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太后为小皇帝之事愁肠百结。
至于这位怀淑大长公主,谢青绾亦不晓得各种缘由。
酒倒是很香。
谢青绾舀来一盏,才要尝上一口,忽被一只手按住。
怀淑大长公主目光清明:“这是烈酒。”
再一瞧,她那只小小的泥炉里已空下去大半。
顾宴容在鸿台殿处置完那封急报,动身到嘉祥宫花园接人时,正瞧见燕太后与怀淑大长公主行着酒令。
至于谢青绾。
哦,这位小漂亮歪搭搭地倚靠在亭柱上,捧着腮专注看这两位行令。
再睁着圆眼睛一脸认真地鼓掌。
只是眼睛里已全是氤氲朦胧的雾气,不怎么聚焦。
她瞧起来似乎并未醉得太狠,约摸是觉得冷了,还晓得将身上的斗篷团成圆的裹好,连下巴都藏得很是妥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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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长指 ◇
◎以后都不会再让绾绾等了◎
谢青绾借着辉明的灯火瞧见他来, 眼巴巴地便要起身去迎。
结果踩了斗篷的下摆,吧唧一声摔在地上。
一旁伺候的宫婢们霎时吓到,七手八脚地拥上来扶她。
顾宴容已走至她身侧,将人从冰凉一片的砖石地面上抱起来。
燕太后方才回神, 听到这位杀神嗓音低低地问:“饮了多少, 嗯?”
随即是懵懂迟钝地一声“啊?”
尾音上扬, 像是俏生生的一把羽扇簌簌扫过耳廓。
顾宴略微颔首致意,将人抱回了临山殿去。
谢青绾似乎摔得有些懵, 被他抱着走出嘉祥宫很远,才恍然回神。
男人身躯遮挡了辉明的灯火, 晦暗中瞧不清他的模样, 只是气息熟悉。
谢青绾乖乖被他抱在怀里, 手指攥紧他的衣襟:“殿下?”
顾宴容将她密不透风地抱在身前, 满头嗅一嗅她怀里的气息, 带着点鼻音应答道:“嗯。”
她被抱回临山殿,迟钝地陷进软榻里, 被顾宴容拿热腾腾的巾帕细致擦了脸和一双细嫩的手。
顾宴容胸膛堵困在她跟前,指腹粗砾擦过她颈线:“绾绾今日还要药浴, 怎么办。”
谢青绾醉后反应便格外慢些, 眼睛清澈又迷蒙地望着他, 一时理解不了。
饮酒后不宜立时沐浴,顾宴容便喂了醒酒汤,等着她缓过劲来。
他拨动少女发间圆润的小珍珠,长久地凝视她的唇瓣:“绾绾玩得开心么。”
谢青绾反应很慢, 良久才听懂他问的是甚么, 蹙着眉尖摇头:“不太开心。”
顾宴容指节停顿, 垂眼时目光与嗓音一同落下:“谁惹我们绾绾不开心了。”
谢青绾忧郁地团成一团, 如同他去接时见到的那样,歪搭搭地倚靠着他。
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她下巴支在顾宴容颈窝里,复又推拒地挪开距离,嘟囔了几句甚么。
顾宴容侧耳凑得很近,才勉强分辨出:“殿下很忙的,不能打扰殿下。”
默诵某项守则一样。
小心翼翼的,很缺陪伴,听得他心间重撞。
顾宴容受困幽庭,运筹帷幄暗自培植羽翼时,便已对阑阳城世家大族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走出幽庭之前,以旁观者的视角对这位镇国公府幺女的全部了解,便唯有“体弱多病、避世安养”八个字。
昭帝忌惮谢安道,用计设杀了谢氏嫡出一脉的全部男丁,又迫使谢老国公自释兵权。
甚至为避“死灰复燃”之嫌,这位谢老国公足有十二年未与朝中老友会过一面。
阑阳城中世家贵族,亦不敢同镇国公府来往过密。
权争之中结盟的世家大族之间常有往来,也成为世族贵女们互结手帕之交的契机。
谢青绾多病避世,偏又生在镇国公府,便注定不会有这样的密友。
她性格温静,大眼瞧上去似乎是很能适应这样生活的。
只是他垂眸看到谢青绾雾气浓浓的眼睛,看到她勉力与他拉开的一点距离,和执拗攥着他衣襟不肯撒开的手。
显然并非那样适应良好的。
祖父母年事渐高,母亲忙于中馈,姊妹陆续出嫁。
顾宴容近乎想象得出,她一个人住在那座栽满芍药的小院子里,汤药时温养也是困囿,致使她恹恹生倦,病歪歪的打不起精神来。
听着或崭新或熟悉的志异奇闻,在矮倚上无可控制地睡过去。
精神好一些,便到花圃里瞧一瞧她满园的花。
而今下,在这临山殿里,一直陪伴她左右的芸杏素蕊也未能跟来照顾。
白日里,要被一个人留在这座空荡而无生气的宫殿里。
上回不是已经告诉过他,会一个人悄悄掉眼泪了么。
顾宴容倾身同她贴近,张开手道:“绾绾。”
她外衣温凉,圈进怀里时有清澈凛冽的酒香。
“以后便把绾绾系在身上。”
谢青绾闷闷地点了点头。
才饮过酒,今夜便不能服汤药。
她酒劲散开不少,宫婢进来通传说药浴已经备下。
顾宴容长指捏了捏她下颌:“我来照顾绾绾药浴,好么。”
谢青绾歪了歪脑袋。
她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单薄却挥之不去的雾,无论如何瞧不清他的神情,连带着也琢磨不通他话里的含义。
那道低沉却悦耳的嗓音在她发顶轻然炸开。
他唤她绾绾。
再俯身亲她鼻尖,眼睫,连同佩着珍珠的琵琶骨。
顾宴容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很轻易亲地她无措无措轻颤,眼里雾气更浓一些。
她茫然眨着眼睛,抬手全无章法地触碰他的脸:“殿下,我看不清你。”
顾宴容将她按入怀抱,长指安抚似的揉着她发顶:“绾绾还醉着。”
那身淡烟粉色的云纹暗光披风散落。
药浴的兰汤在这初初入夏的时节里呈现出清透的绿色。
谢青绾蒸得两颊泛红,双手捧着青瓷盏,小口接续不断地喝着白芍雪蜜。
顾宴容坐在石壁岸旁的蒲团里。
灯火辉明,略一低眸便可以将花瓣与药草遮浮不住的光景收入眼底。
谢青绾饮尽了雪蜜,将青瓷盏还给他,又怯生生道:“会淹到我的。”
药浴正与她肩线齐平。
顾宴容递来的手臂极稳,一手将那青瓷盏搁置在旁。
不过分神一瞬,谢青绾醉醺醺得不大稳当,被池中波动不定的浮力掀得歪了下。
连连呛水。
顾宴容近乎是在她歪倒的同时翻身下水,拎着后颈一把将人提溜起来。
谢青绾睫毛上都盛着细碎的水珠,随着她咳嗽的动作一颗颗震掉。
长发、眉弯都被打湿。
顾宴容身上玄黑衣袍霎时浸透,染了满身的药香。
他一手将喝醉了便没了骨头的谢青绾稳稳挟扶,另一手在她咳嗽时抚顺着后背。
谢青绾只觉近乎时呛水的同一瞬,便被他一手稳稳地捞了起来。
水呛得她喉鼻都不好受,蹙着眉咳得要泛起泪花来。
一侧眸,瞧见沾着水珠、衣衫被她揪拽得不成样子的摄政王。
他有一双深邃而摄人的瞳眸,眉宇一同低敛时便隐隐透出掌权者独有的压迫感来。
此刻却一身狼狈、线条清晰的下颌上仍有将坠不坠的水滴,在灯下折射出一星亮眼的光。
谢青绾瞧得入神,一时忘记了喉鼻的不适,更凑近一些,从水滴间看到小小的、倒映着的自己。
他眼睛里也有。
谢青绾烂漫又稚气地笑,细指胡乱触到他眼睫与鬓发,连同打湿的锦袍。
尔后整个人朝他贴过来。
隔着那点微薄的锦料,温度与柔软近乎不受阻隔地清晰传达。
顾宴容眸光暗下去,按着她肩角哄道:“绾绾,下去。”
醉酒的少女像是花藤一样,守着立柱攀绕生长,不可分剥。
她轻轻弱弱的:“哼。”
全没有察觉他意味明显的眼神和腾起的热度。
顾宴容微微偏首,那嗓音更为清晰而冷隽:“是不是我一直以来的隐忍,让绾绾觉得我只会做这么多。”
——
燕太后的生辰便在四月十一,作为熙载元年第一场真真正正的国宴,极为盛大与隆重。
万寿圣节,番邦来贺者众多,南疆这回的使臣尽数换作了新面孔,那日进献稀世美人的沁娜公主也不在此番随行之列。
阖宫上下忙碌得不成样子时,谢青绾却紧阖着门窗,仍旧有些恍惚地出神。
他手指好长。
那层因常年习剑而累积下的薄茧干燥且粗砾。
不知是不是昨夜没有服药的缘故,今晨起身时的乏倦与困顿感似乎格外重一些。
谢青绾少气无力地回绝了早膳,蒙着头不肯见他。
彼时顾宴容遥遥望了眼天色,散隽又纵容道:“好。”
他放好帐幔,吩咐宫人们将早膳好生煨着,不许打扰她。
临走还要将被窝里的小幽怨挖出来亲一亲,才终于将人哄着栽回去:“睡一觉,醒来便能见到我。”
今日仍旧只是万寿圣节的备置,谢青绾无事一身轻,纵是睡个一整日也没甚么要紧。
谢青绾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嗅到一点幽微的血气。
吻落下来,冷峻而带着未褪的肃杀之气。
顾宴容低低唤她:“绾绾。”
似乎是才出门办事回来。
手上有烈酒的余香,大约是杀人后仔仔细细盥过了手,然血气极易沾染,却不好轻易洗去。
谢青绾忽然没来由地想到。
他果真像是一头桀骜不驯的恶兽,守护领地,凶悍好斗,带着伤痕或是一身血气回来。
又会在见她之前把自己打理干净,藏好一身杀戮的痕迹。
顾宴容掐着她下颌强势不容分说地吻她,像是讨要自己的勋章一样,在亲吻的间隙断续问她:“这回没有让绾绾一个人等待。”
谢青绾一愣,那点恍惚与别扭早被他热烈的吻搅散。
又听他道:“以后都不会再让绾绾等了。”
第52章 往事 ◇
◎天授长生◎
苏大夫给她开方子从不顾虑昂贵与繁琐。
药草熬制的香汤清苦中隐有微甜, 轻淡又古旧的木质感尾香总会与她的体香相混。
昨夜只泡了片刻,便蒸散了她大半的醉意。
谢青绾隐约记得满池波动的兰汤没过脖颈。
因为没有力气,全仰赖他的臂力和定如石柱一样的身躯才勉强立稳。
但那条支撑她的手臂后来成了困锢她的牢笼,钳在腰上的力道之大令她浑身都调动不起半分力气。
完全无法推拒与抗衡。
顾宴容黑袍整束, 像是一尊无可撼动的漆黑石像, 无论困锢的铁臂还是作恶的手, 都掣制得她无可退避。
他却还有闲情逸致吻她单薄泛红的眼尾,在她耳边重复了白日里才对她说过的某句话:“绾绾多漂亮。”
原来他说出这句话时, 脑子里想的是这种事情么。
变态。
但是她显然不大擅长记事。
此刻被他一句“再不让绾绾等”哄得晕乎,便像是脑袋瓜里只能记得一件事情一样, 轻易忘掉了昨夜铁一般将她困锁的那双手臂。
她好奇问道:“殿下一早去做甚么了呀。”
顾宴容神情不改, 平铺直叙:“审了一些事情。”
哦, 严刑酷审。
谢青绾嗅着他手上烈酒都难以掩盖的血气, 暗自琢磨了下, 觉得场面大约不会太好看。
“是与陛下的事有关么?”
顾宴容不咸不淡地略一颔首,显然更关心另一个问题:“绾绾饿不饿。”
手掌朝她暖软的小腹上挪。
谢青绾很小幅度地摇头, 晃了晃他的手腕:“殿下,我想听。”
话音才落, 环拥着她的臂弯忽然收紧, 熟悉的粗砾指腹轻擦过唇瓣, 立时勾起她昨夜迷蒙又断续的回忆。
她躲了躲,唇瓣实在很像剥了红壳的荔枝,亲吻后透出淡淡的粉。
顾宴容指尖感知到她唇上润意,目光微动:“会吓到绾绾的。”
窗外有闷雷涌动。
她已睡了场回笼觉, 算一算时辰外头也该翻起鱼肚白, 却迟迟不见天光。
四下帐幔笼罩, 将灯火与初晨的辉光一并隔绝在外。
天外有闷雷涌动, 似乎是又有一场暴雨。
顾宴容身上锦袍很凉,扎束的袖口不知缘何松开了一点。
谢青绾同他一道用过早膳,终于如愿在临山殿的阁楼间听到了这个故事。
“天启年间昭帝三征苗疆,以强军将其全境收为附庸。”
“昭帝四方征伐,留下一身伤疾,几番为苗疆巫医所救。”
“自天启十年起,苗疆与南楚往来愈加密切,昭帝身侧近臣,常见苗疆相貌。”
谢青绾听得正投入,楼外忽有一声闷雷惊起,吓得她战栗立下。
立时又有温热的手掌捂上她右耳,将她按进怀抱。
四下骤然寂静,她听到男人沉着有序的心跳声。
那道低缓熟悉的音色在手掌的隔断下仍旧清晰可闻:“同年,苗疆向昭帝进献了他们守护千年的无上密宝。”
谢青绾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音色,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念道:“昭帝曾亲自提笔,为这密宝题了一个汉名,叫做。”
顾宴容缓缓俯首贴近她耳廓:“天授长生。”
语气寒如不化的坚冰。
谢青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自古多少王侯将相立不世威名,成千秋不败之功业,册载青史,亘古传芳,晚年却难逃“长生”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