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池笑而不语,崔绍有些沉重地看着他:
“你若再这么明哲保身,不替六皇子多谋略些后路,他日……大皇子未必能容下侯府,他是个非黑即白的,看不得什么中庸之道。”
谢凤池失笑,并不回答,反倒若有所指:“你日日在朝堂上勇猛直谏也就罢了,如今倒是连宗室都敢批判一二。”
往日是不会,可大皇子性情如何,是否能担当个明君,众人心知肚明,
相较之下,六皇子性情和善,崔绍无奈绷着脸:“你知晓我所想便好。”
顺着谢凤池指点他的脾性,又过了片刻,崔绍才犹豫问道:“不知府上可有位十六七岁的娘子。”
摩挲在杯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光是后厨便有两人,何出此问?”谢凤池笑容款款,毫无破绽。
崔绍抿唇,也知自己问得唐突,可还是生硬回道:“她在书斋受了委屈,思前想后,是我话说得重了些,特来道歉。”
谢凤池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上,没有说话,最尴尬的却是刚刚低头走进来的杜管家。
杜管家心里埋汰这木头脑子状元郎,都能听说是侯府的娘子了,怎么不多打听一点,明白过来这是位身份尴尬且上不得台面的外室……现在也算登堂入室的小娘了呢?
他们侯爷养了人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是密不透风。
安宁侯府向来中和中立,从不拉架站队,
且侯爷做事也周全,更比不得那些好几房妾室的张扬,以故知晓的人不会真将这种私事捅开了说,都愿意成全这位九卿之首痴情的名号。
可若是用心打听,总能窥见点不同寻常吧!
现在好了,这木头脑子莽进来,究竟让他们世子如何作答呢?
杜管家看不得这种场面,将茶水替换了,轻咳:“世子,今日可否要继续去祠堂抄经了?”
这般日常的询问含蓄又礼貌,可在场的两人却谁都没接住他的好意。
世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先不必了,崔绍则继续等着他的回答。
杜管家心梗不已,只得点头退下。
“我知你说的是何人了,她叫洛棠,”
谢凤池的手指重新摩挲起杯壁,缓缓道,
“可她却非我府上之人,只是暂住于此。”
崔绍当即皱起眉:“那她……”
“她是个娇惯的,最近天冷了,怕是尚未起床,你若想道歉,怕是要改日。”
谢凤池无一言欺骗,却听得崔绍字字都倍感煎熬。
他们如此熟稔吗?
连性子娇惯都知晓了?
他难免多看了谢凤池一言,想提醒对方如今可是还在孝期内的,可这位侯府世子神色平静一如既往,并不像有什么龌龊心思。
崔绍想问那她究竟是谁,下次该何时来,性格娇惯如何道歉才好,话到嘴边才发觉十分唐突。
若无前由,这问得已经十分亲密了……
谢凤池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他的话堵死了。
他皱眉看向对方,谢凤池恍若未察,反倒十分贴心温和地笑着,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高超的语言造诣。
崔绍抿唇,便知不当多言了。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离开路过侯府的花园时,他竟见到了洛棠。
对方捧着本看不清名字的书,高高兴兴地从花园另一头跑过来,裹着鹅黄的短绒披肩,披肩的流苏与她的乌发交缠飞扬,衬出那张明艳精致的面庞越发神采奕奕。
崔绍不知怎的,原本只是想来对她说句简单的道歉,可经历了谢凤池若有若无的一番话,又直直撞见了这样高兴的洛棠,他竟一时没能出声叫住对方。
他总是冷冰冰的,若是处理不好,再吓到对方怎么办?
崔绍无言半晌,绷着脸欲走,心想大不了下次写封帖子直接递进侯府道歉算了,谁知才刚转身,小娘子怯生生的声音随着欢快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你是……昨日玉山斋的那位郎君吗?”
崔绍一顿,转身看她,她气喘吁吁,一双杏眼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他。
今日没帷帽遮脸,他看得清,她漂亮的像只刚刚采到了花蜜的蝴蝶,快乐又娇憨,这确是娇惯养出来的娘子才有的模样。
崔绍喉结动了动,随即沉下情绪:“是我。”
还未等他说什么,洛棠瞪大了眼,小心看了看周围,随即急切道:“我知道错啦,你怎么,怎么还追到这里来呢……”
作者有话说:
崔绍:我站在地表算是唐突了
棠棠:崔大人说什么呢,我不过是站在了第五层,您快过来呀
谢凤池:(微笑)就是,别让洛娘担心了【IP地址:大气层绿茶区高级VIP包间】
第二十二章
听闻洛棠的惊恐防备,崔绍顿了顿,肃容拱手:“昨日匆忙,今日既见,便向娘子道个不是。”
洛棠诧异:“你是来同我道歉的?”
崔绍宛如被掐了喉咙,再不好出一声。
他惯不和娘子接触,贸然撞见,能顺利说出前番话已是极为不易了。
洛棠却是懂事的,见崔绍的确没有再表不悦,便也不继续追问了,收起一身警惕,小声道:“无妨了,世子昨日已说教过我了,我,我大概是,确有不对的地方……”
小娘子嘟起嘴,不再像昨日那般抹泪水。
崔绍当即便松了口气,可原先那股煎熬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谢凤池说教过她了?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崔绍自然不能这么直问,心中便觉得有股轻轻压抑,声音也不由沉了沉:“书斋平日多是郎君们去,顾虑不到娘子喜好,也是不当。”
洛棠便顺杆而上得觉得十分委屈。
“不把真心放在首位也就罢了,连我们想看的话本都不放在书斋……”
眼见洛棠的眼眶又红了,崔绍当即慌了阵脚,佯装镇定道:“也不全是这般,盖因写这些的多是男子,所以也大多按着他们的心意来写了。”
“就没有娘子来写话本吗?”
崔绍一顿。
洛棠似乎意识到了逾越,赶忙又往回缩了缩,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问多了,想是你也不知道这些的……”
“没有娘子会写这些东西,她们多养尊处优或是忙于相夫教子,写话本的不过为赚些润笔费,有这种本事的自是看不上的。”
崔绍一口气说完,见洛棠神色怔怔,正要问还有什么疑问,却见她突然一振,似乎压着激动小声道:“我能试试吗!”
“……?”
洛棠将捧着的书册竖起来,上面的书名崔绍一看便知,她确是爱看女子视角的话本。
可这本子……又是谁给她买的呢?
“我,我想写……”
“想写话本?”崔绍难得露出诧异的神色,冷肃的面容也随之添上一抹生气。
“对,”洛棠雀跃着的双眸水灵灵的,引得崔绍不由陷在她的笑里,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可我喜欢就是喜欢,为了喜欢的东西,总想努力一下!”
暖阳穿破云层,将初冬的严寒驱散些许,这声音好听,说的话也叫人心尖儿一抖。
崔绍静默看着阳光洒在她的笑颜上,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若愿意,写成功后,我可替你交予书斋。”
洛棠大喜过望,旋即又犹豫又羞赧道:“那你不要声张,我怕最后书斋没通过,显得我很没有本事。”
崔绍闻言一动:“世子也不告诉?”
“嗯,不能说!”
洛棠笑起来,直到进了立雪院,嘴角都还是扬着的。
谢凤池见客之后换了身随性的大氅,没进书房里间,而在书架仰头挑着书册,一袭黑发飘飘扬扬垂落在背后,叫刚进来的洛棠恍然以为是个美艳娘子。
谢凤池转身,见到仰头望他的洛棠,短暂怔忪了一瞬。
昨日吩咐了下人打扫院落,几人直到现在都在忙着,想是错过了通传,叫他忽的见到洛棠反应不及。
他以为经过昨夜,洛棠今日不会再来了。
“世子。”
洛棠轻轻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欢喜,将怀中书册拿出来。
“多谢世子。”
谢凤池垂眸扫过那书,抿了抿嘴唇:“洛娘喜欢便好。”
得了确认,洛棠将书册珍重地抱回怀中,声音略缓,情意难掩道:“我……很喜欢。”
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对话,如同那只是场挥挥就散的雾,放任它安静沉淀在一旁,朦朦胧胧温润舒适,或许当光照到它时便会消融,可在这之前,仍可享受片刻静谧安宁。
静默许久,洛棠好似终是忍不住朝谢凤池小声分享:“世子,我刚刚在花园里见到昨日凶我的人了。”
谢凤池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
这种事,他以为她会瞒着自己,虽说也是瞒不住的,片刻后庞荣就会过来汇报,可从洛棠口中亲口说出来的,却会让他体察到些别样的情绪。
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人,将自己听到见到的件件小事都分享告知。
若是单单为了讨好,本不必做到如此的。
他抿了抿嘴唇,勾出一个笑:“你说的是崔绍?”
“对,他说自己叫崔绍,”洛棠笑了下,“他向我道歉了。”
谢凤池笑容未变,眼神里却隐隐夹了抹凉意。
却又听得洛棠慢下节奏,似动容又似高兴地小声附了句:“这是头一次有人向我道歉,托了世子的福。”
谢凤池眼中的凉意渐消渐融。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做什么。”
“可若是没有世子护着洛娘,便不会有人在意洛娘是否受了委屈,是否需要一个道歉。”
洛棠执着地看着他,随后又似想到昨夜,赧然地垂头笑了笑。
“洛娘知道世子是个好人,心中坚守着您的意愿,”
洛棠在心中唾骂自己,说好的今日只来道谢,终是收不住再悄然放出个小钩子,轻轻慢慢勾向谢凤池,
“可只要世子开口,洛娘什么都愿意为世子做。”
谢凤池几乎瞬间便绷紧了下颌,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不妥神色,洛棠也惶惶抬起头,似乎生怕谢凤池听了这话会再有抵触。
可她又想,她也没挑明了说呀,什么都愿意做,为奴为婢也算得,怎么都由她狡辩,谈不上越界。
她便又笑了一下,轻轻行了个礼:“那便不打扰世子了,洛娘告退。”
谢凤池压紧了嗓子,缓缓嗯了一声,洛棠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转身离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件素色的缎面长裙,肩上披了件漂亮的短披,跳跃奔跑的背影远远看去真像只轻盈的蝴蝶。
“什么都愿意……”
谢凤池呢喃着这几个字,深吸了口气,纵使知道这其间蕴含的小心思或非单纯,脑海里却仍蓦然闪回好几个画面……
她与自己贴近、叫浑身的血液都加速涌动的画面。
拿在手中的书不知何时被捏弯了书脊。
庞荣恰好与洛棠擦肩,进了屋后见世子闭着眼不知在沉思什么,却听得谢凤池先开了口:“说吧。”
他虽狐疑世子的声音为何有些哑,却还是站直了身子,将打听到的事情如实告知。
“大皇子今日早朝后确被从兵部调离,安排进了户部,并且口中还叫嚷着霍小将军两面三刀,打了他还算计他,”
“霍小将军则直接被霍将军关了禁闭,可这也没人妨碍京中传言,是霍将军不看好大皇子,特意让小将军下手失了分寸。”
谢凤池蓦地笑了一声,庞荣恍若未闻地眼观鼻鼻观心,两人对于这件事的原委十分清楚却一字不提。
庞荣顿了会儿,低声道:“听闻圣上的身子确实越发不好了。”
谢凤池睁开眼,默然点了点头。
庞荣正要继续汇报,门房来报,姑奶奶来了。
想也是该到了,早朝上发生的事儿关乎户部,她接到消息便来找谢凤池是应当的。
只是经历了上次的事,姑奶奶这番来的架势低调了许多,见到谢凤池后说话也直接了很多——
“凤池,我弄清楚了!”姑奶奶压着眸中的复杂,攥紧衣袖颤抖道,
“当年娴妃不是简单病死的!”
谢凤池上次分别,有意无意让姑母借着京中女子的圈脉去暗暗打听当年之事,这般一齐接到消息,心中也早有准备。
“皇后早逝,后位空悬,娴妃得宠,当年生完三公主,圣上便允了她三个月的省亲,”
姑奶奶吸了口气,轻声道,
“可我当时也记得,本该是还未到时候,她家中人却频频传信娴妃见景伤怀,又多求了几个月,前前后后,竟是挨了十个月才回的京。”
谢凤池眸色一顿:“确定?”
“确定,”姑奶奶语气中甚至透了抹悔恨,
“若非当年你父亲与圣上私交甚笃,替她也说了几句话,怕是圣上根本不会同意!”
随即,她恨恨道:“我说当时怎得圣上疏离了你父亲一阵,还是最近打听,我才知晓有这么回事!”
谢凤池却听得安静。
父亲当时是在京中求的情——那便不算是他设想的最差的结果。
“娴妃最后病死便与此有关?”
姑奶奶点头:“她回来后,圣上见了面,又自然恢复恩宠,可当时太后却不甚满意,甚至于太后都怀疑六皇子并非圣上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