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昂德打去电话,制片人都会马不停蹄地奔来。
昂德喜欢这个叔叔。
每一年的生日,昂德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希望叔叔能当他的爸爸。
可是年复一年,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而昂德渐渐也从流言中明白了些,诸如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执意要抛下他和母亲的,甚至懦弱到无法当面道别,而自己的母亲不论是否还对这个负心的男人留有余情,可以说都是看不上相貌平庸的制片人的。
而自己,则是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
“你母亲没有不爱你,只是常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你出生的时候,连你母亲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尚存叛逆心的年轻孩子,她还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昂德,你要再给她些时间,再等等看。”
这是在片场时,制片人抱着昂德同他说的。
莫嘉娜接不到其他工作,那制片人就顶住压力,只要是他负责的项目,哪怕是硬塞,都要让莫嘉娜进组。
昂德也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工作时的模样。
她无疑是热爱表演的,面对镜头时,眼瞳中神采奕奕。
剧组里的闲言碎语不在少数。
但无人能照顾昂德,莫嘉娜只能将他带到片场,随他跑来跑去,饿了就自己去领每日的盒饭餐食,渴了就自己去拿矿泉水,累了困了就自己找地方靠着休息,莫嘉娜对昂德冷漠到仿佛视而不见。
所以多数时候,都是制片人领着昂德。
教他认识片场那些机器,同他讲解电影的拍摄流程,严格意义上来说,制片人是领昂德进入这一领域的启蒙者,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制片人询问过昂德,长大了想做什么工作。
“我想当导演。”不满十岁的昂德还是心思单纯的孩子,不懂记仇和碰壁,只一心想扭转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我想把妈妈拍得最最最好看。”
制片人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无比尊重昂德的梦想,也不管是不是童言无忌,还是一时兴起,真带着昂德到监视器后头,看影片导演的日常工作,昂德也聪明伶俐,像是天生有这方面的感知,一句提醒解开了导演苦思冥想许久的难题。
导演喜欢昂德,甚至抱他在腿上看拍摄镜头。
自此,昂德在片场又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只是莫嘉娜还是老样子,对自己这个儿子不亲不疼,候场时就坐在椅子上,大多时候发着呆,偶尔冷冷地看着昂德,指尖夹着香烟,烟雾袅袅飘往上空,扭扭曲曲像是苟延残喘爬行的蛇类。
母子两个,就这么奇怪又平和地把日子过下来了。
昂德十岁那年,莫嘉娜答应了制片人的求婚。
说不上是妥协,可能是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终于看清了现实,身边这个默默无闻付出着的男人,可能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终生的良配,莫嘉娜辉煌时,他不贪求掠夺,莫嘉娜落魄时,他十年如一日地帮扶照顾。
同甘共苦这个词语。
永远只在后两个字上,世间人大部分很难做到。
世事无常。
就在婚礼的前三天。
这个好好男人,突然离世。
横穿马路时,被高速行驶的货车撞倒,当场身亡。
莫嘉娜听到这个噩耗后,站都站不起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天一夜,旁边的矮桌上还摆着未包完的糖果,猩红色的包装纸,铺满了整个桌面,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滩新鲜的血液。
“都怪我,都怪我。”
莫嘉娜反反复复,只念叨着这一句话。
制片人下班后,本不用过那条马路的,是莫嘉娜心血来潮,打电话给他,指定了街对面的那家点心店,非要他给自己带一块蛋糕,还催促他快些,好回来跟自己一起继续包装婚礼用的糖果。
如果没有打电话,如果没要吃蛋糕,如果没有催促他。
如果,如果,全是如果。
一个如果改变不了结局。
未成的婚礼临时取消,同一批宾客着黑色正装,出席了葬礼。制片人年迈的父母亲从外省赶过来,花白的头发,悲痛欲绝的面孔,老两口也是敦厚和善的人,并没有为难莫嘉娜,却也无法再表现得多亲近了。
抚恤金和补偿款悉数给了丧子的老人。
莫嘉娜领着昂德,静悄悄地搬出了制片人的房子。
而母子俩的关系,逐渐变得和缓,莫嘉娜倒也没有表现出多喜欢溺爱昂德,只是少了许多忽视,偶尔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主动同他说几句话,可能就像制片人曾说过的那样,莫嘉娜也在逐渐成长,她也要学习如何为人母。
也许还没完全学会,但她在尽力尝试了。
制片人的猝然离世,让莫嘉娜意识到生死无常。
时光可以冲淡一切,包括多年前牵连到昂德身上的恨意。
她有些笨拙地,想与这个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构建感情。
日子格外拮据艰苦,莫嘉娜不是没想过回归从前打工过活的日子。
她很积极地找工作,但很多店家不是想看她的笑话,就是觉得她在开玩笑,统统无情拒绝了莫嘉娜,还有几份工作她没做多久就被辞退,无非是她长得太漂亮了,让店铺的男主人心思不定。
美貌本不是罪,可一旦与贫穷为伍,便是怀璧有罪。
就在莫嘉娜带着昂德去领救济餐时,有个人找了过来。
竟然是找她出演一部电影,还是当女主角。
这个人认为此角色非她莫属。
莫嘉娜又惊又喜,她以为是人生的第二次好运再度降临,等去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个惊天的骗局,那个时候法国的忄青色行业正处于快速发展和膨胀开拓的阶段,入行者们自愿的总是少数,大半都是被半哄半骗来的。
她想逃,却根本无力抵抗。
威逼利诱下,拍摄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个所谓的介绍人,在拍摄结束后,拉开了莫嘉娜的衣领,将自己的名片塞了进去,动作轻浮到好像在打赏午夜歌厅内的舞娘或陪酒女,他笑得很是得意,同莫嘉娜讲,“我们打个赌吧,过不了多久你会回来的。”
这卷影像带一经发行,就被抢购一空。
曾经连胳膊都不多露的玉女演员,如今堕落成了忄青色影片的主演,大家都犹如饿狼扑食,或是急于满足自己曾经的幻想,或是迫切求证自己当年信口胡诌出的龌龊话有几分能对照得上。
人人都成了光明正大的评头论足者。
更有媒体铺天盖地的大幅报道。
纷纷猜测探讨一代女星变艳星的堕落史。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
话题的发酵就犹如面团,一经热度便迅速膨胀,人们反复在莫嘉娜的伤口上重创、撒盐,一时间黑白颠倒,道德出走,下流话成了被奉行的赞扬,污蔑成了被标榜的真言,人人都在借由此事泄私愤,流私欲。
昂德在学校也因此事备受欺凌。
那些不大的小孩子许是从父母那里听来只言片语,就有样学样地故意说给昂德听,那些脏字乱话不堪入耳,甚至不比大人之间说得轻,有天昂德去上学,从课桌洞里掏出了无数盘相同的影像带。
封面上的莫嘉娜扭着腰肢,妆容妖冶。
周围的同学都在幸灾乐祸。
昂德冷着脸,转头揪住一个就打了起来。
莫嘉娜接到通知赶到学校后,在教室办公室里看到了鼻青脸肿的昂德,就连说明情况的老师都带着有色眼镜,话语间意味不明,“小孩子都是有样学样的,做家长的也要约束自身,自尊自爱,才能不教坏小孩。”
十岁的昂德听得清楚明白,气愤得朝老师龇牙咧嘴起来。
像极了被激怒的小狮子,只能亮出幼齿。
化着烟熏妆,烫着大卷发的莫嘉娜死死扯住昂德细瘦的胳膊,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看着态度轻蔑的老师笑。
没过几天,这个老师就进了医院。
听说是在下班途中遭遇抢劫,被打得半死。
“世上巧合那么多,活该她倒霉喽。”莫嘉娜听到这个消息后,满脸得意地感慨,一支接着一支抽着烟,碾灭的烟屁股和烟灰落了满地,她将沙发上的书包甩给昂德,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快些滚去上学。
莫嘉娜后来又回到了那间忄青色产业公司。
很快地,她在歧途上拥有了代价巨大的悲惨成功。
作者有话说:
让大家久等啦
昨天到家太晚了,今早又加了几百字,所以现在才发出来
今晚那章还会正常更新哒,老时间九点左右哦
碎碎念:写这章时真的觉得很艰难,情绪很低落,昂德母亲的故事非常沉重,感觉是完全不被上天眷顾的,世间所有的苦难她都经历了一遍。
第五十四章
莫嘉娜这朵玫瑰的花期太过短暂。
她的前半生, 厄运总是多过于善意好运。
在开得最艳丽的时候,被扬上了一把尘土,而后被纷至沓来的脚步狠狠踩进了泥土之中, 瑰丽的花瓣上满是被碾压的深色痕迹,污秽浸满了花朵枝叶, 再来一场瓢泼大雨,慢慢就被泡烂,成了辨不出形状的废料。
莫嘉娜不由自主地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她在肮脏和金钱中逐渐迷失了自己,烟抽得越来越凶, 开始酗酒,沾染一切恶习,每个日夜只能靠酒精来麻痹神经, 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脏暗的天花板, 无声地流着泪。
青春烂漫的鸟儿终究从她的心口上飞走了。
神志不清,情绪不稳定都是过于放纵带来的伴生品,好几次莫嘉娜都在片场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大发雷霆,甚至还要出手伤人, 公司的人也实在厌烦, 只能勒令她停工,待在出租屋内把疯病治好了再来。
昂德每日放学回来,就看到睡在沙发上的母亲。
她好像盘踞在沙发上的一朵糜烂的无名花, 周身散发出颓然的气息, 瘦至皮包骨头的身体肆意地摊平着, 卷到大腿上的裙边冒出毛边, 大片的皮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泛着无光泽的惨白。
莫嘉娜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尾稍枯黄分叉。
像团黑色破布从沙发侧边垂下来。
“喂,去帮我买一包烟。”
莫嘉娜看也不看地甩出一张纸票和几个硬币。
纸票皱巴巴的,轻轻飘到桌边,几个圆硬币则滚动着,半途撞在了几个空了的酒瓶子上,发出了脆响,而后歪倒一下,又朝着别的方向继续滚动,最后如螺旋般在同一个地方摆动几下,才终于落定。
昂德沉默不语地捡起钱,转身又出了门。
莫嘉娜含糊不清的咒骂声传来。
“衰仔……成天不说话……当哑巴算了……”
下楼去的昂德并没有立刻去便利店买烟,反而漫无目的地在一条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他不能立刻回家去,虽然莫嘉娜从没明说过,但买烟就是支开他的借口,昂德在不小心撞见过几次后,宁愿在街上多浪费些时间。
最多因为晚回家,听几句耳朵生茧的骂人话。
他不想刚到家门口,就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更不想看不同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那股未消散的气味令人作呕。
莫嘉娜也到了即便依靠出演忄青色片也无法维持收入的时候了。
她太过糟践自己的健康,心情起伏大,整夜整夜的无眠,以至于容貌日渐枯槁,老得比同龄人更加得快,她只能选择在彻底色衰之前吊住一个男人。
不需要多有钱,不需要多年轻有为,甚至不需要多有修养和内在。
只要能让莫嘉娜活得比现在好一些,就可以了。
临近三十五岁的时候,莫嘉娜勉强找到了结婚对象,她的第一任丈夫矮小丑陋,贼眉鼠眼,精明市侩,手头有一间小小的杂货店,赚得的钱勉强够生活。这个男人足够吝啬,连婚礼钱都不愿意出。
于是莫嘉娜租了一身最便宜的婚纱。
与慈善日选在一天,同好几对手头困难的夫妇一起宣誓。
她好像是为了赌那一口气,或者是与她既定的命运做一次抗争,她从前一度很迷信塔罗占卜,当时的那个神婆远近闻名,在看到莫嘉娜的牌面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如实相告,莫嘉娜这一辈子,没有爱情和婚姻的缘分。
走出教堂的那一刻,莫嘉娜挺直了腰背。
她恢复了些以往的神采,得意自己击败了神的旨意。
昂德突然发现,这个半辈子都在与惨烈命运搏斗的女人真的老了,她将自己裹在滑稽且不合身的廉价婚纱里,无论盖了多厚的妆,都遮不住她眼角的细纹,莫嘉娜再也不是那个让世人惊艳的天降之女了。
她彻底被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淹没在了人短暂的记忆之中。
莫嘉娜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
这个男人逐渐暴露了丑恶的嘴脸,他是个十足的赌鬼,很快将那间店铺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自己没钱了后便搜刮莫嘉娜的积蓄,甚至强迫她出去想法子赚钱,稍有不顺心,便大打出手。
新伤叠旧伤,莫嘉娜身上始终没一块好地方。
昂德第一次撞见过这个无用的男人动手时,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试图阻止施暴,但他根本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直接被狠狠甩在了地上,最后同莫嘉娜一起被揍得鼻青脸肿。
男人拿到钱,晃晃悠悠出了家门。
莫嘉娜吐出嘴里的血沫,从一地狼藉中翻出了半包被踩扁的香烟,抖着手点燃一根,咧着破裂的嘴角吐出烟气,在看到身边的昂德也试图用火机点烟,抬手在他脑袋上抡了一巴掌,“净学没出息的。”
“你有出息!你要是有出息就不会过成这样!”
正处于叛逆期的昂德第一次彻底爆发,歇斯底里地吼道。
莫嘉娜愣了一下,许久不曾再说话,只是夹着烟的手抖得厉害,烟灰掉了她一腿,都不觉得烫,等到昂德都骂累了,准备要摔门离开的时候,她才哑着嗓子,很轻很轻地讲了一句话。
“是啊,所以别学我,别当没出息的人。”
昂德站在门外,一步也迈不动。
他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埋怨莫嘉娜的人,虽然过得无比落魄,但莫嘉娜从未短过吃穿用度,每学期不用昂德开口,学费都准时凑齐,虽然是用很不好的态度直接甩给他,但那的确是一份不加掩饰的爱。
很久以前,昂德也搜过莫嘉娜最初的那部成名之作,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很难想象,影片中不沾染一丝浊气的年轻女孩儿,就是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