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修多罗步入立政殿内, 依旧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将礼数做得一丝不苟, 不卑不亢,并未因王皇后如今失宠而有所怠慢。
王皇后身着一袭深青色的禕衣, 上面以金线满绣凤凰纹样, 是皇后最为正式的长衣。她的发髻上戴着十二钿,珠翠闪耀,象征着她的尊贵地位。这身禕衣本是在朝会之上才要穿的, 但自从上次公主夭折,李治要废后开始,王皇后恨不能每日都穿着这件禕衣, 坐在凤座之上,确保自己的皇后之位还在。
此时她挺直背脊, 跪坐在上首, 但面上却少了从前的威严, 眸中也含着愁绪。
见到宇文修多罗依旧一丝不苟地行了礼, 王皇后也抬了抬手,语气较原来柔和不少:“赵王妃快起来罢,赐座。”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宇文修多罗的态度好了起来。
待到宇文修多罗跪坐在下首后,王皇后自嘲般地笑了笑:“如今这立政殿再无人问津,难得赵王妃还记得我。”
宇文修多罗垂首,不卑不亢地道:“皇后殿下言重了。殿下还是一国之后,此等宗室女眷之事,还是要让皇后殿下做主的。”
听到那句“还是要皇后殿下做主”,王皇后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来了精神,忙问道:“你说,是何事?”
宇文修多罗也跟着李福学会了那一套,对王皇后说了昨日水榭之事,接着道:“姑母仁慈,府中的丫鬟却也无法无天。大王说,我等虽为小辈,却也要为姑母分忧。不若寻了宫里积年的女官去教导公主府的丫鬟,不知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听到这话,王皇后也来了精神。她素来以王氏女身份为傲,从不低头,也是看不惯千金公主谄媚的一员。且此事对她来说,也算是能彰显她皇后威严的事情了。王皇后立刻就应了下来:“赵王妃说的对,此事吾也是要做主的。之后,吾就会派人去公主府,好好教教她们何为规矩。”
“多谢殿下。”宇文修多罗微微躬身行了礼,而王皇后的面上也带了些笑意,还给宇文修多罗许多赏赐。
待到宇文修多罗出了太极宫,就有王皇后那边的宫女去相思殿内给武则天报了信。
而武则天此时正看着前隋的史书,闻得了那宫女说的话,只是淡笑道:“赵王是个聪明人。”
之后,自然是王皇后派了女官,大张旗鼓去了千金公主府,言千金公主御下不严,由宫中女官代为教习府中丫鬟。一时间,被人疏远,被各种宴席排除在外的人就成了千金公主,千金公主也是有苦说不出。
只是这些事情,此时都与宇文修多罗和李福无关了。七月初一这一日,一架马车出了延平门,朝着秦岭北麓——太白山的方向驶去。
李福头戴幞头,身着一袭淡青的圆领袍衫,骑着白马,行在车舆外的一侧。而紫檀木车舆之内,则传出了宇文修多罗和墨竹几人的阵阵欢笑声。
宽敞的车舆内,除了软榻之外,还放了一方小的紫檀木食案,上面是一碟红绫饼,一碟蟹黄毕罗和一碟玉露团。宇文修多罗拿过一块红绫饼,将裹着面饼的红绫取掉,咬了一口那烙得酥脆的面饼。
一旁阿杉也拿了一块红绫饼,吐槽道:“这饼看着好看,从前也总听人说权贵人家喜欢吃。但其实就是这外面裹的红绫值钱好看。”说着,又对她道,“先前竟不知小娘子是王妃。昨日大王派人将我们接去王府后,王府的富丽堂皇可是吓了我一跳呢。”
上次几人合力做石鏊饼可是将她们累着了。千金公主之事后,又有百姓又听说了这食铺是王妃的铺子,便都好奇地蜂拥而至,再加上她的饭食确实做得好吃,菜式也新奇,并非浪得虚名,所以食铺内整日都是人多如潮,宇文修多罗与珊瑚她们是忙得腰酸背痛,却也赚得盆满钵满。
前几日,李福却让她先将店铺关了几日,将珊瑚她们接去王府,自己也告了假,带着她和她的亲近之人,在七月初一一同启程去了太白山。
宇文修多罗对于这样的劳逸结合,自然没有异议。
这也是为什么,珊瑚,阿杉,墨竹等人皆在。宇文修多罗听到阿杉的话,也笑了出来:“这两日你也是将王府的点心吃了个遍的。这几样又如何?”
阿杉此时已经将那块红绫饼吃完了,再尝了玉露团后,这才对她说:“还是这玉露团最好吃,全是牛乳香气,还甜丝丝的。”
就这样,几人在车舆内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也不觉得几个时辰的路程久了。
只是宇文修多罗忽然想到,一年前的七月初一正是他们成婚的日子,再想到前些日子她吃了酥山后,就说想看太白积雪,李福便挑了今日带着她前往太白山了。想到了这里,她也不由得微微低头,唇角扬起,甜甜地笑了。
看着她这般模样,周遭几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墨竹也开口了:“去年夏日,王妃和婢子们在青梅树下煮酒,婢子开了摽有梅的玩笑,王妃还不认,如今可不能不认了。”
当时宇文修多罗青梅煮酒,墨竹还开玩笑,说她对李福有意,那时她虽已对李福动心,却是坚决不认的。
此时,其他几人听了墨竹的话,也跟着一起开宇文修多罗的玩笑,将她闹了个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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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三个时辰过去,马车才行至太白山下。
几个丫鬟先后下了马车,宇文修多罗这厢也走出车舆,扶着李福的手,顺着梯凳走下马车。抬头一看,就能看到远处的高大巍峨的太白山了。山峰耸入云间,很是壮观。纵使如今是盛夏时分,山顶依旧白雪皑皑,银光四射。
此处比长安城冷了些,李福也及时给宇文修多罗披上了披风,怕她着凉。
而在宇文修多罗面前,却有一座清幽宜人的宅院。宇文修多罗忽然想起自己原先整理赵王府账册的时候,看到李福在太白山周围也有一别院,心下便明白了,笑着道:“我这个主意倒是想的巧,刚好十三郎在这里还有一座别院。”
李福牵过了她的手,一同走入院内,应和着她的话:“是,阿婉的主意是最好的。”
只见别院之内,假山嶙峋,流水淙淙,亭台楼阁,清雅别致。宇文修多罗这也是第一次来,但是一进来,她就喜欢上了这里。
李福带着她游览其中,亭台水榭皆精致,卧房前还栽了一院的芍药花。今年的芍药开得晚些,此时,大朵芍药盛开,花团锦簇,香气馥郁。宇文修多罗一见,就爱得不行,却也直觉这芍药花与她有关。
她不由问道:“十三郎,你何时种下这芍药花的?”
李福答道:“去岁就让人栽种了,想着你定会喜欢。”
听到这话,宇文修多罗也不由轻笑起来。李福带着她继续看去,又看到了花园内有一架秋千。
若是站在其上,仿佛就能将自己荡到巍峨太白山上一般,只是今日天色将晚,宇文修多罗就预备着明日天光大亮时分再来玩。
带着她游览一番后,还未到暮食的时辰,李福就亲自去了马厩,再看看明日要骑的马,而宇文修多罗则在廊下,给自己的鹦鹉喂水。如今宇文修多罗很是喜欢那只白毛鹦鹉,此次出行自然将那只鹦鹉带上了。
“如今这雪花娘是愈发有灵性了。”宇文修多罗一面给鹦鹉喂着水,一面与墨竹几人说着,“前两日,它竟还如你们一般,唤我王妃了。”
听到这话,墨竹几人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再过了一会子,就是该是用暮食的时候了。因着此时天色晚了,一阵冷风吹过,宇文修多罗还是打消了在廊下用饭的想法,吩咐了将暮食摆在房内。
房内的食案上摆了雕胡饭,先是将菰米浸泡两个时辰又多,去了壳,再煮了许久,才能又滑又香又软糯。后来的杜甫缠绵病榻,每日长吁短叹,哀自己悲苦,但是他在病重时,怀念的就是雕胡饭,他说,“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就是说他好怀念那香气四溢的雕胡饭,此时谁若能给他一碗雕胡饭,恐怕他就能原地活蹦乱跳。
而李白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也是饥寒交迫,感怀凄苦,不复原先的恣意洒脱。在秋收时节,李白去到了一位老媪家,那老媪给他盛了一碗雕胡饭后,他激动不已,说“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甚至还“三谢不能餐。”
所以这一碗雕胡饭倒有不少历史底蕴。
可惜的是,在宋代之后,菰的茎遭了病害,变成了茭白,再结不出菰米。就算在现代有卖菰米的,价钱也贵得很。
此时,宇文修多罗自廊下将鹦鹉也带回了房内,因着李福未至,宇文修多罗就一边逗弄着鹦鹉,一边等着他回来一同用饭。
那雕胡饭的香气四溢着,惹得她想吃得紧,偏生李福还没回来,她就跟鹦鹉说着:“十三郎怎么还不来用饭呀。”
谁知那鹦鹉听到了熟悉的“十三郎”,一下子就开始学舌:“十三郎,十三郎。”
听得墨竹几人纷纷笑了起来,而宇文修多罗则翻了个白眼,对鹦鹉道:“雪花娘,你这坏家伙,怎么也学我叫起‘十三郎’了。”
而雪花娘却更加厉害了,扑了扑翅膀,将宇文修多罗私下与它说过的话,都学舌着说了出来,“十三郎,好看,最好看。”
“喜欢,喜欢十三郎。”
在场的几人哪还不知道,这肯定是宇文修多罗私下跟那鹦鹉诉说的,当时秀了鹦鹉一脸,此时被鹦鹉说了回来,让她社死。一时间,墨竹等人皆是忍不住笑,那阿杉更是笑得险些滚到了地上。
宇文修多罗又羞又气,恨不得将这只鹦鹉烤了,偏偏此时,李福清润又带着笑的声音还传了来,
“阿婉,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①。”
作者有话说:
①:诗句意思是:两眼合情脉脉,想说宫中故事。会学舌鹦鹉在前,却不敢轻易开口。
这句诗出自朱庆馀的《宫中词》,朱庆馀是中唐诗人,晚于男女主的初唐时代,但是觉得这首诗很合适,就跨时空用一下。
还记不记得第67章 ,婉婉子买了鹦鹉以后,不好意思跟墨竹她们说,就跟鹦鹉说,“我家十三郎长得最好看了,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身姿永远都挺得直直的。”然后鹦鹉不搭理她,现在让她社死。
第75章 颍州糟白鱼
听到这句“鹦鹉前头不敢言”, 宇文修多罗可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却见李福走了进来,他负手而立,身姿颀长, 如芝兰玉树。见宇文修多罗不说话,李福面上的笑意更浓:“若不是雪花娘,我竟不知阿婉心里是这般想的。”
而那只鹦鹉, 在被宇文修多罗瞪了一眼后,也闭了嘴, 不再惹事,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李福面上带笑, 挥了挥手, 墨竹几人也都好笑地相视了一眼, 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也不忘将那只鹦鹉一起移了出去,将房内的空间留给了二人。
李福也不逗她了, 走到她的身后, 拥住了她,问道:“阿婉,暮食吃些什么啊?”
宇文修多罗本想直接没好气地回他, 只是想到了那日二人合力怼千金公主时,李福礼貌温和地笑着,说出的话却是句句扎心, 宇文修多罗眼珠转了转,一瞬间面上就带着笑, 笑得温婉极了:“吃烤鹦鹉可好?”
李福:“......”
他本以为宇文修多罗会气呼呼地回他, 但看她笑得温婉的慧黠模样, 李福也是一愣。
只是片刻后, 就明白了为何,也笑着打趣宇文修多罗:“看来我家阿婉聪慧绝伦,这么快就学会了。”又促狭地道,“将雪花娘烤了,你舍得么?”
听到这话,宇文修多罗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由着李福牵过她的手,走到了食案后。只是当李福拿起筷子后,宇文修多罗似是想到什么一般,按住了他的手,制止道:“等等,十三郎,先别动筷子。”
李福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也乖乖地放下了筷子。而宇文修多罗走到一旁,将烛台挪到了食案旁,再吹灭了房内多余的蜡烛,一时间,食案上的雕胡饭,光明虾炙,糟白鱼等俱被照亮,烛光朦胧掩映,平添了浪漫,气氛正好。
这自然就是周年纪念日的烛光晚餐了,宇文修多罗表示,仪式感是不能少的。
只是闻着雕胡饭的香气,再看着李福依旧带笑的神情,宇文修多罗也赶紧转移了话题:“今日有雕胡饭,闻着就香,快些吃罢。”
李福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调笑她,只是吃着雕胡饭,那菰米入口香甜,竟觉得若是用其他菜下饭,便是辜负这米香了。
而另一道糟白鱼则是颍州的贡品,美食家袁枚就曾在《随园食单》里写,“白鱼,糟之最佳。”
因这白鱼脱水后,很快就活不成了,变得不新鲜,颍州人就用酒糟和盐等物将白鱼腌在坛子里,就能一直放着。此时吃起来,这鱼肉很是鲜嫩,又带着浓浓的酒糟香气,不多时,二人就将这盘鱼解决了。
宇文修多罗一面吃着,一面还想着,若是以后有机会去颍州一游,将那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清蒸了,尝尝这鱼肉原本的鲜味才好。
而今日的暮食中,最有心的一道菜,当属“同心生结脯”了。是要那刀工好的厨娘,将生肉齐整地切成条,又用巧手将其打成一枚同心结,再将肉条风干后,就成了咸香的肉脯。只是在当下的场景里,最好的不是刀工,而是这“永结同心”的寓意,二人一齐吃着,面上也是明显地染了绯色。
就这样酒足饭饱,本是气氛正好的时候,宇文修多罗却觉得撑得很,就拉着李福一起在别院中漫步消食。此时没有旁人,二人就牵着手,走在廊下,一池莲花的清香幽幽地传来。远远的,二人就看到了几个丫鬟坐在那边谈笑,还带着那只鹦鹉。
只听阿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市井趣事,墨竹蕙兰等人听得津津有味,几个女郎早已打成一片。
宇文修多罗也没有走上前打扰她们,正准备拉着李福朝着另一边的荷花池走去。却听到阿杉感叹着:”大王对王妃可真好,真是神仙眷侣,令人称羡啊。”
她此话一出,几个丫鬟面上都露出了姨母笑,显然是平日嗑糖嗑得心满意足。只是天色黑沉,宇文修多罗看不清她们的神情,只听到了阿杉那句话,也是一笑置之。
谁知这几个女郎姨母笑的同时,那只鹦鹉还在一旁叫着:“十三郎,十三郎!好看!”
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