏经纸,纸质温厚细腻,绝没有泅墨的可能。
鸿台殿乃是他温书阅政的地方,鎏金的长阶人臣沾染半步便是死罪。
何况皇宫守卫森严,哪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潜入鸿台殿,还闲情逸致地在他的皇座上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