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璎璎,当以金屋贮之。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母妃,孩儿只想要璎璎,你帮帮我。”
他固执地扁嘴,向贤妃求饶。
贤妃嗤了一声:“我有什么法子帮你,乱子是你自己闯下的,认错了人,教旁人占得先机,母妃还能说什么?你放心,苗太傅那处我会为你解释,这节骨眼下,你必须认下晚晚。桑家人的脾气,就算是捅到三出阙前,也必定鱼死网破,到时你父皇为了给臣子一个交代,开下金口,这个侧妃你是纳也得纳,不纳也得纳。”
君知行傻眼了,母妃说的,绝对不是威胁,哄他的鬼话。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感到事情的棘手之处。
可当务之急,是他要追回璎璎,向璎璎解释这一切,今日在屋中她所看到的,绝不是全部的事实。
璎璎……他的璎璎。
“璎璎!”君知行突然朝外喊了一声,大步追了出去。
那片雨丝淋漓地浇落下来,台阶下的角落里汇聚成一片水洼,注入一片矮矮丛生的青茅中。
桑榆晚伏在地上,似是哭得断了气,哑得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贤妃走上前,朝她说道:“等着吧,这件事,姑妈一定给你一个答复。保管桑家上下,还有你,都能如愿以偿。至于你表哥,他的主意大不过我,只要我开了这个口,由不得他反抗。”
贤妃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冷不热的。桑榆晚也知晓,贤妃约莫看穿了她的把戏,虽然因为傅母的死应承了这事,心中多半不情愿,等到日后她过了门,还有的磋磨。
不过桑榆晚并不害怕自己这位色厉内荏的姑母,她自然也有的是法子可以牵制她。
桑榆晚低垂雪颈,双臂还搂着气绝多时,身体已经逐渐冷透的傅母,婉婉泪垂,哽咽幽微。
“姑妈……晚晚这一生,就托付给四表哥了。”
贤妃真想讥诮地冲她笑一笑,问她桑家怎的教的好女儿,不知廉耻到这地步,以为几句谁也说不明白的证词,加上一个老刁奴的横死,就可以掩盖这一切的丑恶。
亏得先前,她还答应了桑榆晚的母亲,她的堂嫂,说一定费心替桑榆晚留神,还要撮合她和君至臻。
君至臻一眼没瞧上桑榆晚,贤妃不知暗中生了多少闷气,道那逆子不开窍,不识她一片好人心。如今看来恁的可笑,居然是君至臻未卜先知,她看走了眼。
这桑家的女儿,果然个个都不是吃素的。
贤妃抛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在邱氏的搀扶下出了寝屋大门。
留下桑榆晚,一个人还搂着傅母的尸体,端坐少顷,她将手一松,任由傅母的尸首滑落在地。
从那张苍白的、惨淡的,仿佛看不到丝毫血色的清丽脸蛋上,浮出一朵拈花静想般的微笑,神秘而开怀。
“阿姆,我这一生,还真是应了自己的这个好名字,”桑榆晚挑起嘴角,接下去,“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作者有话说:
东隅指君至臻,桑榆指君知行。
下一章退婚。
第28章
苗璎璎淋了一场大雨, 连着病了三日,每日睡着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还要长。
随侍的恒娘衣不解带地照看着病恹恹的娘子, 心疼她的遭遇, 更愤慨四殿下的行径。以为是美满姻缘一桩,却原来是大梦荒唐一场。
苗璎璎断断续续地做着噩梦,起初,她梦到第一次见到君知行时, 躲闪地往娘亲身后钻, 他却笑吟吟的, 明知她认错了人, 还一点也不恼, 说她很是可爱。
他很体贴他的喜好,总是不厌其烦地哄她,用玉京城中出名难买的曹记酥饼。
日常关照她, 给她向最好的箭术老师搭桥。
送她九节鞭,记得她爱吃烤鸭, 还在那天穗玉园中的薜荔墙旁……
亲吻了她。
那天充满心跳的吻,在黄昏里犹如泛黄书页里的一枚烫红书签,结实地烙印在那儿, 成了一段不能封存的记忆。每每想到,都会脸红不已。
再然后, 便是君知行挽着桑榆晚的胳膊, 用他一贯的如月似玉的笑容,晏晏地走在她的跟前,对她说:“璎璎, 我对不起你, 事已至此……”
只听见一个开头, 苗璎璎便心中一阵绞痛,大抵猜到了后面的话。
桑榆晚见缝插针地补进来一句:“苗娘子,是晚晚的错,晚晚对你不住,若是娘子你有气,只管冲着晚晚,不论娘子想要晚晚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只是求你,晚晚也是真心爱着四表哥,你能不能成全晚晚?”
梦里也是如此荒谬。
苗璎璎惊醒了,苏醒时分,高脚案上的一尊铜壶滴漏一声一声络绎不绝,她的眼前雾茫茫的看不真切,偏过视线看了半晌,才认出在她病榻跟前拧着毛巾,一脸焦急神色的人是恒娘。
她小心地唤了一声:“恒娘。”
恒娘连忙答应了,又心疼不已,替她将毛巾敷了上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冻得苗璎璎一个激灵。
“璎璎,”屋外忽然传来了爷爷的声音,“爷爷能进去么?”
苗璎璎听见了最亲的人的声音,霎时眼眶滚热,对恒娘说道:“我想和爷爷说会儿话。”
知道这时祖孙俩心头都憋着一肚子的气要倾吐,恒娘不敢阻拦,去传信去了,未过多时,苗太傅步履稳健而匆忙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苗璎璎支起脑袋,用恒娘递过来的枕头垫在身子底下,就那么歪在引枕上,捂着额头的冷帕子,和爷爷说话。
苗璎璎热泪盈眶:“爷爷,可能真的是我错了!”
苗太傅本就心疼孙女着了老四那小子甜言蜜语的道儿,半点没有责怪的意思,现下一看孙女烧得通红的脸蛋,和两眼里包着的泪水,不禁心疼又气恼。
“璎璎你放心,爷爷不会给那小王八蛋好果子吃,这婚咱们高攀不上,不成了!”
苗璎璎几时见过一向清高自持的爷爷说出脏话来,就连当年将爹爹赶出府门,也只是滔滔不绝地痛贬了他们一顿而已。她不禁破涕为笑,但很快,那阵笑容再度被苦涩萦绕,苗璎璎眼睫低垂,泪水越涌越凶。
苗太傅手忙脚乱要为苗璎璎擦拭眼泪,却忘了随身携带绢帕,幸而恒娘及时递了一块毛巾过来,苗太傅这才接了,无限心疼地为苗璎璎擦拭起眼角的金豆,一边擦,一边拍着大腿道:“我早看出那老四心术不正,将来迟早移情别恋,就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太傅越说越义愤填膺:“不过早点看穿了他也好,不然等将来他左一个侧妃右一个红粉知己,你还不知吃多少亏。趁现在婚还没成,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件事就算是告御状,闹到太极殿前,爷爷也必须让陛下把婚事取消。”
“爷爷……”苗璎璎一说话,全是厚厚的鼻音,听着像撒娇。
苗太傅瞪大了眼睛:“璎璎,莫非你还惦记这小子?他有什么好,当初贤妃硬生生将他塞进翠微书斋,爷爷听了他的名头都不肯收,后来考其功课,不学无术谈不上,绣花枕头倒是名副其实。”
也就是金玉其外,生得一副好皮囊,对谁都没有架子地笑三分,让人有了一种可以心生亲近的错觉。
偏生苗太傅一生崇德尚学,就看不上这等子浪荡公子。
苗璎璎吸了吸鼻子,沉默了许久。
梦中的情景不断在她脑中浮现。
她忽然问恒娘:“这三日,四殿下来过吗?”
不等恒娘回话,苗太傅更加气恼:“何曾来过一次!便是他来了,我也要将人将他乱棍打出去!”
纵然是皇室殿下,但他既然称呼自己一声老师,又想要与璎璎缔结姻缘,苗太傅这点惩戒出气的能耐和权力还是有的。
没有担当,唯母命是从,恐怕是被贤妃稍稍绊住脚,就推脱说来不了了。其实,他哪里有那个破釜沉舟要与璎璎在一起的决心,要真是有,以前种种不说既往不咎,苗太傅多少高看他几眼。
倒是君至臻……
苗璎璎听懂了。其实真到了这一刻,除了心痛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可失望的。
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君知行了,她都知道的,如果贤妃发了命令,他根本违抗不了。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那桑榆晚本就是桑家的女公子,贤妃为了负责,应该会顺水推舟,让君知行纳桑榆晚做侧妃,所以他不能反抗,也无颜来见自己。
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交代,一个解释。
苗璎璎发现,她其实在等的,介意的,也就是这么一件而已。
虽然有点儿疼,可是一刀两断,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她嫁的男人,如果不能做到情有独钟言行合一,那就实没有对其包羞忍耻的必要。
“太傅,娘子,四殿下来了。”
苗璎璎思绪刚落,莳萝敲响了门,报了这么一个消息。
苗太傅冷声冷气:“倒是终于回忆起苗府在哪条巷了。”
接着,他又扭头道:“着府上最强壮的府丁,将他们打出去,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王子也不得私闯民宅。”
苗璎璎连忙拦住爷爷:“不要!”
苗太傅微愠:“璎璎?莫非你还对这小子心存妄念?”
苗璎璎连续摇头,她掀开被子,从床帐里钻了出来,趿拉上自己的绣鞋,恒娘赶紧让她回去躺着,病还没好,烧还没退,不能随便起身,不然等会儿喝了药再去也不迟,苗璎璎却固执地摇头,一摇头,果决地甩下几颗晶莹的豆子来。
“不,我要现在就和他见面,当面说清楚。”
苗璎璎态度坚决,拖着虚弱病体恹恹地来到气自华厅,抬头一望,厅中君知行已经在负手等候,苗璎璎迈步拾级而上,听到脚步声,君知行猛然扭回头,箭步朝她走了过来,一臂挽住她,将苗璎璎的身子拖进自己怀中。
沉重的躯体羽翼般展开,将她笼罩了进来,滚烫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苗璎璎不适应这种温度,用力地抵住他的胸口,将他推开,君知行跌出几步,眸中错愕不明,苗璎璎看了他两眼,忽然扭过头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璎璎,你病了!”
君知行大惊失色。继而他想起来,恐怕是因为自己。
一股懊恼油然而生,他怨怪自己起来。
苗璎璎只是咳嗽,用帕子掩住了口唇,待稍好些,踉踉跄跄地摸到梨木太师椅旁卧了进去,扶着椅背凝眸看向他。
奇怪的是,当初看到那一幕时的愤怒、失望、伤心、痛楚、懊悔,在这一刻奇异地荡然无存,对着这张依然霁月清风、风神秀逸的脸,看着他脸上的心疼和自责,涌动而出的再也不是当时种种纠葛情绪,而是深深的平静。
她明明白白地说道:“你来,是因为贤妃娘娘给了处置了,对吗?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说不了几句,声音因为有痰变得模糊,可这话中的意思,这种释然,却昭然无比。
君知行不知为何心弦绷得一阵紧几欲断裂,他迫切地上前一步:“璎璎,你听我给你解释。那天、那天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我、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我干了那样行径……”
苗璎璎别过眼:“直说吧,你们想怎么样。”
过程怎么样,不重要,苗璎璎不需要任何解释,只要一个结果。
君知行丧气地垂下了高贵的头颅,半晌,从那一片漆黑如墨的两鬓发丝间传出瓮声瓮气的嗓音。
“我要纳晚晚为侧妃……”
苗璎璎早就猜到了,做好了准备。
心还是沉了下去。
君知行又猛然抬高下巴,情绪浓烈地望向她,捉住了苗璎璎垂落海棠红香蜀锦斗篷旁侧的素手,用力地握,“你放心,这只是一时之计,父皇大发雷霆,我才没法……璎璎,我心中只有你,正妻之位也是你的,祁王府只有一个王妃,你相信我,等到时机成熟,我便将她……”
话未说完他突然顿住,神情也呆住了,因为他从苗璎璎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讥嘲的笑容,只不过短短那么一瞬,君知行的五脏六腑如被刺中,疼得移了位。
他空茫地凝视着这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粉靥,低喃了声“璎璎”,便讷言说不出话来。
苗璎璎靠在椅背上支撑身体,将自己的双手从他的掌隙之中抽出来,得以逃脱牢笼一般自由。
“这就是,你三日不与我通音讯,给我的答案?”
苗璎璎笑了一下,别过眼去。
想自己父亲如此,辜负了母亲,为了一个柳氏九死不悔,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居然又眼瞎心盲,挑错了男人。
到了这个份上,确实没有一点留恋、一点藕断丝连的必要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爷爷说得对,有些人,不适合做情人,更不能做夫妻。
“你走吧。”
君知行僵着脊背:“璎璎。”
苗璎璎没有看他:“我和爷爷会到禁中求见陛下,让他做主否了这桩婚事,反正,也只是口头婚约,从头到尾都没有赐婚的圣旨。”
“璎璎……”君知行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他哀求地挽住璎璎的胳膊,摇晃,恳切地请求她再三思量,不要轻而易举地为他盖棺。
苗璎璎却铁了心了,唤气自华外守着的恒娘和府丁等人,“帮我送客吧,我和四殿下已经聊完了。”
恒娘过来请人,君知行却执意不肯走,一双眼睛固执地盯着她,像要将她身上看出个烫洞。
毕竟是祁王殿下,恒娘总不能真照着太傅所言动真格儿,因此也不知如何是好,两头为难。
椅中,苗璎璎抬起头:“祁王殿下,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你对我很好,但我也事事让着你,为你向爷爷求情,向各位先生们求情,彼此之间的情谊是很深厚,但今天你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也就仅此而已了,不能更进一步。你想说等我进了门,时机成熟,便找个机会将桑家娘子放出府去对么?”
君知行呆呆地,因为他真是那样想的。
苗璎璎正色道:“那你就是误了两个女人。”
“而且,我以为这么久了,你会懂我,我苗璎璎这一生只求专一的爱,只要独一无二的郎君,你扪心自问,自从桑榆晚出现以后,你处处脚踩两头,对我邀功逢迎,向她却也百般维护,从前我身在局中识人不清,今日跳出来看,这一切是早有苗头。倘若不是你怜香惜玉,与她人关系密切,不设防备,又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