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梁雯稍作思考,他便立即沉下脸。
就此不再风平浪静。
就是这种应激反应式的培养,让梁雯再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对电话号码异常敏感,只要听到数字一的开头,心里早已用最快速度复述完程铮霆的号码,嘴上也下意识地就想背诵。
哪怕到现在,看到那通电话,也还是会有阴影。
程铮霆的威慑犹如跗骨之蛆,三年甚至更多年都不会轻易消散。
更多的,梁雯也不想回忆了。
她伸长手,拨开了窗户下方的栓钩。
皮肉瘦削,骨头嶙峋,指尖都泛着不健康的惨白。
但从手臂看,梁雯像膏肓的病患。
有些强劲的风立刻顶开了窗扇,气流卷起了梁雯的长发。
她将双臂抵在窗框边,就那样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
雨水冲洗过这座城市,连灯光都变得些许黯淡。
视线下移,五层楼的高度,只能看到下方漆黑一片。
好像张着大口的巨兽,在悄然等待猎物。
这一夜,梁雯都没阖过眼。
之前她试图说服自己是因戏生情。
此刻她更希望昂德才是入戏过深的那个人。
这样他可能不用难过太久。
昂德的预感没有出错,梁雯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简直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其实不止是他,就连剧组内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能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相比于之前,待在片场的梁雯其实表现得跟昂德更亲近了,不再有刻意避嫌,戏里认真配合,戏外还能谈笑风生,甚至还有互动。
梁雯会跟昂德开小玩笑,偶尔还会捉弄他。
她会亲手投喂小零食给昂德,会跟他用耳机分享音乐。
高强度的拍摄任务结束后,梁雯会伏在昂德的肩头上,强撑着眼皮看监视器,发现需要改善的地方,就微微凑近,耳语几句,她好像突然不再怕所谓的流言误解了,完全的落落大方,怡然自得。
其实这才是最让人不解的。
梁雯变得不再像梁雯,仿佛一夕间换了旁人。
这些举动根本不像真情流露,反而像仍在演着戏。
她把片中的精湛演技完美延续到戏外,企图蒙混过所有人。
昂德不知梁雯到底怎么了,但这让他前所未有的感到惶恐,因为只有在意的人才会愈发思忖,陌生人之间才会不以为然,先前梁雯千方百计想要避嫌,越是纠结越是剪不断理还乱,始终不得其所。
现下的她,好似掌握了诀窍,正在有效施行。
是打算快刀斩乱麻了吗?
没有什么能比不达心底的例行礼貌更能抹杀真心的了。
对他与对别人没有两样,那就说明他不再特别了。
但昂德偏不信梁雯就真的放下了。
换场景时,梁雯和昂德同坐在化妆间里等待。
昂德递给梁雯一只蓝牙耳机。
梁雯笑着接过,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例定的公式规律。
“这次有什么歌要分享啊?”她表现得好像万分期待一般。
昂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点下了播放键。
舒缓流畅的前奏响起,有低沉的乐器伴奏,像小号又像萨克斯。
应该是经过了特殊的处理,音色非常特别。
梁雯专心致志地听着,搭在桌子边的手指轻轻打着节奏。
典型的黑人唱腔浑厚又有力量,将节奏布鲁斯演绎得淋漓尽致,其中蕴含的情感仿佛能击穿人心,好像身临其境到了凌寒冬日,天色灰暗,街道无人,旧报纸打着卷地被刮走。
“我很喜欢这首歌的词。”
昂德一边看着梁雯,一边将手机递近。
他说话时,眸光清冽,眼波流转,炽热的灯光都显得黯然。
这是首英文歌,梁雯空耳听起来,勉强能听懂大致的几句意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昂德将词滑到了某一段上。
梁雯三两行看过去后,逐渐收起了模式般的笑。
Just like the day that I met you
就像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
The day I thought forever
让我日思夜想
Its cold outside,like when you walked out my life
外面凛冽寒风吹过我周身,多像无情的你从我生命中陡然退场
Why you walk out my life?
为何你如此轻易地走出我的生活
……
一瞬间,梁雯觉得昂德实在聪明。
她忍不住想要夸赞他。
很是煞费苦心地,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这首歌,从唱腔到风格,尤其是这整段的歌词,恰恰就是昂德想要质问梁雯的,为什么说他实在聪明呢,前车之鉴还明晃晃放在哪里,即使他问了,梁雯也会顾左右而言他。
所以他不用多费唇舌,用了最简便的方式。
仅是一首情真意切的歌,就能轻巧试探出梁雯的表情。
昂德学了多年的编导专业,本身又是天赋流的导演,从微表情勘破一个人内心的最真实想法本就是他得心应手的本领,就好想是一场顶尖的角逐,梁雯想拼命隐藏的,他都能无声地自我剖解开。
没有锐利言语的紧逼,却能让梁雯无处遁逃。
梁雯知晓昂德在试探。
她的内心很煎熬,本是想拼命掩饰的。
但就如湖泊上的涟漪,涤荡开后就难以消解。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控制不了。
I get like this every time
这些天每次我都郁郁寡欢
On these days that feel like you and me
便怀念我们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昂德跟着哼唱了两句。
其实他的声线很适合这首歌,唱得也十分好听。
尽管他的英语还算标准,但法文中自带的卷翘舌音还是避免不掉。
有点含糊,有点黏腻,还有无限温柔。
若说原唱是凛冬中的悲痛呼号,那昂德的这一段,则将缕缕阳光送入了漫长寒冷的冬季,令巴黎终年的温暖熨帖了刺骨寒风中的心碎,使其带上了一种独有的悲情美感,比单纯的伤痛还令人扼腕。
这两句歌词,仿佛是昂德在与梁雯诉衷肠。
梁雯怎么会听不懂。
她将视线投向面前的立面化妆镜。
镜中的自己端坐着,眉眼间愁容渐现,脖颈上的那串钻石项链闪着耀目的光,却被眼眸中的光亮夺去了光彩。
梁雯忍着鼻腔内的酸涩,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
“歌词的确很好。”
她仿佛置身与永无解封的寒冬高地。
全年只有漫长的极夜。
一条道走到黑。
巴黎的春风还没法吹到无境之中。
长眠之前尽是遥想。
今天的拍摄结束后,全剧组人员都要去聚餐。
一方面是犒劳多日的辛苦,因为内景戏就快要结束了,另一方面伊劳迪娅来了也有几日,她在巴黎还有其他事情要办,明天就准备离开了,这些天跟剧组人员也都比较熟悉,一起做个欢送了。
法国人的晚餐其实才是最丰盛的一顿。
一般从前菜、主菜到餐后甜点都会搭配齐全。
帕特里克经伊劳迪娅的推荐,包场了一家小餐厅。
无需像高档餐厅那般盛装出席,也不用把所有人员像方格块似的打算,四个人围在小桌子边,吃着相似的餐点说着互不相通的各色话题,既然是聚餐,那还是需要有聚餐的氛围在的。
帕特里克就是看中了小餐厅内的两条长桌。
差不多正好能坐满。
梁雯要换掉裙子,来得比较晚。
她进到餐厅门口,发现大家差不多都坐下了。
“雯!来这边!来这边!”梅琳达老远就朝梁雯招手。
走过去之后,才发现这一圈都是熟人,梅琳达和盖里森坐在同一侧,帕特里克挨着昂德,与梅琳达他们俩面对面,伊劳迪娅和昂德之间空了一个位置,此时所有人都示意梁雯坐那个空位置,众望所归一般。
明显是特意为梁雯留出来的座位。
有点可疑地刻意为之。
尤其在进餐期间,撮合的意味就更加明显。
帕特里克他们四个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梁雯和昂德之间怪怪的气氛,要么是亲近得太范式,要么是现在这样好像隔着玻璃罩,他们不太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站在朋友的角度,他们很快达成了统一战线。
真心希望梁雯和昂德能重归于好。
哪怕就是最开始的那种模式,也好过现在。
处处透露着诡异。
梁雯来之前就把浓重的妆给卸掉了,此时的她完全是素颜状态,唯一用来提气色的口红也在餐前擦了不少,但还是吸引人眼球的,即使徒手分割外壳坚硬的面包,依旧独树一帜的姿态高雅。
“要吃一点吗?”梁雯问昂德。
她泰坦自若。
就像方才把鹅肝分给帕特里克时一样平常。
昂德摇摇头,继续用餐刀切盘内的菲力。
好好的一块牛排,被他切得七零八落,很是难看。
白日里昂德确实试探成功了梁雯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梁雯又得心应手地开始施用客套,把昂德气得够呛,一点食欲都没有,还顺道轻飘飘地化解掉了其他人的助攻。
昂德将杯中的勃艮第一饮而尽后,直接起身。
只说要透气,便快步出去了。
留下帕特里克等四人面面相觑。
梁雯始终垂着眸,手里的半块面包被捏紧。
面包屑纷纷,洒在了洁白的餐盘内。
餐厅正门旁边有条廊道,支了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
正对面就是被半条篱笆围起来的小花圃,算是一处小景致。
昂德就蹲在廊道边沿,手指间夹着的烟,在夜色中闪着红光。
后边响起一阵声音,有人来了。
梁雯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直至走到昂德身后,他也没转过头。
他没心思赏花草,更没心思搭理梁雯。
因为恰恰是梁雯让他这样没心思。
短短二十分钟,地上就已经落了好几个烟头。
昂德抽得凶狠,面上也戾气十足,他将眉头蹙得过紧时,眉眼间就会显得特别不好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叼着又要燃烧完的香烟,手机被一下接一下地低抛着,下一秒又落回到掌心中。
梁雯一直都没说话,甚至一丁点儿的响动都没发出来。
昂德颓然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
“现在连看到我抽烟都懒得管了是吧。”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风儿从廊内穿堂而过,扬起了昂德的衣角。
已经回去了吗?
昂德很是疑惑,扭过头去确认,不想却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梁雯。
她托着下颌,眼神放空,脸上还能看到些陀红。
好像一副醉了的样子。
有惊讶神色自昂德的脸上划过,他有些不确定,便起身走到梁雯跟前,发现她确实是安静得过了头,不声不响,竟显得分外乖巧。昂德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梁雯过于迟钝地用已不能聚焦的目光去胡乱追随。
还真是喝得挺醉的。
今晚的勃艮第红酒是平价装,度数其实没烈酒那么高,但确实也没人注意到梁雯到底就着餐前面包喝了多少,况且她酒量也不好,红酒又是出了名的后劲儿大,她刚出来就觉得有些头晕,一坐下,酒精彻底发散了。
昂德原本满腔的怒火瞬时失去了出处。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现下根本无济于事。
“梁雯,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昂德在梁雯面前蹲下,仰头无奈地看着她。
他想干脆趁此机会,将要憋到疯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不管梁雯现在还能听懂多少,清醒后还能记得多少。
再不说他真的要疯了。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一直在努力瞒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好。我也一直没有多过问,因为那是你的隐私,你有权利选择是否告知我,我也完全尊重你的想法,更想全力支持你的选择。”
“但是,梁雯,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先把我推开得远远的,再去一个人解决那些不知道是否会构成危险的事情。你已经推开过我一次了,那次我们分别了三年,这次你又要故技重施,万一就是分开一辈子了,怎么办?”
“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需要被全方位保护周全的小孩子,或者是全然把我归类成陌路人,我希望能被你考虑进你的人生,我希望能光明正大地迈进你的生命里,我也能替你分担忧愁,我也能帮到你的。”
“理理我行不行,我真的猜不到全部……”
梁雯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云朵上,轻飘飘的,好像神仙一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是好像总有声音在自己耳朵一刻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她强撑着睁大眼睛,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看起来很焦急。
应该就是他在说话吧。
梁雯迷离地眨着眼睛,视线落在了昂德拿着的烟上。
她直接把还剩的半支烟拿过来。
像是要探究什么似的,梁雯把仍在燃烧的香烟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好像是在品鉴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昂德看得胆战心惊,生怕飘下来的烟灰烫着她,伸手想夺回来,却被梁雯敏捷地避了过去。
Cigarettes(烟).
梁雯忽然眼睛一亮,吐出了这个法文单词。
下一秒,她就把烟嘴塞进口中,深吸一口,猝不及防地呛到了。
“给我。”昂德的脸色臭得要命,“净跟着学这些不好的。”
梁雯咳得惊天动地,苦着一张脸,都不用昂德伸手来拿,竟然直接把烟头抛了过去,昂德手忙脚乱地去接,结果烟头碰在了他的裤管上,随后弹到了地上,被他眼疾手快地掐灭。
昂德几乎要暴跳如雷了,禁不住骂了声俚语脏话。
然后就接收到了梁雯探究的目光。
“不是说你的。”昂德捏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