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璎璎轻轻地摇头。
“祁王殿下不必在苗璎璎身上浪费心思了,你我再见也尴尬,不如从此恩怨两消,莫再纠缠。”
不等君知行反驳,她再一次扬长声音:“恒娘,送客!”
这已经是病中的苗璎璎能够提起来的最足的中气,虽然没太大威慑力,但态度鲜明,君知行双臂僵硬,丧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人走以后,苗璎璎还窝在椅中急剧咳嗽,苗太傅后脚跟了上来,让她回屋再去歇着:“药熬好了,吃点药,睡一觉就会好了。”
苗璎璎将脑袋靠在椅背上,眼圈仍然红红的,可是苗太傅瞧着,却觉得她恢复了几分活气,不禁放下心来,又嘀嘀咕咕起来:“我早就说,他们家的老四不如他们家的老三……”
“……”
苗璎璎刚从一段关系之中抽身,听完爷爷的叨咕都震惊了。
“爷爷……”
苗太傅连忙打住:“好好,爷爷不说了,唉,要说,人早到凉州去了,还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回来。向来征战几人还……唉。”
让爷爷不说,他还说开了来了。
苗璎璎叹了口气:“爷爷,我们明天上禁中,求见陛下吧。”
作者有话说:
皇后当初让明帝暂时不下圣旨,成全了璎璎,真是璎璎和真真最大助攻。咱璎璎也是很大气的女孩儿,不哭,这个不行,下一个更乖!
第29章
陛下早为这桩糊涂官司龙颜大怒, 先前驳斥了贤妃让桑榆晚先入府,苗璎璎后脚以正妻名义入主祁王府的打算, 之后又狠狠发落了一顿君知行。
但在这事上, 依旧没法给太傅一个交代。
他头痛地挨到第四天,终于打算直面此事,倘若不能说通,便将婚事取消作罢。想来太傅一生清正高傲, 也不肯低头让嫡亲的孙女去忍了此等堪称奇耻大辱的委屈。
这一日太傅和苗璎璎终于告了宫门, 欲登殿求见, 阻无可阻, 况这官司太傅想要一个说法实属天经地义, 明帝头疼地命黄门引太傅觐见。
“太傅,朕考虑不周,原先思量着让璎璎敦促老四, 将他那些臭毛病改了,谁知他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是既辜负了璎璎,也辜负了朕,朕如今本该愧对无颜, 只是婚事……三书六礼,朕能保证璎璎祁王妃的体面, 太傅可否通融?朕责令他都改了, 若是璎璎瞧着桑氏碍眼,朕着人化她去做女冠子,三年五载, 事情定能平息, 不会再有人议论。”
苗太傅还未说话, 苗璎璎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再一次稽首大礼。
明帝睁着眼睛一瞧,只见苗璎璎两腮带红,除了红靥的部分其余都是惨白,想到人打听来的说苗璎璎病了这几日了,可知她心肠百转成结,这几日有多难熬。
明帝叹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大概是没得商量余地了。
“请陛下收回成命,婚约,就此作罢。”
明帝观之,苗璎璎再无当日许下婚约时的懵懂和羞涩,短短几日的功夫,便变得如此水静流深,沉稳果决。
明帝还没有完全死心,他望向太傅:“太傅如何看?”
太傅也屈膝跪地,恳求明帝撤销这桩婚约,并道:“璎璎福薄,与祁王殿下缘浅,是无福分再做祁王妃了,老臣也愿再留璎璎一些时日,好为她择一门妥当的姻缘。就请陛下体恤老臣花甲之年这唯一的心愿,撤销婚事。”
金殿之中,明帝负手而立,抬眸望向头顶色彩斑斓的藻井,许久无声。
“陛下,太子妃娘娘求见。”
内侍来报,明帝的眉一动。
太子妃萧泠,是苗璎璎的表姊,她这会儿过来,多半是为苗太傅和苗璎璎助威请愿,看来这婚约,只能顺坡下驴,不作数了。
毕竟是看中已久的儿媳,明帝颇有种到手的财宝,因为自身的看管不力而丧失的懊恼之感。
太极殿身退之后,萧泠送苗太傅与苗璎璎出宫,沿途,苗太傅问道一事:“阿泠,太子待你可还好?”
出了这档子事,苗太傅对皇室王孙的信誉又下了一坎,知晓太子昔年也曾有过深慕的元妃,恐他旧情难忘,对新人不假辞色,给了萧泠委屈受。
苗璎璎细细留神着,觉得萧泠此刻神色有些微凝滞,气息微妙,不等她有所怀疑,萧泠朱唇轻弯,微微上扬。
“您别担心,太子殿下待我极好,只是因为璎璎,我才赶来向父皇陈情,这婚事退的很好,璎璎应该得到成全。”
说罢,在宫门口,萧泠拉住苗璎璎的腕子,握着,收了力道掐得紧了一点,有些钝钝的疼痛。
萧泠道:“我问你,毕竟是皇家婚事,退婚之后,再觅良人可就比先前难了,你可想好了?”
而且这中间又会有诸多非议,旁人倘若不知晓内情,不会说苗璎璎主动退婚,而是苗家见弃于陛下父子,声名扫地。
看陛下和贤妃手腕,应当不会让皇家四殿下婚前闹出丑闻的事传扬出去,这其中苦果,多半只有身为臣子的苗家自担。
苗璎璎颔首,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光芒,那光芒也曾涌动在萧泠的瞳孔之中:“想好了。”
她掷地有声地道:“就算沦为玉京笑柄,我也不牺牲自己的婚姻,委曲求全。”
萧泠怔愣了一瞬,旋即,她赞许地笑道:“不错,你还是我认识的苗璎璎。”
她扭头道:“那么,外公,阿泠就送到这儿了。”
事实证明萧泠并未杞人忧天。
这婚事退了之后,苗家的声誉一落千丈,流言四起,都说苗太傅一生清正廉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可惜却教不好孙女,致使她让祁王殿下挑拣之后,终于抛弃。
这些话三人成虎,倒是越传越真,一些半真半假的说法最易取信于人,何况这其中又附会了许多戏剧性的细节,譬如苗璎璎生来腰间带一块乌黑的大斑,不符合皇室择秀的标准,还有说苗璎璎虽生得美貌,可惜言语粗鄙,常与男子混迹狎玩亦不检点,更有人猜测,贤妃偷为苗璎璎请了妇科圣手,断言她不能生育,这才遭了遗弃。
人们往往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不管这“真相”有多离谱。
尽管苗太傅深信谣言止于智者,可面对着这愈演愈烈的留言态势,竟是束手无策。
他既没法令苗璎璎证明她腰间没有黑斑,更没法让苗璎璎当着众人的面被医者诊治,破除她不能生育的谣言。
实在憋了一口气,本就因为君知行负了璎璎,却没有及时得到发泄,加上退婚以来种种谣诼攻击,苗太傅直接气得大病了。
苗璎璎好不容易才从流言中恢复过来,看到爷爷病倒,又痛又自责,她日日侍候在祖父的病榻前,端茶倒水,添衣加被。
春闱揭过,翠微书斋闭馆,子弟皆从这里结业。
转眼距离去年花神节已是一年过去,今年的花神节,表兄又替她下了帖子,虽然祖父病体未愈,但也总该出来走走散散心才是,她年纪尚小,没的把自己也闷出病了。
苗璎璎以照顾祖父为由推脱,这日落日熔金时分,苗太傅将苗璎璎叫到跟前,哑着嗓子同她说话,让他去参加花神宴。
苗璎璎摇摇头,低着头,眼圈泛红:“我不去。”
传闻之中她都已经被污名化了,那些女公子在她声名扫地之后,一个也没能来探望,可知人走茶凉,实在没有深交必要,去了也只是对面尴尬罢了。
苗太傅道:“爷爷这病,耽误了你。”
爷爷脸色蜡黄,萧萧的两鬓前好像又多了几块老年斑,苗璎璎瞧着心痛。
年少没了母亲,父亲还在也等于没有了,爷爷一手将她拉扯大,操持苗府上下,现在这样多少又是因为她的是怄气成疾。苗璎璎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听从爷爷的劝告,对一个不该期待的人有过年少冲动的执着。
“爷爷别这么说,是璎璎不好。”
苗太傅叹道:“爷爷年纪大了,总是要先你一步走的,你的人生还长,不必要为了些不值得的人、事耽搁了自己,若是能在闭眼之前,瞧见你披上霞帔,爷爷也就瞑目了。只可惜……”
只可惜昔年媒人踏破门槛,如今已门可罗雀。与皇室退婚,倒地还是不能轻易善了,全身而退的。
苗璎璎嘴上没说话,可看着爷爷消瘦的病容,欲言又止,终归咽了回去。
“璎璎,将爷爷床头的匣子拿过来。”
苗璎璎这才留意到,在拔步床旁倚着一张大椅,椅背上靠着一只简朴的木匣,她疑惑,两臂伸出,将匣子取了下来,晃了晃,里头轻飘飘的似无一物。
“这是什么?”苗璎璎下意识道。
苗太傅咳了一声,道:“从凉州托驿使寄回来的,得有几个月了,一直放着,我也没有打开过。”
一听“凉州”,苗璎璎刹那手松,匣子跌入床榻,她失神地将东西拾了起来,捧到爷爷面前。
苗太傅道:“打开吧。”
苗璎璎这才伸手取下上头的锁,将匣子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烫红封缄,老师亲启。
爷爷病了太久,大概拿一封信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一直也没有打开,苗璎璎虽然心想这是君至臻送来的信,但还是打开了。
只见写道:
恩师钧鉴。愧对恩师记挂,不肖弟子,于秋暮抵达凉州,去岁来时,路途遥远,偶感时疫,身体一蹶不振。盘桓城中多日,悉无建树,游魂野鬼,不敢与老师回信。今岁开春,大河解冻,胡人南下,犯我凉州军界,至臻为凉州团练使,领兵甲操吴戈责无旁贷,可惜力有不支,终至功败垂成,胡人马蹄所过骤雨袭境,凉州半数陷落,烽火绵延,民不聊生。学生已决意誓死捍守凉州城,一年辄归,恐不能兑现,老师容谅。去年出京时,老师垂问学生志向,彼时学生不能答复,自我放逐,厌弃之感油然,今日学生心中已有答案,城破人亡,死生不计代价。代问璎璎安好,不知她可与知行成婚,璎璎之幸,学生所愿。敬请福祉,再叩金安。
落款是天恩十一年正月廿四。
洋洋洒洒几页纸,从开头到结尾,苗璎璎用了很长时间才读完,也才消化完。
越过信纸,只见爷爷神色凝重,目光似在询问自己,信中说了一些什么,苗璎璎不敢回答,想要说话,仿佛如鲠在喉,一张口声音哑然。
死生不计代价……
君至臻向来是爷爷的得意弟子,他如今已决定和凉州城共存亡,消息尚未传回结果,爷爷现在大病未愈,还不能让他知晓。
哪知道他不说,爷爷忽然悠长地吐了口气:“你不说,我也多半猜着了,现在玉京风声紧,凉州不妙了。”
“爷爷怎么知晓?”
苗太傅道:“去年就有眉目了,星象有变。加上这两年北边大旱,胡人牧草不旺,牛羊不肥,至臻去前,我就告诉过他,今年不可能太平。”
苗璎璎还以为自己比苗太傅出入府门要多,听到的自然也更多。
之前是有风声,今年一开春,就在大梁境内发现了胡人踪迹,甚至有一批偷摸潜入了玉京城中,不过短暂地闹出了一场小小风波,便已被殿前司的人擒获。
若不是看到这封信,苗璎璎都还不知,原来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凉州算是北境边界重地,地理要冲,进可直扼胡人漠南王廷,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凉州城半数沦陷,天子怎么可能高枕无忧。
这玉京歌舞升平惯了,人们虽然不习惯北边战事吃紧,时刻有城池沦亡的风险,但这边舞乐吹笙,花朝祭祀,仍然没受半分影响。
暖风熏得游人醉,从来由奢入俭难。
直至此刻,过往十六年,苗璎璎才觉得自己虽然纵情,却有些白活一场,因为一场婚事贻人笑柄,还真不如驰骋疆场挥洒热血来得爽快,纵然是死了,也不惭世上英。
苗璎璎抓着这封书信,手微微颤抖。
作者有话说:
真真三章之内必定回来,五章之内肯定定婚。
第30章
花神节过后, 一支加急骑兵,从玉京北门而入, 穿破西北水门, 一路扬鞭打马,烟尘漫卷。
过柳陌花衢,穿茶坊酒肆,径直奔入禁中。
八百里加急带来了好消息——大胜了!凉州城保住了!
凉州一支异军突起, 快骑当先, 绕路杀入了漠南王廷, 活捉了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蠡浑王, 现蠡浑王已为生擒俘虏, 将等待禁中示下。
天子大喜,犒赏三军。
民间百姓对此战役极为满意,纷纷品头论足一番, 便各自度日,一如从前潇洒散漫, 战火短暂地令人记挂了一阵,便被彻底抛置于脑后了。
只有苗璎璎,爷爷没有看到那封信, 大概满玉京城中没有几个人知晓,那仗打得多么凶险, 主将秦王殿下差一点儿以身殉城, 这些都是百姓和五陵子弟不关心的事。
好在冲突已经解决,苗璎璎终于得以敢将那封信拿出来给爷爷看,太傅看后, 神情没太大变化, 像是早知如此, 阅罢,他将信纸折了起来,靠在引枕上,对苗璎璎说道:“今岁,或许他会回来。”
苗璎璎微愣:“爷爷?”
苗太傅道:“信中也不忘提你,可见情意之深。战事抽不得身,只怕他现在还不知晓,你和君知行的婚约取消了。璎璎,你怎么看?”
苗璎璎能怎么看?她总不可能和君知行取消婚约,转头又去肖想别人的哥哥,爷爷真是多虑了。
况她对君至臻,能有什么想法。
熟悉的陌生人,大概到此为止。
可面对爷爷的期望,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爷爷的病一直不见痊愈,虽然有向好的趋势,能够勉强下地走动,做一些沉思,著一些文章,比先前要好了不少。
翠微书斋闭馆以后,玉京城中的热闹好像都少了大半,她也实在闷在屋子里太久了,该出去走动一二,适逢穗玉园主做东,邀玉京子弟海客瀛洲赴宴。
海客瀛洲是皇家园林,占地数百亩,其间若瀛洲仙境,四时之景联袂而至,若非借了太子妃萧泠之名,皇家未必出借。
也就只是每年的五月,能有这么一两场官员相机进入举办寿宴之类,这次能租赁萧星流也是给了极大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