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双出去的时候,将靠近庭院的那扇窗户给关上了,虽然是初夏,晚间还是略微有了一点儿凉意。
沈初姒素来身子娇弱,不可贪凉。
沈初姒孤身在屋中,并未换上寝衣。
她在屋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并未一点儿倦意。
随后她起身,将屋后的那扇窗牖给打开了。
院中有几株晚桃,都是工匠们精心培育的品种,此时初夏,正是怒放之时。
从沈初姒的寝屋之中,恰好能看到晚间的风拂过,昏黄的灯光之下,有几片倏然飘落的花瓣。
她站在这里看了一会儿,其实此时已经夜半,该到就寝的时候了。
她却还是站在这里,看庭前的花落。
沈初姒手指撑着下颔,手指蜷缩了一下,却突然看到在不远处的院墙之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身穿绛红色白纹锦袍,漆黑的发用银冠束起,此时正一只腿支起,坐在她不远处的院墙之上。
坐在明月的清冽光辉之下。
他也看到了沈初姒,随后一个瞬身,转眼之间就坐到了她面前的窗沿之上。
“殿下是在等我?”
沈初姒抬眼,不解其意:“嗯?”
谢容珏轻笑一声,“殿下深夜不就寝,还打开窗牖,种种,难道不是在等我?”
沈初姒看了看他身后院中纷落的桃花,“晚桃不常有,我只是在看庭前落花。”
“殿下之前下马车朝着我那里看了一眼,我还以为殿下是想着我今夜前来,”他顿了顿,“看来,是我会错了意。”
他当时马车的帘幔遮得严丝合缝,何曾会看到自己朝着那里看了一眼。
沈初姒倏然抬眼,“……你怎么知晓?”
她这么一句话以后,谢容珏久久都未曾应答。
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枚铜板,此时慢条斯理地在手上把玩。
“殿下,”他手中的铜板在指间翻动,“你是不是承认了。”
谢容珏眼睫垂下,漆黑的瞳仁似是黑珀,亮得惊人。
“你在等我。”
作者有话说:
在酒店码字丶椒盐小鱼卷
第71章
他这话说得笃定, 不容置喙,胜券在握。
从来都是那个意气风发,张扬到肆意的少年郎君。
此时的瞳色极亮, 不退不避。
沈初姒感觉心尖好像是突然很轻地被幼猫挠了一下, 然后看到他此时坐在盛京的春色之中,身后是庭前飘落的桃花。
沈初姒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 倏然转眼看向他, “那我若是当真在等你呢?”
谢容珏原本手上正在随意把玩着一枚铜板, 抛掷在半空之中, 沈初姒话音未落,他没有能够接住手中的铜板, 铜板倏然就落在了地上。
铜板撞击在地面上,滚落一直到远处,才缓缓停下。
谢容珏手指撑在窗台之上, 半晌都没说话。
片刻之后, 他才摇头,随后似无奈般的轻笑了一声。
“殿下啊殿下。”
谢容珏眼睫垂下,顿了一下,随后看着她,声音有点儿轻:“可当真是让我……无计可施。”
此时窗外有浮动的桃花香味。
即便是这样, 沈初姒身上那点儿熟悉又浅淡的味道, 还是萦绕在谢容珏的身边。
连带着屋中都是这样浅淡的香味。
沈初姒的寝屋看上去并无多少装饰, 十分整洁。
谢容珏抬眼看了周遭的环境, 随后从窗台之上跳下来。
他在窗台旁边站定, 随手抽出了几张纸, 然后递到沈初姒的面前。
沈初姒看了看, 然后抬眼看向谢容珏。
谢容珏挑眉, “之前在黎城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云来赌场,四方亭,群玉处,日后都是殿下的了,既然已经回到盛京,我自然也将地契和钥匙都拿过来了。”
他手指白皙,拿着那几张极为薄的纸。
无名指上,铜黄色的钥匙正在轻轻地晃动。
沈初姒刚刚只匆匆看了一眼,只看到上面印着暗红色的盛京官印。
其实他那时候说的那些话,沈初姒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他今日前来,居然还带来了这些。
她顿了片刻,“世子将这些身家都给了我,难道就没有丝毫心疼?”
谢容珏随手将那几张纸和钥匙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若是用这些就能换回一个名分,就算是十个云来赌场,只要殿下想,我也能拱手送到殿下面前。”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不过这样的话,算不算就是入赘到了殿下府中?”
谢容珏挑眉,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循循善诱的意味:“殿下,养我很容易的。”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并无觉得丝毫不妥。
沈初姒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地契,此时那几张纸正在被微风吹得纷飞,好在上面压着一枚钥匙,所以才没有被吹走。
“怎么个容易法?”
“毕竟是吃殿下的软饭,”他顿了顿,“我日后少吃点,勤俭持家,让殿下没有后顾之忧。”
沈初姒抬眼,“当初春日宴时,世子花费数千两只是买一捧绢花,由奢入俭难,日后当真能把持得住?”
“我还以为殿下记得。”他声音压低,“我会把持不住的,只有殿下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沈初姒的屋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
蒲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殿下。”
蒲双的声音显得有点儿急,沈初姒连忙垫脚上前捂住谢容珏的嘴,眼睛很亮,示意他噤声。
视线对视之际,沈初姒感觉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掌心。
甚至还轻声笑了一下。
连带着胸腔都在发颤。
沈初姒此时和他贴得很近,感觉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半束的发此时落在沈初姒的肌肤上。
其实原本在黎城的时候,比这时更为近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过,但是现在站在外面的,是自幼跟着沈初姒的侍女,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盛京城。
所以也连带着一点儿隐秘的羞耻感。
谢容珏眼睫垂下,看了她片刻,随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应当算是应允了。
看到他点头,沈初姒这才对着门外的蒲双应声,“我在。”
蒲双站在屋外,听到沈初姒应声,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开口解释道:“方才我出来找雪球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殿下屋中传来了一点儿响动。我觉得不放心,所以才想着前来问一下殿下,既然是平安无事,那我就放心了。”
沈初姒静了片刻,“兴许是有野猫吧。”
谢容珏听到这话,倏然挑了挑眉,他原本抱胸站在这里,此时抬起一只手,在沈初姒的掌心轻轻碰了一下。
似是惩戒,又像是无意识的触碰。
沈初姒顿时蜷缩起了手,衣衫摩挲之际,发出了一点儿声响。
蒲双连忙问道:“殿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沈初姒握住谢容珏作乱的手,竭力保持着如常的声线,“……不必。无事。”
或许是实在觉得沈初姒有点儿反常,蒲双又想到了之前西羌阙王的事情,站在门外许久,“殿下,今日夜深,我总觉得不太安全,还是让我进去再仔细检查一番吧。”
沈初姒手指在谢容珏的手腕上轻轻碰了碰,勉力让自己声线没有异常:“当真无事,只是因为刚刚不小心衣物蹭到了桌柜,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蒲双听到沈初姒说这话,略微打消了一点儿心中的疑虑,看到这边的门窗都并无什么异常,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只轻声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也早些休息为好。有什么事情记得唤奴婢。”
蒲双说完以后,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以后,才起身离开。
沈初姒在蒲双走后,抬手将谢容珏身后的窗户关好。
蒲双在查完前面的门窗后,又仔细看了一遍周遭的窗,看着并无异常,才转身回房。
合上的窗户将月色关在窗外,只从绢布之中,浅浅透出一点儿清辉。
谢容珏倚在墙上,看着此时紧闭的窗,“殿下此举,不会是想……”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一下,“让我留宿吧?”
他分明知晓自己的用意,却还是故意曲解,实在是可恶。
沈初姒索性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回道:“世子若是这样想,也并非全然不可以。”
谢容珏倚在墙壁上,听到她的话后,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手指慢条斯理地轻轻碰着臂弯。
随后他抬步靠近,手指碰在沈初姒的耳廓上。
谢容珏的手指带着点儿凉意。
他附身靠近,靠在沈初姒的耳际。
“殿下下次再说这样的话之前——”
“记得先看看自己的耳廓。”
作者有话说:
累傻了TvT
回家开始日更!!大概21号回去~
第72章
他的手指略微碰过, 凉意明确。
沈初姒抬眼,看到现在谢容珏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沈初姒想着后退一步,谢容珏却好像是先一步发现了她的意图, 手指原本只是随意地碰在她的耳侧, 在她想着撤离的时候,手指勾起, 搭在了她的颈后。
谢容珏使了一点儿劲, 带着笑意, 只看着就是风月无边。
说出口的话, 却实在是恶劣至极。
“殿下怕什么,”他顿了顿, “……我又没有当真。”
这样的境况,他简直说得上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沈初姒站在原地, 看着他现在稳占上风的模样, 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后突然踮脚,吻了一下他的喉间突起处。
碰上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谢容珏的身子倏然僵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触即离,但是谢容珏脸上的笑意却顿消, 他垂下眼, 瞳色似濯洗过的曜石, 声音都带着一点哑意:“……嗯?”
手指在沈初姒的颈后轻轻剐蹭了一下,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初姒坦然和他对视, 刚刚的那点儿好胜心倏然被激起, “但是我当真了。”
她眼中带着光晕, “方才退半步, 不过是想着给世子让道罢了。毕竟当初黎城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与世子共处一室过。”
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现在不是。
谢容珏之前说出的话,现在反而让他自己进退两难。
谁知道现在沈初姒还会反将一军,看着他的时候,瞳仁清澈如春水。
他明明知晓她这是激将法,却还是甘拜下风。
谢容珏一时没有说话,就这么低眼,手指在她颈后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触碰着。
沈初姒见他不出声,“嗯?所以世子现在是不敢了?”
谢容珏无奈地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随后低声承认道:“嗯,不敢。”
他顿了一下,然后接道:“殿下,我认栽了。”
他承认得直接又坦荡,沈初姒一时都没有想到,眼睫上下扑闪了两下,随后突然想到自己刚刚以退为进的激将法。
后知后觉一般,耳廓的热意逐渐蔓延至脖颈,她生硬地别开视线,然后抬步走到桌案边倒了一杯温水。
“既然这样,”她喝了一口,“天色不早了,我也有些倦了,世子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容珏倚在墙上,听出来她的话外之音,然后挑眉看着她手中的杯盏,“这就逐客了?殿下可实在是狠心,我此番来找你,居然连一杯茶水都无。”
沈初姒随手拿过一个杯盏,倒了一点温水,递到谢容珏的方向。
“那世子可以喝完这杯茶水再走。”
谢容珏闻言,手中瞬间划过了一个东西,沈初姒下意识地以为是铜板,也没有过多在意,抬手又喝了一口茶,才觉得自己身上的热意消退了些。
谢容珏抬步过来,抬手将沈初姒手中的杯盏拿走。
在他将杯盏拿走的瞬间,沈初姒的手中,却又突然多了一个东西。
她垂眼看去。
此时躺在沈初姒手心的,是一枚小小的,用油纸包裹起来的,油纸的边缘都已经发毛的饴糖。
正是当初提灯映雪的时候,沈初姒交还给谢容珏的饴糖。
她原本以为谢容珏早就已经将这颗糖给扔掉了,可是现在这枚糖却又和当初别无二致地躺在她的手中。
“在我那里暂存了一段时间。”谢容珏尝了尝自己杯盏中的茶水,“殿下,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谢容珏姿态懒散,说话的神态却又笃定。
“当初我问及因果,不过是因为觉得说清楚一些更好,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所谓,不过是怕麻烦,殿下将这个归还于我,说是因果已了,但是现在——”
谢容珏将手中的杯盏放在桌案上,“殿下就是我日后的因果。”
他手中滑过一枚铜板,原本阖上的窗户应声而开,谢容珏坐在窗台之上,浮动的桃花香味似春来朝雾。
一直到他离开的时候,屋中还是带着桃花的香气。
沈初姒当初将这枚饴糖归还于他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会回到自己的手中。
鸣秋寺的主持曾经对她说过,佛法讲究因缘际会,业债难消,解数年困顿。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有点儿明白了当初那个主持所说的话。
或许,和雍十六年的那场春雨,终究是成全了景和初年的因果。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解多年困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