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拖得越久,也越对西羌有利。
独孤珣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急不缓地面对现在的局面。
原本整个中原军就军心不齐,主帅战死对于军心起着极为重大的影响,到了最后军心涣散,不过就是不堪一击罢了。
所以他游刃有余地对着所谓的奇袭队伍,即便是少几个据点,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只是……长此以往,也会当真被谢容珏消磨掉大半据点。
或许,也该到时候了。
而谢容珏原本此举,也只是在逼着他出战罢了,毕竟常老将军战死,对于常家军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极为重大的影响,长此以往,士气会愈发低迷。
所以,当战。
景和初年,十月廿四。
西羌与抚远军在西境,进行了最后一场战役。
史称,抚远之役。
自此西羌元气大伤,此后十年,都未曾敢骚扰中原边境。
西境繁荣昌盛,往来游人如织。
十一月初旬的盛京,万物凋敝,寒风凛冽。
抚远军班师回朝,大败西羌于西境,而沈初姒还没有看到军队回京,就受诏入宫。
皇宫之中早早烧了地龙,沈初姒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外衫,进入殿中的时候,被内仕拿在一旁了去。
她抬着眼,看着沈琅怀身边站着一名斥候,看到沈初姒前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沈初姒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却觉得好像是寒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开来,无关外面转凉的天气。
来自她看到这个斥候的时候,突然停顿一下的心跳。
她自幼就很聪明,很会察言观色,在旁人的口口相传之中,也只知晓西羌大败,而关于那些细枝末节,却又支支吾吾。
并不应该。
此时的乾清殿中静默无言,只剩下滴漏声还在极其轻微地,叩击在沈初姒的心上。
沈琅怀负手站在乾清殿中,突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对着身边的斥候道:“你且再说一遍吧。”
“最后一役中,西羌阙王独孤珣多处设伏,他似乎并不在意最后的输赢,好像更想将主将……置之死地。最后主将被逼入一个逼仄的地势之中,其实旁的,我们也并不知晓太多,因为当时的所有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伤殆尽,只知晓,将军为了杀了西羌阙王独孤珣而身中流矢——”
“现在,不知所踪。”
斥候抬起手,从随身携带的袋子中,拿出一截小小的穗子。
穗子上有一颗很小的珠子。
或许是因为在泥泞中浸过,所以即便是被人仔细地擦拭过,也还是能看得出来脏污的痕迹,甚至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
“这是主将之前一直都带在身上的香囊上的,他很宝贝这个香囊,谁说丑都不行,抚远军在四周找了许久,但是始终都未曾发现主将的踪迹,可能是因着附近有溪流,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珠子,递到沈初姒的面前。
此战艰险,之前就可以得见。
西羌阙王独孤珣死在他剑下,戎马倥偬数十年的常老将军战死西境,而那位被常老将军称赞的将才,身中流矢,不知所踪。
可是他分明答应过她,要从西境平安归来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道难
第89章 正文完结
西境苦寒, 身中流矢,生死不知。
消息传到盛京城,也已经过了数日, 但凡有一点的消息, 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境况。
沈琅怀并不想瞒着她。
况且沈初姒向来聪明,即便是瞒, 也瞒不了她多久。
沈初姒想, 其实她一直都不算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幼时的时候很多人在背后偷偷羡慕她, 因着她的生母, 是被无情的帝王家偏爱的妃嫔,而她, 是那个备受偏爱长大的公主。
后来她在佛前跪求父皇得以平安康健,佛经千万卷,终究也只是未得其解。
所以这一次, 她只是在心中默默愿他平安归来, 将从前所手抄的佛经,全都压在了柜中。
她一点也不想,和当初是一样的局面。
斥候的话其实没有说得很直白,说是不知所踪,说是生死不知, 其实更为有可能的是, 死无全尸。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西境找了他这么久, 终究还是一点儿踪迹都未曾找到。
甚至就连附近的村落, 城郭, 都一一问过, 都未曾见到这么一个人。
好像是猝然之间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沈初姒想自己也前往西境, 但是这个想法刚刚被提出就被沈琅怀否决了, 沈初姒站在原地,只是垂着眼睛看着他。
这个向来别扭,擅长口是心非的新君,难得地,俯下了身子,“西境才刚刚结束战役,流民饿殍不知凡几,况且独孤珣死在这里,从前他的亲卫还有流窜在附近的,难免会生变故,况且现在盛京已经入冬,西境只会更甚,你身体娇弱,又向来畏寒。”
“阿稚,朕不放心。”
况且她其实自己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不如留在盛京,等待消息。
但更重要的是,沈琅怀心知此次多半就是凶多吉少,他怕沈初姒前往西境,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果中,失望。
沈初姒并不是不知晓这些,只是骤然想到他当初从盛京一路赶至西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她现在这般一样的心境。
她好像一直都不能得偿所愿。
父皇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朕让隐卫去寻找了,若是有消息,会即刻传回盛京来,”沈琅怀轻声,“阿稚,不要任性,朕会担心……他也会。”
她知道沈琅怀说得对,她也知晓,自己这个时候想要前往西境,确实是在添乱,是在任性。
可是——
理智决断的因果,却又不敌潮涌的念想。
她从前从不曾任性,情绪很淡,对待谁都可以行事妥帖,挑不出什么错处。
沈初姒站在乾清殿中,沉默片刻之后,语调很淡,“皇兄。我知道了。”
她素来懂事,沈琅怀也知晓。
十一月的盛京,已经到了凛冬,前些时候不大不小地下了几场雪,雪落在盛京城,就显出一点儿格外的静谧来。
恍然又过了一年。
常老将军前些时候扶灵回京的时候,沈琅怀追封爵位,城中多为缟素,无数人自发送灵。
沈初姒也前去常家,上了一炷香。
除此以外,她与往年并无什么不同,还是会在屋中看经书,还是会跟着蒲双学一学绣活,还是会出去走一走。
甚至在别人想要安慰她的时候,轻声说着不必担心。
没有人看见过她哭。
临近年关的时候,蒲双将院内外全都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
沈初姒有的时候出去散步的时候,会路过别院,役人还是在洒扫,只是灯火不盛,看着很冷清。
盛京城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向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沈初姒其实还是不常想起他,只是午夜梦回之际,会突然想到他出征前的那一晚,她似有若无的梦中,是他当真来过。
所以她时常会惊醒。
可是因着冬日,门窗紧阖,屋中染着暖炉,屋外是寒风猎猎,她起身的时候,并无一人。
她再不曾见到过他。
她也很少梦到过他,少时读诗,既有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有唯梦闲人不梦君,少时不解其意,后来却又一一了悟。
在她晦暗无色的梦境中,繁荣芜杂,除了垂下来的天幕,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宋怀慕经常会来找她,沈初姒看着和以往时候差别并不大,只是情绪更淡了些。
宋怀慕很担心她,只是安慰的话,又总会觉得词不达意。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只会变着法子想要让她开心一些。
盛京的街头巷尾还是会提起这位天生将才的少年郎君,在绘声绘色的口口相传中,好像很多人忘了他曾经是那个恶劣又纨绔的少年,忘了他曾经肆意妄为,提起的,都是他如何一剑斩杀独孤珣,如何临危受命,转危为安。
犹如亲临。
这个故事的最后,说书人说少年将军折戟在西境,殒命于苦寒之中,因为天妒英才,天生将星,或许只是应运来解中原这场水火之急。
现在夙愿得偿,完成使命,所以陨落在西境中。
沈初姒有的时候觉得,他们口中说谈及的传奇,那个势如破竹的少年将军,其实并不是她认识的谢容珏。
她时常想起的,都是那个恶劣又时常带笑的少年郎,神色懒散,说着要带她一起去漠北看雪,亲口对她说,等他从西境回来。
说他手中执剑的意义,就是阿稚。
她一直都记得和雍十六年的春日,那个恍然闯进她的年少时的人。
从此她见过许多人,都似流水落花,不曾留迹,唯见他如青山。
林霁也会偶尔下了职,会前来仁明巷看她。
他会给雪球带一些风干的鱼干,然后一边俯下身用手指碰着雪球的头,一边倏然抬眼问沈初姒。
若是一直都等不到,殿下还会一直等下去吗。
沈初姒抬眼看了看屋檐上未化的积雪,沉默许久。
想到了之前她问及谢容珏的时候,他懒散靠在桌边,然后垂着眼睛对自己说:“十年二十年,总会等到转圜的时候。”
他说这话的时候,算不上是什么一板一眼,可是语气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隐卫在西境找了整整一月,却还是一无所获。
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还能让人有点念想。
她一直都是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不曾给自己前路未明的遐想,或许所有人都觉得他可能当真永远都回不来了,但是她却从来都没这么觉得。
既然是曾经答应她无论如何都要归来,那她也相信他。
她将之前斥候给她的穗子洗净,偶尔会在晚间的时候,碰着上面的小珠。
然后会突然想起来前些时候在乾清殿内,斥候与她说起来的话。
“原来是公主的东西,在西境的时候,主帅对什么都没有什么所谓,只唯独一直随身带着的香囊,之前军中还有人偷偷在背后说这个香囊绣工实在拙劣,被他叫去多训练了几次,回来的时候累到不成人样,这么一遭之后,哪里还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起这个。”
斥候想,那个容貌盛极,看着不像武将的主帅,对什么都没有所谓,但也是当真将公主殿下放在心上。
……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白蔹从西境回来。
西境周围的地方已经搜查殆尽,白蔹没准备放弃,但是突然回京,只为了将一样东西交给沈初姒。
常老将军时常传信回盛京的时候,谢容珏其实也有在夜里写一些信,只是并没有寄出去。
白蔹此次回来,就是将这些未曾送出的信笺,交给沈初姒。
谢容珏的字迹张扬而又肆意,看着像极他本人,上面没有写什么具体的内容,只说常有人夸赞他的香囊好看。
睁眼说瞎话,怪不得没有寄出去。
要么就是一些军中的事情,讲战事顺遂,讲他无所不能。
他丝毫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说阿稚简直就是盛京城眼光最好的姑娘,这么多世家郎君,他必然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更多的则是,说着想念阿稚。
在常老将军死在他身旁之后,谢容珏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只说,若是他也不能回来的话,不必等他。
之前他离开前夜时说的话,其实是在骗她。
若是可以,日后当平安顺遂,一生无忧,若是有人日后能为她遮风挡雨的话……
不必念他。
原本若是他能回来的话,这些信,不会出现在沈初姒手中。
可是现在一直到了十二月,却也还是没有一丝踪迹。
白蔹在西境整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思来想去,还是想交到沈初姒的手中。
在他张扬肆意,多少都有点薄情的岁月之中,只有面前的殿下,成为了公子唯一的例外。
白蔹跟着谢容珏一同长大,见过他走过很多的地方。
他很少在这些地方留下什么痕迹,山上的寺庙,悬崖边的小道,所有人都想用红绸,用同心锁留下自己来过这里的痕迹,可是谢容珏却从来没有。
他好像对什么都不眷恋。
谢容珏从前在道观之中,从来都没有想过修道,可是或许那点不沾红尘的冷清气,还是沾染上了。
白蔹走的时候,听到沈初姒在身后轻声问道:“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吗?”
白蔹顿在原地,沉默许久,才回道:“属下会尽力而为。”
他其实回头看到过那位殿下的神色,看她听闻他的这句话,眼睫稍微敛了下来,看着并无多少意外。
其实也是,从十月开始,整整两月,白蔹一直找到此时,附近的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曾经找过。
可是从始至终,一无所获。
谢容珏身中流矢,这里遍寻不得,要么是当真……要么就是被西羌人带走。
可是西羌四散逃兵,独孤珣的亲卫又有不少是中原与西羌人的混血,西境中原本就有不少异族人,隐卫几乎也是一直在暗中搜寻,却又始终无果。
太久的没有结果,让所有人都有点身心俱疲。
白蔹却又在此时,听到沈初姒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
“他会回来。”
所有人几乎心照不宣地认为,谢容珏多半是要殒命在西境,多半并不会再有任何结果,多半再找下去也只是无尽的失望的时候。
面前的这个殿下却又当真觉得,他会回来。
白蔹想着,或许公子只会对殿下一个人例外,是逃脱不了的。
在他走马过路盛京城,懒散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纨绔子弟的时候,在崔绣莹从来都不曾相信过他的时候,也只有殿下,轻声对他说着相信。
心动从来都不是无迹可寻。
他注定,只会为了这么一个人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