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去速回吧,别叫人发现吓着了。”谢凤池换了根即将烧尽的蜡烛,重新点燃。
“是!”
庞荣拱手,刚要告退,忽听得杜管家在院外匆匆来报——
“世子,大皇子来了!”
谢凤池眼眸一抬,庞荣立刻抽身,又从侧面翻墙一跃,未留下一丝踪迹。
月已上枝头,往常这个时候都无人再登门吊唁了。
院外走进来的青年大刀阔斧器宇轩昂,衣着却是寻常,未见四条龙纹游弋其上,身后也未跟多少人,只带了个把侍卫站到两旁,
谢凤池便知他是私下出宫的。
“谢司业,本宫来迟!”
本朝重文,像谢凤池这般任职国子监的则更受尊敬,哪怕皇子也须得行礼。
谢凤池却不拿乔,他垂眸回礼:“殿下折煞了,父亲九泉之下得知您来探望,定会欣慰。”
“也不尽然,谢侯爷惯来看不太上本宫,只怕这次也是本宫一厢情愿了。”
大皇子受过谢凤池的教导,知道这人滴水不漏,可如今安宁侯薨了,谢凤池日后不可避免要袭爵,有些态度他急着要表明,谢凤池的态度他也想弄清,于是再不遮掩,大大方方将话都说了出来。
谢凤池轻哂,觉得大皇子难得自知之明了一把,嘴上却是往回扯了两句,圆过场面。
大皇子见今日还是探不出什么深浅,悻悻地看了眼棺椁,左右环视:
“怎么,明日都要出殡了,听说我那好六弟还是没来?安宁侯平日最看重他,这不是寒了侯爷的心么?”
谢凤池已经在考虑待会儿庞荣将洛棠带回来,要用什么姿势放进棺椁里了。
若非如今储君未定,眼前的这位也不好怠慢,他甚至想借口遁去,也免得耳舌要参与陪衬,凭白遭灾。
他随心一猜,大皇子今日在宫里必然又和六皇子对上了,所以在灵堂前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消停些。
等临走前,大皇子倒想起正事,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谢凤池:
“三妹听闻侯府出事,在父王面前哭了好一阵,谢司业这孝期怕是不能守全了。”
谢凤池顿了顿,便听大皇子继续道,
“本宫便是来此征询——若是谢司业一片孝心,不愿被夺情,本宫可在父王面前帮忙劝说一二,好教谢司业免被那丫头纠缠不休。”
谢凤池神色未变。
“多谢殿下挂怀,若真有此事,还请殿下务必劝说圣上,父亲唯微臣一子,微臣万不能以儿女情长不顾孝道。”
大皇子当即高兴起来!
他不在意对方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不愿尚公主,但因三公主与六皇子乃一母所生,若是对方从了,那侯府基业与谢司业的门生们心之所向可就说不准了。
“那是自然,谢司业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言罢,难掩轻蔑地小声哼笑了句,
“三妹跳脱,惯爱借她母妃名号邀宠,连夺情这种事都想得出,谢司业若是一时心软,以后便就有的受了。”
谢凤池刚要送大皇子离开,闻言微顿。
三公主与六皇子的母妃,便是娴妃啊……
*
洛棠正费力提好食龛,气喘吁吁地走在花园的小道上。
入了秋,不论秋老虎白日怎么嚣张,夜里都轻悄悄伏谧下去,叫凉意缓缓袭来。
她愁眉苦脸地将手换来换去。
也太沉了!
那小厮可真不会做事,只顾着盯着她笑,看都不看将食龛装了个满,也不想想她一个娘子怎么提得动那么多吃食?
再有下次……她便准备好两个食龛,另外一个拿去外面卖掉!
四面都轻悄悄的,除了风便是她的脚步与累喘。
不过晃了个神,盒盖便掉了一片下去,洛棠无奈驻足,俯身捡起。
也是这一低头,叫她突然瞧见身后跟了个黑影!
洛棠猛地直起身,浑身的寒毛瞬间都竖了起来。
是……是什么!?
她的心跳倏地快起来,迈开腿便匆匆往前走,却又不敢作出逃跑的架势,以免那黑影发觉她要开溜,直接扑上来要她的小命。
怎得都没个声响啊!
什么时候跟在身后的?
难不成难不成是府里办灵堂,真惹来了什么鬼祟不成?
总不能是侯爷窥见了她对世子殿下的不轨心思,死不瞑目来索命了吧!
……救命!!!
洛棠终是没按捺住,撒开步子便朝前跑!
庞荣眉头一皱,暗道不妙,脚下当即轻功点起,风驰电掣地袭向洛棠。
眼看那女子侧眸惊恐,即将张口呼救,庞荣手中一粒石子便弹了出去,堪堪击中对方腰背,力道不重却足够将她呼喊的力气断掉——
他记着呢,这娘子是要给侯爷殉葬的,身上万不可有破损。
洛棠只觉得后腰一酸,连带着腿脚乏力,声音也喊不出了。
她一把跪倒在地,食龛也摔到一旁,里面的粥点全部撒了出来。
身后黑影在月光下慢慢遮蔽了她,洛棠想着,她大概是要死了……
可洛棠再度睁眼——
她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眼!
她猛地从草地上蹿起来,难以置信地搓揉起自己的脸与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可一旁的草地上,食龛里的吃食狼狈地散落满地,后腰的隐痛也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是鬼?”
若是真人,怎会这么一番折腾后,还留她性命!?
“救命……救命啊!”
洛棠粗略抚过全身,确信再无外伤,尖叫着抱住双臂,顾不上满地狼狈,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厅。
前厅烛光通明,惨白的绸布被风刮起,除此以外十分安静。
一身白衣的谢凤池也垂着双眸静静跪坐在厅前,直到少女踉跄的步伐打乱了平静,他才略显诧异地抬起眼。
少女脸上又挂满了泪水,惊恐不安地跪到他身旁拉住他:
“世子救命!有鬼!有鬼在追我!!!”
谢凤池神色一变,下意识朝棺椁看去,
黑沉沉的木料压得紧实,并无差错。
他温声宽慰:“小娘想是看错了,不必如此惊慌……”
不等他宽慰完,洛棠崩溃地打断他:“我没看错!真有鬼追我!”
言毕,谢凤池只觉得眼前青色一晃——
青色是洛棠今日衣裙的颜色。
她掀起衣角,毫不吝啬展露身体,扭过身边哭边委屈:“它还碰到了!你看!可是红了!好疼的!”
谢凤池下意识落下视线,
水蛇般纤瘦的腰肢随着哭泣的节奏一晃一晃地颤动,腰窝处的一片青紫反将少女凝脂般的肌肤衬得越发白皙刺目。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僵了瞬息。
一炷香前,他赶在洛棠刚刚倒下之际找到了花园里。
庞荣兢兢业业将少女扛起,幸不辱命走到谢凤池身前。
“世子,人拿下了。”
谢凤池沉默许久,一言难尽地问:“还能弄活吗?”
庞荣:“?”
那自然是可以的,本就想着先弄晕过去,再闷死或是缢死,但庞荣不明白,主子最近怎么总是临时变主意?
不过他不会问,主子的话,点头便是。
“那就将她弄醒。”谢凤池冷静地吩咐。
随后谢凤池转身便走,庞荣摸不着头脑:“世子,弄醒后……可要再安排什么?”
谢凤池脚步一顿,目光扫过草地上的食龛与摔出来的粥点,摇摇头。
“不用。”
解释安排得多,便也暴露得多。
既是打算来看他的,他等在灵堂便好。
受了惊吓的人总需安抚的,
他等着。
只是他没想到,为了洛棠等在灵堂,却等到了如今这副香艳场景。
少女泪眼婆娑,惊惶不安,像被惊扰了生死安宁的兔子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致命的软处全然暴露。
片刻后,他盯着那段雪白的腰,慢慢找回了呼吸的节奏。
谢凤池扭头看向棺椁,面不改色地想,父亲,儿子虽然不孝,却倒也不是怀着这个心思的。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要不干脆还是听爸爸的话吧
第八章
大夫深夜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洛棠脑海里愣愣重复着对方临走前的话——
磕到罢了,娘子不必担忧。
磕到?
竟只是……磕到了?
“想是父亲去的突然,小娘心里不能接受,才会恍惚生了些臆想,摔倒了吧。”
隔着帘幕,谢凤池轻声安慰道。
洛棠虽然难以接受这个理由,但也知道,较真不会有结果,又担心让谢凤池厌烦,只能将所有想法咽回肚子里,忍着委屈小声回了句:“是吧。”
谢凤池抬起眼,隔着帘幕看进里屋。
入夜烛火跳动,在雪白的墙上映照成像,少女动作慢吞吞地从榻上爬起,片刻后又不死心地努力回身,似乎想尝试靠自己看清究竟是什么伤。
纤细的颈脖努力抬起扭转,便趋着玲珑曼妙的上身越发朝前挺去。
她似乎从来不知遮掩。
谢凤池轻咳了两声,洛棠赶忙想起这里还有位贵人,心中懊恼今夜的计划全被破坏了,更打搅了对方,如今真是一丁点儿手段都不好再使。
她匆匆整理好衣物,顾不上发髻还凌乱着,低着头走出帘幕:
“今夜打搅了世子安宁,是奴的不是,还请世子见谅。”
她声音很轻,一听便是还怀揣着不安,不安这府里是否真有什么邪祟,更不安世子是否感到厌烦了。
这种情绪毫无遮掩,便是在大难得救之后,将眼前的谢凤池当做了唯一的可靠之人。
谢凤池恍若未察,表露出个柔和的笑。
“小娘本是为父亲感怀才会生出这般误会,一片赤诚,无需道歉。”
洛棠十分羞愧。
哪里赤诚了,她都怕是侯爷在天之灵看出她心怀不轨,特意来惩罚她一道的呢!
以至于她终于对这声小娘起了反应,颤巍巍道:“世子……以后,可否不要再称呼奴小娘了?奴是个奴籍,担不上……”
她良心不安,更怕世子叫得顺口,真将她当做娘了。
年纪轻轻如花似玉,是要来给世子当便宜娘的吗?
更别说是个朝不保夕的短命娘,谁爱做谁做,反正她不做。
谢凤池诧异:“小娘竟是奴籍?”
洛棠咬牙点了点头。
“倒是没想到,我在整点父亲书房时未曾瞧见过卖身契,便以为小娘是白身。”
洛棠愣住:“没瞧见?可我的卖身契真的侯爷手中呀!”
她一时情急,竟连柔弱自称的奴都忘了去,谢凤池便装作没发现。
“确是没瞧见,”谢凤池略显迟疑,
“而且小娘进府时,父亲清醒的时候已然不多,并未同我交代过事宜,我便私自揣测了。”
洛棠吸了口凉气!
早知如此,她还装什么装!
卖身契都不见了,世子也不知她身份,若是铁了心,她随口乱编个白身自抬身价也非不可,而不是如今叫自己揭了短!
谢凤池忍着笑,真切宽慰:“定是我找得不够仔细,小娘放心,这般重要的东西我定会找出来好好存放,不叫小娘再烦扰。”
洛棠扼腕,心里哇得一声哭出来!
都怪她说漏了嘴!
这下好了,失而复得这个词用在卖身契上,一点儿都没有惊喜,她还是得困在这府中!
谢凤池端详洛棠的表情,不紧不慢道:
“可虽说身份如此,父亲却是真心对你,不愿你受委屈的,如今他去了,留你孤身一人,旁人也都在观望情势,若是我立刻改口,怕是会显得你失势。”
洛棠炯炯有神地抬起眼,殷切切地看向谢凤池:那你不若赶紧将我的卖身契找来销毁,再赠我一大笔银钱将我送出府?
可世子恭敬孝顺老侯爷,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而是情真意切地提出:
“若你在意这称呼,我便在府内人前称你小娘,到了府外或者只有我二人时……随你心意,如何?”
洛棠心尖儿微微一颤。
这更令人意想不到了——人前人后?
玩得这般刺激?
她悄悄抬眼,却见谢凤池神色坦然,并无深意,心里暗暗唾骂自己想瞎了心,污者见污,竟觉得这位白如宣纸的君子会和自己有一样的意思。
但对方虽是无心赏了她一根杆儿,她却要顺着爬。
“我叫洛棠!”她眼中闪烁着高兴,毫不遮掩的释放给谢凤池,又欲说含羞地挪开,
“世子想如何叫都行,但亲近之人,都叫我棠棠。”
亲近的人……自然便是那些姐姐妹妹了。
谢凤池心知肚明,也不想当她的姐妹,当即笑了笑:“这小名倒是亲昵。”
便是不想叫了,他这种温和的人,是断不会直接出言拒绝的。
洛棠心中不住失望,却又说服自己不必急于一时,哪有一口吃成的胖子呢?
“确是,所以世子便唤我洛娘吧。”
她勉强撑起个笑脸,一头乌黑的长发经过大半夜的折腾,终是顺滑地垂于面旁,让她看起来乖巧又惹人怜惜。
谢凤池颔首:“好,洛娘。”
他声音柔缓,在烛光熏暖的屋子里别有一番深长。
若非身份迥异,这般情景下的俊男美女总该让人觉得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