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隔世。
君知行转道走向了苗璎璎,“璎璎。”
一双漆黑的眉微微垂落,显出些微惊喜,些微惆怅。
君知行语气低回:“许久不见你了,老师的病都好了么?”
苗璎璎谨言慎行,半退了小步:“有劳祁王殿下记挂了,爷爷快好了。”
“嗯,”君知行点头,“我猜也是,你足不出户已经很久了,现在能出来,可见是太傅的病情有所好转,倘若缺什么药,只管同我说,我……我们虽然取消了婚事,但还是垂髫知交,你有事我竭力相帮。”
凝视着这张一如往昔,甚至愈发清艳的面容,一个声音在君知行的心里激烈地叫嚣,几乎就要撞破胸口。
可最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句“你可还怪我”,生生哽进了咽喉,出不得,下不去,就这么僵持着。
苗璎璎轻轻摇头:“你的侧妃在等你,我无事,你走吧。”
她越云淡风轻,君知行越痛,好像从始至终,因为这件事疼过的就只有他一人,她绝情如斯,一剑就把他们所有的过往都斩断了。这是否说明,就算是情意最浓时,也只是他一个人斟了满壶,而她只有毫末涓滴?
可这答案,是指如今,已经问不出口,俨然笑话。
桑榆晚在身后唤他:“殿下,晚晚又疼了。”
昨夜里崴了脚,抹了一些药膏,可走了几步路,又开始疼,桑榆晚的嗓音又细又柔,狸奴呜咽似的,苗璎璎却听着如同宣战。
真的,很无聊。
苗璎璎背过身,继续赏花,没有再去看身后的光景,只有一些对话源源不断顺着微风传来。
“那药奇灵,须得按时擦,你遵了医嘱了么。”
“遵了,擦了,可是还是痛嘛。”
“那你要怎样?”
“殿下你背我好不好?我走不动路了……”
苗璎璎越走越快,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了耳畔,散入春风中,湮没无闻。
花神节之后,苗璎璎长达半年,没有再出过一次门。
以前喜欢习武,可能是君至臻走了,她的兴趣开始泛泛,转头又学起了女红。她发现做女红时需要专心致志,全情投入,投入的时候,脑海之中就不需要再想一些杂念了。
闷了这半年,苗璎璎自忖修炼得愈发心如止水。
这日太子妃萧泠又上门来探病太傅,送了不少灵药,接着又拉璎璎上她闺房小坐闲聊。
南窗大敞,窗下设有一张罗汉床,苗璎璎和萧泠两人就在玫瑰色团花蝙蝠纹的引枕上靠着,屋内燃着百合宫香,香气清芬。
萧泠便说起了近日得到的消息,先问苗璎璎:“我上次同你说的,你有没有记在心里?”
苗璎璎似在出神,“啊?你说哪一件?”
萧泠真恨她的懵懵懂懂,到现在了仿佛还没心没肺,伸手捏她肉鼓鼓的脸蛋,捏得变了形,直到苗璎璎吃痛求饶,才略略放过:“婚姻大事!”
苗璎璎一呆。婚姻大事,那是她能考虑的事儿么?
名声至此,大概一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萧泠靠着紫檀透雕嵌着大红花草诗词璎珞的座屏,无可奈何瞪了苗璎璎一眼:“秦王回来了。”
苗璎璎顺口就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泠气笑了:“有何关系?去把他弄回来,做你的夫君!”
“……”
萧泠一定是在说笑!
看她双目瞪得像铜铃,萧泠气恨道:“外公身体不好了,他的心愿无非是他百年之后,你有所依托,若非如此,他眼睛都闭不上!可你想想,除了秦王,还有能让外公满意的孙婿?”
“……”
萧泠推她一把:“区区一个英国公府庶子之妻,一个祁王侧妃,就可以在你跟前耀武扬威,皆因你现在失了势,难道你想看着她们春风得意,日日想踩你一脚,便踩你一脚?”
这倒,的确是不想的。
不过尊严么,得自己挣来的才算数。
萧泠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冷笑道:“放眼望去,你这块遭皇室殿下‘退了婚’的烫手山芋,除了秦王,还真的没几个人敢接。照太子说法,大不了你蹉跎一辈子,他也蹉跎一辈子,一个当了老娘子,一个当了老和尚,彼此还孤寡一身,死后也没个人送终!何不抱着取暖?”
苗璎璎愣住:“我、我蹉跎我的,和他有什么干系?”
萧泠一指头戳她额头:“因为外公说了,秦王是个死脑筋,比你还死,九头牛都拉不回。”
“……”
表姊怎么还混带着骂她呢。
萧泠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伸臂将苗璎璎一把拉扯而起,强迫她坐着,看她目光迷茫,似乎有所动,但又下不了决心,萧泠又下了一剂猛药:“你别瞧现在苗家还顶着满门清华的牌匾,可一旦外公驾鹤仙去,你若没有个依靠,这声名可就彻底堕下去了。难不成,你要指望我那早就被扫地出门的舅舅不成?”
“苗璎璎,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你如今被‘被退婚’恶名在外,旁人都不敢沾惹你,若你不想着一辈子碌碌无为地宅在家里做女红,老了靠一点绣活儿赚钱,就给我支棱起来!三天后,把秦王留下,留在玉京。”
作者有话说:
苗璎璎:口号喊起来!行动起来!
第32章
十里亭外一条深远得望不到底的沼泽, 幽深而又浓郁,结着穗穗雪白的芦花, 一杆杆随风披拂。
深秋的早晨, 芦花枝头裹着一层浅薄轻盈的白霜,朝露未晞,长靴踩上松软的泥地,耳畔都是瑟瑟蒹葭摇曳的声音, 朝肺里深吸一口, 鼻尖都是秋日草木枯黄腐朽的味道。
苗璎璎穿着一身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连兜帽的狐裘斗篷, 内着淡鹅黄著梅沉香棉丝小袄, 下系一条青绿闪缎牡丹暗纹棉绫裙, 盘桓亭中踱来踱去。
一早就到这儿等了,这是凉州军进城的必由之路,听说君至臻只带了三百人飞骑入京, 专为述职而来,也说不准这之后, 他是否要辞去团练使的职务。
为了聚拢热气,苗璎璎来来回回地在亭中踱步,一哈气就是一口白雾, 可见天气之冷。
时间渐渐推移。
已经到了黄昏,日头偏西, 那群山延绵背后大红大紫, 金丝交错,背着光的树影阴暗昏蒙,像是夜幕降临的前兆。
莳萝守着山岗下孤独的小马车, 望着聚风的十里亭中厚重的斗篷都被吹得直翻飞的娘子, 几度想劝她下来, 不过,娘子这回下的决心好像挺大的。她的脾气,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听劝的。
突然,耳中响起了马蹄声。
莳萝觉得地面好似都在震动,随着那坼地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地面震动得好像更厉害了。
莳萝抬起头,只见远处芦苇荡外的一条宽阔蜿蜒,没入山岗之下的官道上,玄色的甲胄在浓烈的夕阳余晖映衬下,仿佛焕发琉璃光彩。
再接着,莳萝就看见那如风驰电掣一般的骑兵队伍,在山岗那头脚下刹住了,最后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了下来,他们当中为首的,就是娘子今日起早过来,一直等到黄昏的三殿下。
传的消息本来是晌午到的,不知为何迟了这么久。
莳萝看见三殿下弯腰从马背上跃下,迟疑片刻,抬腿,朝着十里亭走去。
苗璎璎的手紧张得出汗,看着那张愈来愈近的面容,突然打了退堂鼓,怂得要跑,她想,若不是她等了整整一天,在这时候跑了不划算的话,她一定脚底抹油了。
她是怀着什么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坦然面对这尊煞神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君至臻已经来到了亭中,近距离地看,苗璎璎感觉他好像长高了一些,这个年纪身量抽条也实属正常,但是要命的是,身材的差距让那股本来就浓厚的压迫感,犹如泰山罩顶一样朝她沉沉地覆下来,苗璎璎大气都喘不得一下。
相比去岁离京时,除了身材的悄然变化,便是这张脸,瘦了一些,黑了一些,白皙的皮囊变成了健康的麦色,想来西北的风沙很大日头很毒。苗璎璎完全搞不清楚重点了,胡思乱想着。
再然后,便是那股气质,要命的阴沉。
说他是话本里活阎罗,吃小孩不吐骨头的恶煞,苗璎璎都完全有理由相信。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萧泠的话。苗璎璎一咬舌头,给自己虎口掐得又刺又麻。
彼此如青山相对,你不动我不动,你不言我不语,尴尬地站了半晌,苗璎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开口,她要说明来意!
于是酝酿已久的话到了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苗娘子有事找我?”
居然是君至臻先开口了。
苗璎璎胸口憋的气,瞬时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大概在战场上,这个失了斗志的士兵,已经被敌人大卸八块了。
苗璎璎脑子里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奇怪念头,猛然回过神,朝他,舌头哆嗦了一下,咬牙道:“啊?啊。是的。”
“何事。”
那声音很低沉,音色偏暗。
一双眸清冷得如芦花上的粒粒白霜,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么凝视着苗璎璎。
苗璎璎真的很想转身,用母猪撞树的速度窜下山岗去,逃命的步伐箭都追不上。
她为什么会听信萧泠的蛊惑呢?她难道忘了,她是最怕君至臻的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现在的她居然有这个勇气单独见君至臻了,还要跟他说一些……那么石破天惊的话。
“娘子不说,本王走了。”
君至臻转过身,要迈步下山而去,整顿骑兵直接入玉京城。
苗璎璎看到他竟真的双脚出了十里亭,着急的心绪一上头,霎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追出几步喊道:“你不喜欢了我吗?”
君至臻的身体如同突然间卡在机械里,脚步停住。
玄甲披肩的背影还没有转过来,苗璎璎就已经怂得像个鹌鹑了,可是,可是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哪里有退缩的道理?
退一步老娘子继续名声扫地,还得被人指指点点过一辈子,就连柳氏都鸡犬升天戳她脊梁骨。最重要的,还是病榻之上的祖父。
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苗璎璎决定赌一把。
不回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好,那确实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苗璎璎换一句。
“殿下,你是否已经有了红颜知己?”
这很重要,如果君至臻已经喜欢了别人,她也不会凑上去的。
苗璎璎想,君至臻大概一辈子没这么无语过,被一个小娘子这么露骨地表白。
他转过身,视线由下而上,凝固在苗璎璎紧张得沁汗的面颊上,“没有。”
没有就好了。
苗璎璎这才抛出来意:“那我们可不可以成亲?”
君至臻也给得干脆:“不能。”
苗璎璎想过会被拒绝,但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
眼眶一阵涩意上涌,难堪、纠葛的心绪混杂在里边,在眼眶里头酿成一股潮湿在打转。
“原来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可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苗璎璎怎能死心。
“你介怀我和君知行的婚约吗?其实,早就取消了,不作数了。”
君至臻唇线微抿,一瞬不瞬凝着她难过的面颊,蓦然,他出手了。
这一次根本没有给足苗璎璎反应的机会,君至臻的手精准地抓住了苗璎璎的小手,用力,收紧一握。也不过刹那,电光火石之际,苗璎璎来不及反应,等醒过神来,她吓得“啊”一声惨叫,身体急剧颤抖。
也就是这一声,君至臻将她松开了。
世界重归于平静。
十里亭中只有瑟瑟秋风打着落叶,芦花阵阵,在沉寂的日暮里奄奄一息。
四面来风,搅动着彼此的衣袖和披风,挑逗着君至臻头顶兜鍪的玄缨。
“璎璎娘子,你看。”
身体的反应最为诚实,骗不了人,君至臻笑了一下。
“你还要和我成亲么?”
苗璎璎哑巴了:“我……”
君至臻的笑容未达眼底,唇角便已下拉:“莫勉强自己,做将来必定后悔的决定,我于你其实并没有什么足可青睐的地方。”
苗璎璎却执着:“你有的。”
君至臻没有说话。
苗璎璎想到自己成了一段笑柄,一年以来,她几乎不敢出门面对这个世界,好像不管她走到哪儿,所面对的都是旁人的讥笑和指摘。她装作不在意,将自己锁在家门中做起了女红,学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越是压抑,时间一长,就越是不平。
明明是君知行对不起自己,她为什么要为他难过。
明明是自己主动退的婚,她为什么要替君知行背上恶名。
就因为他是皇室殿下,不能曝露其丑,可苗璎璎吃了这么大的闷亏,凭什么忍气吞声。萧泠有句话说得很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她不是骗婚,而是要真真实实地和面前之人做夫妻,尽管她现在还控制不了地怕君至臻,但时间长了,彼此相处得久了,这点儿怕终究是会烟消云散的。这点坎坷挫折,阻挠不了苗璎璎的决心。
“苗娘子,你一向执拗,倘若是因为知行对不住你,我可以代他向你赔罪,无论你提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我能做得到,刀山火海不惜性命地为你办到,”君至臻认真地盯着她失望的脸色,“但这件事,绝不可以。”
他转身走下山岗去。
苗璎璎看着那道玄色甲胄的身影渐渐在眼眶之中缩小,好像与身前降临的夜色融为一体。
想到这一去,她又失败了,得缩回壳子里继续蜷着,苗璎璎再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拔腿冲下山岗,朝他追了出去。
“秦王殿下!”
君至臻已经到了马前,在凉州玄甲军的等候下伸足去勾马镫,忽听身后柔嫩娇稚的嗓音,膝盖撇直了放下来,一转身,苗璎璎已经气喘吁吁地奔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没有妥协的、命令式的口吻朝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