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真的很衬他,映得他唇红齿白,却又沉静挺拔,越发像颗清泠泠的冰,哪怕被阳光普照,依旧带着几分骄矜与漠然。
他坐在古旧的房间里,就如同他站在万有观古旧里那般,与环境浑然一体,像幅相得益彰的画,天生有几分独属于他的风骨。
跟在她面前时判若两人。
陈北静静看了他一会,这才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惊动了里面的青年,他原本漠然的眼睛像是瞬间有了几分光亮,见到陈北的那一瞬,极其温柔的扯了扯唇角,眼底掺杂着只会在她面前显露的疲惫,但整个人都比刚刚独自一人时鲜活了太多。
“北北,过来坐。”
他扶着自己身侧的椅子摆正,轻声说:“怕你在明面上和我扯上什么关系之后会带去麻烦,所以特意等你和绍原落单之后才请你过来。”
陈北坐到了他身侧,听着这话似笑非笑,“如果真的怕惹上麻烦,那校庆的时候和你一起去,该麻烦的早就麻烦到了。”
周呈闻言抿了抿唇,似乎在分析她话里的意思,最后却只轻轻勾住了她的手,“别生气。”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会生气?”陈北有些好奇的问道:“我看起来很像容易生气的人吗?”
一般陈北从来不会生气,她一直都是惹别人生气的那个人。
如果她生气了,只会让对方更加生气,有仇她当场就报了。
可很显然,这段时间,周呈道歉的次数太多了。
哪怕他已经比以前好了太多,起码会说自己的想法了。
“不像,不是”,男人有点词穷,他不可能说自己是因为陈北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名分而焦虑,不敢跨越雷池,更何况他还在等事情结束之后陈北给他的答案,依照他小心谨慎的性格,当然越是在那之前越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的道歉。
陈北漂亮的杏眸与他对视,通透得像是看透了他心底的想法,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只问:“张道长没有来吗?”
“张道长倒是想来主事,可我怕他辛苦,就让他别来了。”
周呈如实回答。
张道长这辈子也送走过不少人,年轻时更是为了生计参加过不少葬礼做道场的指引人。
可他已经年迈了,从山上下来一趟到这么遥远的周家祖宅并不容易,后续的流程以他的体力也很难再跟上了。
“而且老太太不信道,只信佛,张道长也没有来的必要。”
“那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周呈听到这句话半垂着眸子,从一旁的桌面上拿过来一个文件夹放到了陈北的怀里。
这一次他说话没有看她,只低声说:“我知道,你对老太太的事很好奇,整理好了她的遗物,给你看。”
那天周呈就是因为知道了老太太在弥留之际才不想让陈北去看,在他心底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应该给她看到,让她留下不该属于她的惆怅和迷茫。
可假如陈北自己决定要去看,要去直面,拿他也只能尊重她的想法,并且做她身后不让她受到这件事负面影响的那堵墙。
他太了解她了。
老太太这样的人,会是陈北好奇遗憾的对象。
让她的情绪不会囵进这件事里,反而成为她人生路上的经验,日后想起来也有个不错的结尾,这才是周呈事后能够为她做的。
所以他整理好了老太太要他们焚烧的遗物,在这里等她。
陈北掂了掂手中纯黑色的文件夹,很重很有分量。
等到打开,里面却只有两张装裱好的黑白相片、几封能看出有些年头的信,以及一封遗书。
她捧起第一张照片,率先被上面的美人吸引。
哪怕是黑白的老旧照片,失去了照片原有的光泽也无法掩盖上面穿着旗袍的美人穿透时间与空间所留下的韵味。
她穿着一身纯色的旗袍,腰臀比例极佳,年龄并不算大,靠坐在木椅上,指尖举着一把纤长的烟杆,正含嗔带怒的看向镜头,整个人容色极盛。
照片的右下角用钢笔写下了清峋的四个字——吾爱枝枝。
“这是老太太年轻时吗?”
“是。”
等周呈回答完,陈北才翻到了第二张照片,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女人还是那身旗袍,依旧靠坐在木椅上,她身后的男人宽肩窄腰,一身中山装衬得整个人笔挺异常。
可最令陈北震惊的是他的脸,这是张棱角分明的脸,却实在有几分眼熟。
他的眼睛也像极了周呈,或许不该说周呈而是周宁,因为除开眼睛,他和周宁有六七分相像。
可是周宁的眉眼透着沉郁自大,令人看了就很厌烦。
照片里的男人却英俊且正气,在镜头前轻轻捏了捏女人的脸,笑得开怀畅快。
整个人都带着股明烈与热枕。
令人一眼便心生好感和惊艳。
陈北握着照片,盯着男人的眉眼反复看了看,又偏过头去看周呈,“这是你家哪位长辈吗?”
“不是,又算是”,周呈屈起食指抵在唇边,沉吟一瞬才缓缓说:“他是我曾祖父收养的义子,叫周杰明,死在解放前的战场上,没有进过族谱,也没有人承认他。”
陈北拿照片的手一顿,又拆开了下面的几封古旧的信,依旧是钢笔泅出的墨迹,里面大多是对刘芳云对问候,情意款款,遣词造句颇为活泼逗趣,可以看出这人的好性格。
最下面的是刘芳云的遗书,一手漂亮大气的行楷。
里面讲的不是什么情深款款的话,也不是什么临终煽情的言论,信里的用词造句极其简单平淡,讲得是她自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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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带着还沉沦在旧时代闺阁里挣扎,性格阴沉扭曲冷漠的少女走出阴影,那大概她是无法拒绝的。
周杰明是这样的人,乐观、开朗、正义又真诚,是刘芳云在过去的十七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人,整个人都像团灼人的太阳。
他与她偶然相遇,一见钟情,明明自己的生活也不算如意却天生乐观而执着,带她走出阴霾,带她看过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湖,教她新思想,让她看到何谓鲜活,打碎了她昏暗呕哑的泥身,替她重塑了一副能够勇敢面对一切浪潮的钢筋铁骨。
然后他死在了两人结婚前。
战争打响时是没有时间给人反应的,向外奔逃的路挤满了人,他是周家断后的人,一己之神保存住了周家百分之六十的财富,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周家人。
家愁国恨下什么样的爱恨嗔痴都只能伴着炮火的轰鸣埋于尘土中。
可人的心不会忘。
他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解放前的战场。
刘芳云被迫辗转香港,她本心如死灰想一生孤寡,可是她的家人和周家人强逼她嫁给了周家的长子。
那是轮番的游说,周家的长子喜欢她,那便是她的福气,无论对谁,都只能说一个好字。
那样混乱的年代,一个女人能够得到庞大家族的庇佑是每一个人认为的好归宿,否则她可以去哪里呢?去了外面只是死路一条罢了,嫁了便能庇佑全家在乱世生活下去。
于是刘芳云只能嫁。
为父母,为家人,也摄于权势。
她身后已经没有了那个能够保护她的人,但他替她塑造的人格足以让她面对一切,学会如何生存,在危难时刻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刘芳云觉得,他或许是愿意死在解放战场的,哪怕他是被迫留下,他也时刻愿意为国捐躯。
可她无法和周家的任何人和解,因为直到她进入周家的那一天才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感恩于他的付出,他甚至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墓碑灵牌,也没有人再提起过他。
他们享受着他保存下的财富,却有志一同的忘了他,因为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养子,哪里有周家的人精贵?他们认为他的付出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
她对周家失去了好感,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和痛恨,汲汲营营的掌控了周家,可她也无法在掌权之后花心思合理的重塑蛀虫满地的周家,所以便干脆的用最原始的丛林法则,站在顶端,令周家牢不可破,令她的权力也牢不可破。
这就是她的一生。
遗书右下角的署名是她的原名,她叫刘芸枝。
小名枝枝。
到了香港得知周杰明的死讯后才更名刘芳云,彻底将过去的她也留在了解放前。
“你早就知道了吗?”
“前段时间才知道得差不多。”
陈北又读了一遍手里的遗书,终于明白了刘芳云对周宁偏爱的原因。
可她是清醒的。
因为她知道,周宁除了一张脸,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废物。
那个人已经和每一个如他一般热血的青年死在了长江边,死在了解放前。
周宁不配。
刘芳云甚至偶尔会想一想变得心狠手辣的自己还会不会被他喜欢。
那个人为她重塑人格,教她如何生活,可她依旧活成了他最不想见到的偏执模样。
但她又始终相信,见过她最阴暗模样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对她有任何恶语。
他就该保持着记忆里的模样。
只是在十年前看到周呈和陈北的那一刻,这个老人有些恍惚。
陈北爷爷远在英国都能知晓自己的孙女身边发生着什么事,更何况就在本地的刘芳云。
她那时觉得自己好像穿梭过漫长的七十年看到了过去。
周呈是那个她,陈北是她的周明杰。
同样十来岁的年纪。
她教他如何生活,她替他塑造人格,最后又抛弃了他,任由他变得偏执而冷漠。
如果不是有刘芳云在后面时不时的替周呈摆平善后,他高中时哪里可以平安无事的找到那么多时间去陈北身边?
只要刘芳云不愿意的事,任何人都无法白费心机得到。
她的那么一点善心给了周家的一个经历与她太过相像的小辈,看他一步步成长,最后将已经无趣腻烦这一切的她击败。
七十年已过。
她自由了。
这才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叫陈北进入自己的房间,静静盯着她看又盯着她哭的原因。
比起周宁,她才更像她心底想的那个人。
这是陈北想知道的一切。
这个答案却依旧令她沉默起来。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
此刻的感觉就如同她在学校天台听到周呈用他糟糕至极的生活来哄她开心时一般的惊讶。
这一切距离她的生活都太过遥远,可是这一刻又贴近在她眼前,令她有些不切实际的飘忽。
就如同她小时候,父母还未完全离开时,放在她掌心里的古物件,对她低声诉说的属于古物件的故事,太遥远了。
可这一次依旧是周呈主动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在光影中缓缓说:“北北,过几天,陪我去长江边吧。”
陈北没有拒绝他,只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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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丧,停灵,这些环节并没有花几天,刘芳云对自己的骨灰有安排,那周呈就按她的遗言,找了座能够看到烈士陵园的山,给她当下葬衣冠的地方。
等到大部队下山之后,周呈才一个人从山上走下来。
陈北的悍马正停在山脚,女人倚靠在车边,见着了他,冲他招招手。
“走吗?”
周呈将手中的骨灰盒交给她,拿了车钥匙绕去主驾驶。
这片地界山清水秀,沿路走过的都是成片的樟木摇曳,带来一片绿盈盈的生机。
陈北将老太太的骨灰盒放在腿上,托腮看着窗外,突然问道:“你会恨她吗?”
开车的周呈眉心轻蹙,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可到了最后还是如实回答:“以前恨过,为什么我不能得到亲情,为什么她会偏心。”
“可后来发现,恨不恨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她确实庇佑了整个周家包括我的荣华富贵,她也确实在我进入周家董事会的十年里有意无意的帮了我很多。”
“所以,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北北。”
其实周呈最常喊的是陈北的名字。
就如同陈北也最常叫他周呈一般。
可北北两个字,在唇间酝酿吐出,带着一种能让人欣喜的亲昵。
就像陈北每次都调侃的玩味的叫他周星星一般。
在她没有留神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小心翼翼的叫她的小名。
陈北没有注意这个称呼,她只点点头,目光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呈偷偷看了眼她的侧脸,抿了抿唇继续开车。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如果没有刘芳云造成的家庭氛围,没有他父母造成的沉郁性格,他或许也不会选择离家遥远的一中以求在每一天的中午不必回家有片刻喘息,更不会见到陈北。
如果见不到陈北,他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所以哪怕再来一次他也宁愿承受这一切,只为了能有一个再次遇见她的机会。
更何况,他曾经在得知整个故事前设想如果他与刘芳云调换,对方是陈北,在获得希望的前一天,在婚礼的前一天爱人死去,他被迫与从未有过半点感恩的既得利益者结婚,他也只会无法克制的想毁掉一切。
比起来,老太太比他理智得多。
前方的路平坦,两人飞快的到了目的地。
是一片无人的河道,长江奔腾的主干太过激烈,这是属于它的小小分支,却同样能够带刘芳云汇聚到长江岸边。
陈北拿出了手中的骨灰递给周呈,她拿着那两张被从相框中拆出来的照片、那几封家书以及她的遗书。
在彻底焚毁前,陈北最后与那张单人照片中含嗔带怒的美人对视了一眼,如果不是对身侧的人极度信任,她大概依旧会保持着面对旁人时的冷漠阴郁,某些程度上,周呈和刘芳云过去的性格确实有些相似。
可刘芳云那样骄傲的人,从来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她只会后悔呕血没有早点占有心里的明月,令那样的思念跨越了时间成为生命中的遗憾。
所以在死后,她才要弥补。
她不进周家的祖坟,她要飘散在长江边,俯瞰而过那个人死去后存活的土地。
她要在烈士陵园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可以远眺到他的地方,扎根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