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连妾都不算。
谢凤池看她低垂的睫毛上还辍着泪,想起她那晚挺着胸膛故作凶狠说自己是侯爷女人的模样,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二人安静地站在宁安侯的院子里,洛棠猜测等那位大娘子走了,自己还是要进屋服侍的,当即心里又委屈了起来。
她并非吃不了苦的人,往日里服侍侯爷从无怨言,只是如今的侯爷太吓人,不仅仅是容貌差别,更像是换了个人,将从前的温柔儒雅全撕了下来,只剩一双潜藏着复杂浓烈情绪的双眼,直勾勾地锁着她……
还总是十分用力地拉扯她!
她怕痛的……
于是一阵缓和后,她眼珠子动了动,悄悄看向身旁芝兰玉树的世子,扮作了个楚楚可怜的模样。
“世子,侯爷的病……多久能好呀?”
谢凤池目不斜视,轻轻回道:“不知。”
洛棠急了,怎得世子都不知呢?
若是长久这么下去,她怕是比在外面饿死更惨——要被一惊一乍吓死了!
可她也不敢再追问,问多招疑,况且世子虽温润和善,到底是世子,知晓对方身份后,她心里隐约有着忌惮,知道不能过于放肆。
于是她只好忍着委屈,瘪着嘴绷着泪重新伫直身子。
就想过点好日子,怎么这么难啊?
日头大盛,幸而一同“罚站”的还有世子,杜管家给世子送茶时也给洛棠递了一杯,她渴死鬼般接过,又怕举止唐突,只能小口小口地快速吨吨吨下去。
谢凤池听见细微声响,目光微动,借着喝茶的姿势掩住了自己勾起的唇角。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姑奶奶终于出来了。
她没好气地看了眼洛棠,毫不遮掩厌恶,终是挪开视线,和谢凤池说:“你父亲有话与你说,我改日再来找你。”
洛棠死死低着头,作出卑微恭敬的模样生怕被教训,等人都走光,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瞧着那位姑奶奶的背影小心拍了拍胸口。
另一边,谢凤池进了屋,明显察觉父亲的状态比刚刚见到的又好了些。
宁安侯躺在床榻上看到谢凤池来了,宛如等到了最终抉择的时候,难得清明地瞪大了眼。
只是他此时看谢凤池的神色已不加遮掩,重新回到了早年看待亲子时的那般冰冷与嫌厌。
他的目光又移向窗外,恰好能看见少女乌黑的发髻。
谢凤池顺着目光看去,听他那一生清和雅正的父亲哑着嗓子说了句,
生未同衾,死应同椁。
谢凤池虽有意外,却也很快平复了下来。
洛棠长了张如此的脸,他父亲如今浑浑噩噩只剩本性,不论先前作得何种打算,能有今天的结果也很正常。
第五章
洛棠来侯府的第二夜,做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噩梦。
她梦到侯爷一病呜呼了,然后昨日来的那位姑奶奶冲进府,眼里攒着火拽住她的头发,将她从春老院一路拖到府门外,一把摔到个竹篾编的笼子里!
路边百姓纷纷朝她砸硬石头臭鸡蛋,将她的脸都砸破了,疼得她哇哇哭!
他们叫她水性杨花又残花败柳,各种难听的词汇一股脑抨到洛棠身上,叫洛棠回也回不及,哑口莫辩被带到江边,车马一翻沉了江。
那些拍手称快的人宽慰地笑出来,仿佛终于洗去了侯府唯一的脏污!
洛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口气卡在胸膛,半晌才缓缓舒下。
梦中被划花脸的痛重新袭来,疼得她涌出泪花。
她跌跌爬爬地从床榻上挣扎蜷起,抱住自己的脸缩成一团。
她没水性杨花……明明只有侯爷这么一个恩客,她也不是残花败柳,她分明连身子都没给出去过!
虽然是梦,可也太真实了,姑奶奶凶神恶煞的脸惟妙惟肖,叫洛棠一想起就忍不住抖得更厉害。
她回想起侯爷这两日越发反常的样子,颤颤巍巍咬紧了嘴唇。
纵使再舍不得富丽堂皇的侯府和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还是觉得命更重要。
不行……若侯爷真没了,她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要逃!
想通了这点,李婆子早上再来叫她,洛棠已经梳理好等在屋里了。
洛棠甜甜地笑过去:“李妈妈,可否向上面的人请教一声,我想回趟别院取些东西,傍晚前便能赶回来。”
李婆子当即皱起眉:“有什么是府里没有的?”
洛棠就知道这婆子不会如自己的愿,只得咬牙忍住心疼,将半块小碎银塞进对方手里:“是些私密的物件,让府中为我采买也过意不去,还请妈妈通融。”
心疼是真心疼,侯爷对她好不假,却从不给她真金白银,她笼统就一块碎银,如今给出去点,等于一半身家没了。
李婆子平时是看不上这种狐媚的,可今日有半块碎银压在手心,便觉得这面容看起来楚楚动人了些。
她咳嗽两声将手收回去,言道去向上问问,洛棠便充满期待地搓手等了起来。
当然,没等到结果前,她还是得去侯爷的屋门外跪着。
日上三竿,李婆子来了好消息,洛棠强忍狂喜,娇娇弱弱道了声谢,在两个小丫鬟的陪伴下驾车去了别苑。
她满肚子算计,别苑虽不大,却有前门后门侧门,她无甚细软,只有半块碎银傍身极易开溜,到时再放些烟雾弹,定然能瞒得过那两个小丫头。
只是她的卖身契到底弄不来了,可大不了以后低调些做人,总好过在侯府里日日受欺,甚至浸猪笼!
如此想着,到了别苑,洛棠先与先前的丫鬟婆子们热情招呼了一遍,想着松缓松缓气氛,可实际上那些人原本就不待见洛棠,见她从侯府回来,又无甚排场,只有两个小丫头跟着,便笑得各有打算。
“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莫非是触了主子的霉头,被罚了?”
“触了霉头哪会这么轻易解决啊,要我说,是被厌弃了,灰溜溜赶回来的吧!”
两个小丫头不清楚其中关窍,只知官家并未吩咐多关照洛棠,依稀猜测洛棠在侯府不得宠,昨日甚至还在侯爷院外跪了半日,便也懒得去帮衬,只看戏便好。
洛棠站在前院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挨过今日一切便都过去了。
她沉默不言走向后院,大门外突然传来声悠悠的调笑——
“我当这么热闹,原是我的好妹妹回来了!”
洛棠心里咯噔,转过身,看到确是从前与她相处得极好的一位姐姐。
那姐姐也是京中人家养在城郊的外室,比洛棠大两岁,平日便爱笑爱张扬,仗着有几分权势的相好宠爱,在这片地带向来肆无忌惮,下人都避之不及。
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搁在她要逃的节点来,洛棠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几欲憋死!
好姐姐看洛棠神色隐隐透着憋闷,猜测定是受欺负了,当即甩了脸色走进来,阴阳怪气地扫过众人。
“有些人啊,真是狗眼看人低,脑袋也不灵光,怎不想想,若是触怒了主子,惹主子厌烦了,还马车丫鬟的陪送回来?”
她睨着那些瞪大眼的下人,忽而娇俏一笑,“也是,若搁在你们身上,估计就直接卷铺盖扫地出门了,确是想不到别的。”
她妆容精致语调尖锐,将十分的嘲讽加持到了十二分,听得院内的下人们各个脸色难看——这位同洛棠不一样,她是个实打实受宠的。
“就是欺负棠棠脾性好,不与你们计较,还各个的都长脸了,”
好姐姐眼皮一翻,笑得咯咯乱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放屁?”
她言语难免粗俗,众人再也不想听了,纷纷忍气吞声低头不语。
洛棠悄悄觉得解气,却又担心这一闹,后面会被人盯紧不好溜啊。
好姐姐却迤迤然走到洛棠身前,亲热地挽住洛棠,拍拍她的手。
“走,去屋里和姐姐说说。”
她挤眉弄眼,真的勾人。
洛棠笑得勉强,心里担忧,今日还走得掉吗?
她不能同对方说自己的打算,万一今日顺利逃脱,侯府来顺藤摸瓜,这好姐姐说漏嘴可就完了,只要她当真不知,咬死不知,凭着她那相好的面子,侯府也不至于为难她……
不是洛棠不信对方,只是关系到自己未来,不得不慎重。
于是洛棠只挑挑拣拣说自己在侯府过得还不错,今日回来也只是想起些私密物件需要收拾。
好姐姐一听,登时饱含深意地眯起眼:“是见不得人的那些?”
洛棠:“……是。”
“那确实要自己回来收拾,免得叫外面那些小浪蹄子学去了,回头与你争宠。”
好姐姐笑得花枝乱颤,洛棠苦歪歪地想,谁爱学学去吧,这手艺如今不要也罢了。
好姐姐边说不够,还将洛棠拉去物件旁,亲身比划。
细指勾勒,轻拢慢捻,她那些手段比洛棠熟悉的更加孟浪……也更让人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眼见对方真心实意教自己如何在侯府求生存,洛棠心中也不是不愧疚的。
只是如今的真实情况不足为外人道,更怕好姐姐劝她忍让,劝她不要因为一个虚无的梦就断送一生荣华。
可侯爷真的要不行了,连世子都说不准情况,梦里那恐惧,她当真不想亲身体验。
又聊了一会儿,洛棠算计时间差不多也够了,便支支吾吾说自己要去后院再取些东西,好姐姐自然挥挥手让她赶紧去拿来。
洛棠低着头出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说来也巧,原本她还担心好姐姐来了会让人更加注视,却没想到如今所有人避她们不及,这会儿恐怕已经全部躲去角落里,疯狂说她们二人的坏话了。
好姐姐,幸得你今日照拂,来日若是棠棠在外面发迹了,定接你去吃香喝辣!
洛棠提起裙子快步溜到侧门,见果真还是无人看守,心里一喜,正要跨出,蓦然听到前院再度炸起一声尖叫——
“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原是躲这儿来了!!!”
洛棠脚步一软,差点一头栽倒在门框上。
不怪她如此胆小,实在是这语气这骂句,与昨夜梦中太相似了!
是谁?
洛棠正惴惴不安,很快便有另一道熟悉的哭喊声传来。
“别打了,别打了!”
是她那好姐姐!
洛棠倏地瞪大眼,手扶在门框边宛若石化。
隔着大半个别苑,女子的怒吼与哭喊相应传来。
那户人家的大娘子带来的人在骂她的好姐姐作人外室不知廉耻,似乎还动了手,巴掌声道道狠厉,她的好姐姐则凄厉地反驳求饶,字字泣血,清晰无比地刺进洛棠耳里心里。
洛棠手指颤抖地攀住门框,恍惚觉得那每一声怒骂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每一声哭喊求饶也是自己发出的。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边,很想冲出去帮一帮好姐姐,拦住那大娘子告诉她这又不是好姐姐的错。
可她怔怔地想,她这般不自量力,又能说出是谁的错呢?
难不成是大娘子的错?
不,不应当……
亦或者,是男子的错……?
她冷不丁打了个冷战,质疑自己怎敢有这般想法!
若没了侯爷,此刻的她也是寄托在另一处人家,或许还比不得如今,更或者,她甚至会落入吃人不吐骨头的烟花之地,再不能翻身……
她腿脚发软举步维艰,却也是这片刻的迟疑,叫前院叫嚣的人得了机会,在侧门处一眼盯住了还没来及逃走的洛棠。
洛棠被摔到好姐姐身侧,疼得浑身骨头都仿若裂开了。
“没想到,这小小的一处别苑,竟还藏了两个娇!”
仪态端方的大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盯住二人,身旁簇拥的下人得了意思,捋起袖子便要上前,还是跟着洛棠来的两个丫头胆子大些,制止了下对方。
大娘子冷笑一声:“哪怕是侯府的外室,那也是个外室,我公家是刑部尚书府,我还不能教训两个奴婢了?”
这下众人便知,来捉奸的大娘子已然情绪到位,不能劝阻了!
洛棠忍着疼,刚刚勉强撑起身子,便看到个人高马大的婆子朝她走来。
她脑袋一空,连眼泪都没来及流下,什么都没来积极辩解,那婆子便抬起手——
她要被打了!
洛棠惊恐地瑟缩起,却听得今日门外传来第三个不速之客的声音。
“陈大娘子,手下留情!”
男子的声音突兀插入这一院子,婆子登时一顿,手悬在半空,随着众人一同看去。
一身纯白色长衫的谢凤池跨腿迈进院中,他面容俊美,却带着抹与往日略微不同的巍峨气势,狭长优柔的凤目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狼狈的洛棠身上。
她极力望向自己,红着双眼似哭似笑,像从泥地里刚挖出来的小野草,哪还窥得出那晚风情万种奉献自己的骄纵模样?
洛棠的眼泪啪嗒落下来,顾不上今日的逃跑计划彻底失败,只觉得看见神仙下凡,世子的声音也要命的好听!
第六章
刑部尚书的儿媳自然认得谢凤池,这位世子平日虽温和谦逊,却到底是宗室子弟,且如今名望颇高,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于是她不得不朝婆子使了个眼神,再款款起身朝谢凤池行了个礼。
洛棠见情况好转,赶忙跌跌爬爬地撑起身,一边流泪一边将她那好姐姐扶起。
对方的脸已经被扇肿了,看上去好不可怜,得了洛棠的怀抱,只顾着将头埋进去瑟缩颤抖着,也不知是羞愤还是痛,再不见原先神采飞扬的模样。
谢凤池看着这一幕,扭头同京尚书夫人缓缓开口:“想来陈大娘子已经气消了,不若今日就算了吧。”
算了?
陈大娘子看着那两个抱作一团的狐媚,心中冷笑,道果真男人都是和稀泥的。
她绷着脸:“世子这么说,那便该算了,今日也是妾身唐突,闯了贵府的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