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母后费心了。”施探微把妻子笼进怀里,温和道,“外面风大,母后还是先回宫歇着吧。”
迟迟被施探微揽着,不得不一道前行,不忘了冲崔氏行礼。
“儿臣告退。”
崔氏面露失落,眼里的笑意慢慢黯了下来。
等帝后回了宫殿,远远地看不见了,她又拿起佛珠,双手合十,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娘娘……”嬷嬷扶着她,湿了眼眶。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苦笑道,“见青那混账要绝了皇家的后。探微这头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否则,哀家无颜到九泉之下面见先帝,面见列祖列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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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喜以来,迟迟是吃嘛嘛香,一点怀孕的烦恼都没有,反倒日渐珠圆玉润。
几个命妇围坐在皇后身侧,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艳羡不已。
“皇后娘娘这是福泽深厚,有龙运护体,才没受那些苦。哪像臣妇,怀我家钰儿的时候那叫一个折腾,吃了就吐,成天除了一点酸的能入口以外,旁的那是一点都吃不下,生生饿瘦了一圈。”
“就是就是。”另一位深有同感,“臣妇怀头胎那时也是,除了老李头家的桂花糕啊,什么也不想吃。还总犯困,那头人正说着话呢,臣妇这头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平白叫人笑话了许久。”
迟迟乐呵呵地听着,没烦恼似的。
晚膳时分,皇帝来了,扫了一圈宫殿里多出来的东西,他冷声道:
“传朕旨意,世家命妇不必再进宫拜见。”
“人多热闹嘛。”
迟迟觉得她们都挺好的,还给她送了许多小孩用的衣物,玩具呢。
施探微不听,转头吩咐春雪:
“外面进来的东西,都得仔细查验过。”
“好了好了,干嘛草木皆兵的。”
那些妇人与她又没有利益冲突,怎么会害她呢。
“别把所有人都想的太美好了,”施探微捏捏眉心,“宫中人心诡谲,防不胜防。”
眼看他又要跟老妈子似的长篇大论,迟迟立刻严肃保证,绝对谨慎小心。他这才抿唇不语。
没一会儿,宫人上来布菜。
迟迟提起筷子,自从怀孕以来,她的食欲倒是变得极好,什么都想来一口。
施探微扫了一眼,长剑似的眉心微皱。
“这么油腻?”
“朕闻着恶心,把这些荤菜都撤下去。”
迟迟不满地按住他手,“等等。”
她看着施探微,“我想吃。”
施探微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那就留下吧。”
他站起身,迟迟往嘴里塞了块红烧肉,问他,“探微哥哥不吃吗?”
“不吃,”
施探微拿着一本奏折坐在案前,捏了一颗话梅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那东西她也吃过,明明牙齿都快被酸掉了,他却一点异色也没有。
迟迟看着,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古怪,索性就由他去了。
直到第二天,她听闻官家惩治了一大批贪官污吏,还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情绪颇为激动。
过后又无故呕吐,却是吐出来一滩酸水。
太医诊脉,却道一切如常。
迟迟觉得奇怪,直到听见春雪说:
“看官家这样子,倒像是害喜了似的。”
迟迟:“………………”
她连忙梳妆好了,到太极宫去探望。
正好遇上了给官家诊脉的老太医,太医捋着胡子道:
“老臣推测官家会如此应该是心病所致。官家与娘娘伉俪情深,又太过紧张娘娘的身子,以至于同心同感。呃,就出现了干呕厌食的症状。待老臣开几服静心凝神的药方,调理几日,应当就无大碍了。”
迟迟点了点头。太医走后,她咬着嘴唇,掀开帷帐,看向那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紧闭着眼睑,肤色苍白,肉眼可见的消瘦和憔悴。
摸了摸手背上新长出来的肉肉,她一时间沉默了。
第55章 龙凤胎
迟迟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长睫一颤,忽然醒来。
静静地看着她,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
“我做了一个梦。”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梦见, 我们住在草原, 傍晚时我赶着牛羊回家,你洗手做菜, 我拿了一根竹笛在屋外的石凳上一边吹,一边看缓缓落下的夕阳。日子过得那样慢,又那样快……”
转瞬便是白发苍苍。
迟迟安静地听着,仿佛也听见了那悠长绵延的乐声。
她将脑袋枕在榻边, 轻笑着看他, “那,我们约好了,等孩子都长大了,我们就去亲眼看看。去看大漠的雄鹰,草原的候鸟,海底的珊瑚,悬崖的宝树。你陪着我, 好不好?”
“好。”
十月怀胎, 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
迟迟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心中空落落的, 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身旁都是云雾, 分不清方向,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忽然, 袅袅的云雾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女子的倩影。
宛若当头一棒, 迟迟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她的眼眶顷刻湿润。
“娘亲娘亲!”
就在穿过那片迷雾的瞬间, 她的发髻散落下来,头顶出现了荞麦花编织的花环,雪白的花瓣随风摇曳。
重新变成了那个依赖母亲的少女,她紧紧地伸出双臂,抱住女子的腰肢。
苏寒璧也笑着抱住了她。
“看看我的小年糕长高了没有?哎呀好像吃胖了。”
苏寒璧捏着她的脸颊笑了,容颜一如多年前般年轻温柔。
“才没有!”
迟迟拿脸颊去蹭着苏寒璧的手心,娘亲香香软软的像是天上的花仙子,跟记忆里一样美。
“娘来接你回家了。”苏寒璧轻声说,“爹爹也在家中等着呢。”
“爹爹?”迟迟看向娘亲身后,在那浓雾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却始终看不清具体的样貌,只有一袭乌发泼墨般倾泻了全身。
苏寒璧牵住她的手就要向那个男子走去。
没走几步,迟迟却停下来了。
“对不起,娘亲。”
嘀嗒,嘀嗒,晶莹的泪水坠落在母女交握的手上。
迟迟眼中满是不舍,却慢慢松开了手,“接下来的余生,小年糕要跟另一个人度过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苏寒璧始终温柔地看着她,“只有这一次选择的机会。跟娘亲离开,我们一家三口永远,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娘亲,我已经长大啦。”
迟迟揉着眼睛,笑着说,“我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我想守护他,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没有我,他的世界会很孤单,很冷清的。”
“而且,我已经和他成亲了。”
“是小和尚吗?”
“娘亲还记得他?”
苏寒璧笑着,眼里隐隐有泪,“如果是他娘亲可以放心了。可惜,为娘不能亲自送你出嫁。那就让为娘最后为你绾一次发吧……”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四梳梳到……”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清冷低沉:“时辰到了。”
迷雾瞬间散去,周围像是坠入了永夜,漆黑一片,也没有了娘亲的声音。
迟迟心中万般不舍,忍不住扭头看去,苏寒璧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薄,化成一缕轻烟飘散开来。
迟迟伸手想要挽留,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她追着烟雾飘散的地方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一脚踩空,猛地惊醒。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
春雪激动不已,连忙叫人:
“快,快去禀报官家,就说皇后娘娘醒了!”
……
迟迟不敢相信那个憔悴的人是施探微。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还有零星的胡茬。
一贯雪白整洁的衣袍很是凌乱,踉跄地走了过来,只是还未接近床榻,身子一晃便倒在了地上。
但他依旧艰难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
“别再离开我。”
他的唇瓣在颤抖,声音也是嘶哑的,带着一丝淡淡的恨意开口道。
“若不是他们……”
迟迟立刻明白他说的他们是谁。
方才她已经从春雪口中得知,她在生产时突发晕厥,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好在一对龙凤胎平安无事,被抱到偏殿由乳母照看。
迟迟反握住他的手,温声细语:
“探微哥哥,不要怪他们。”
“要是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施探微额头紧紧抵着她的手背,头发散乱下来,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梦到娘亲了,”迟迟说,“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她想带我离开。但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我想留下来,留在我的爱人身边,陪伴着他。探微哥哥,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施探微平息了一下,这才抬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在一点点慢慢恢复往昔的红润。柔嫩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探微哥哥,别担心了,”
她感到手指被打湿,他竟然在哽咽,他从未如此失态,如同被钝刀割着心脏,出口就是哭腔,很努力克制了,才能吐字:
“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春雪说,在她呼吸逐渐微弱,太医宣告回天乏术的时候,施探微竟然打算服毒自尽。若非崔氏以死相逼,他也许就随她而去。
当时所有人都在苦劝,若非长孙玉衡让他再等一等,差一点酿成大祸。
“不会再让你这样痛了。”
这样的代价他承受不起,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如果这一次让他得到后再失去,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施寒玉上天入地都无法救回,被他亲手杀死的爱人。
他与施寒玉又有什么区别,是他让她承受这样的苦难。
“所有的惩罚所有的代价我来承受就好。为什么是你……”
迟迟心疼地捏住他的手指,“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探微哥哥,振作起来,好么?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天下人需要一个君父。”
施探微控制住那种心痛到呼吸不过来的感觉,眼睛湿润地看着她,“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迟迟眨眨眼,撒娇道,“我好饿,想吃小笼包嘛。”
施探微:“我给你做。”
他面容平静地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脚步是有多么虚软。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那一天他被浓重的恐惧包裹,怕她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再也没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奔来,紧紧抱住他,喊他探微哥哥。
她吃过小笼包后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施探微呼吸放得很轻,忍不住以手指隔空描摹她的五官,克制着浓烈的情感。
“看看我吧。我想你多看我一眼。”
迟迟睁开眼,叹了口气,说,“官家,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传成妖后了。”
“朕看谁敢。”
迟迟咬了咬唇,望着他笑。
……
一个寂静的雪夜,他忽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摸身畔。
却是空空如也。
他眼眸有些空,里面氤氲着灰绿色的雾气,妖异无比。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捂住面庞,喑哑地笑出了声。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象。
他从来都不曾找到她。
那一年那个孩子的尸身,他亲眼所见不是吗。
这之后的重逢,大婚,洞房花烛,乃至于这段时间的相依相伴。
全都是他得了一场怪病而幻想出来的。
他后宫中的妃嫔也不是被遣散,而是被他杀光了。
胆敢议论的官员也全都被他杀了。太后以及崔氏一族,也被他下令诛灭。
他的臣子们怨声载道,都说大庆的气数将尽,他是继施寒玉后,又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他不在乎。
天生异瞳者,果然翻天覆地。
他施探微从来就不是一个明君。
他是一个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众叛亲离的暴君。
今夜。
他将亲手终结这一切。
少年披散着乌发,取下墙壁上悬挂的宝剑。他赤着脚,噙着优雅从容的微笑,走出了太极宫。
迟迟不过是去看了孩子一眼,谁知回来就见到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赤脚站在雪地之中,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冰寒一片,十分陌生。
“探微哥哥?”迟迟毫不吃惊,她打量着他,“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得了风寒怎么办?”
听到这道声音,他的身体重重一颤。
恍惚了一瞬,视线慢慢地聚焦,定格在她身上。像是猛然间魂魄附体,眼中有了神采,脸上却一下子血色全无。他还把剑往身后藏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