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媚好——梅燃
时间:2022-09-08 06:40:23

  她在那姻缘带上写的东西,说出去叫一个肉麻, 林曼娘都不敢对阮闲提起,怕他嫌弃自己腹中没有文墨。
  她虽是书斋山长的女儿, 可自幼就不喜欢念书, 林曼娘知晓像阮闲他们这样的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喜欢的一定是腹有诗书的人, 就像嘉康公主那样, 她怕自己一张口一提笔就在阮闲面前落了下乘。
  可任凭她在身旁说得天花乱坠,笑语盈盈,都始终未能得到回应,林曼娘终于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闲哥?”
  见他不答,仰目如痴怔一般望着树冠油绿葱茏的梧叶,落木翩翩,因风飞过山坳,落在他的肩上,他也若无所觉。
  “你在想什么?”林曼娘心中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望着那满树的叶子,阮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张极尽张扬妩媚的笑脸,灿烂得堪比叶隙间的春光,她坐在丫杈上晃着一双莲足,手里朝他抛一把细碎的落叶,那叶子全打在树下读书的他的脸上,一抬头,那女子便朝他扮鬼脸。
  “阮乐天,我们连名字都这么有夫妻相呢!”
  那声音清脆,如山石上的泉韵,魔咒般萦绕在他的耳畔。
  “闲哥——”
  终于,林曼娘“叫醒”了她的“闲哥”,她看到阮闲朝她望了过来,一双眸泠泠清澈,眼中的混沌和茫然还未消散。
  林曼娘心神蓦地一紧,“你在想什么?”
  阮闲的眼前好像划过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穿一身湖蓝广袖道袍,挎着经书,从砌得并不平整的正殿前垂带踏跺上,如烟雾般一晃而散。
  是……是幻觉么?
  林曼娘久等不到阮闲回应,着急了起来:“闲哥。你是不是……后悔了?”
  阮闲终于得以回笼意识,他垂眉,看向面前的曼娘:“何出此言?”
  林曼娘委屈不已:“我知晓,这桩婚事是爹爹为我们定下的,本不是你自己的意愿,现如今……你只是可怜我罢了。闲哥,你若如此不情愿,我定不会教你为难,我可以收拾东西,即刻回寿阳。”
  她动不动便说要回寿阳,每当如此,阮闲总会无奈地拉住她的手:“曼娘,你父亲已经与世长辞,家中只有你一人,你回寿阳去作甚么?”
  林曼娘这回甩脱了他的手:“从跟我来这儿,你就心神不宁,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难道你心中还喜欢……”
  阮闲皱眉:“喜欢什么?”
  林曼娘自知失言,既已成功挽回了阮闲的负疚,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不再去想那个公主,她就没有必要再在阮闲面前对嘉康公主不依不饶,省得他被迫想起那个女人,又是念念不忘。
  “闲哥,姻缘也求了,我们走吧。”
  她挽上阮闲的右臂,带他离开。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坳之下,这时,君乐兮才从慈航斋正殿走了出来,出神一般,凝视着方才二人所立之地,一动未动。
  “清羲。”清羲是君乐兮在慈航斋的道号。她听见魏玄真在唤自己。
  回眸,君乐兮向魏玄真见道门礼节:“观主。”
  魏玄真手摇拂尘:“若是留恋红尘,清羲可随时脱冠离去。”
  君乐兮失笑:“师父,我这般声名狼藉、仗势欺人的人,走到哪里不是人厌鬼憎,红尘有何值得留恋之处。”
  魏玄真叹了一口气,只是望着她,如看痴儿,并不言语。
  君乐兮又笑道:“弟子今日方懂,当日秦王妃的名声陷于囹圄,却挣扎泥潭之中,无处求援的心境。自古以来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与我们一道玩的女公子,看似对你掏心挖肺,当你失势之际,不来踩上一脚已是仁至义尽。可能声名地位才是决定人心向背的关键。”
  魏玄真凝视她道:“那你可怨憎那位构陷你的女子?”
  君乐兮道:“可能她也是被男子所欺,若是如此,也不过是挣扎活命的可怜之人。我虽厌恶她,但不会恨。”
  魏玄真点头:“清羲,你已入我道门。”
  君乐兮微微一笑,“师父,我一会将后院的柴劈了,您先去讲经。”
  看得出她是想单独徘徊一会儿,魏玄真不阻挠,便去了。
  君乐兮走下踏跺,来到盘螭卧龙云纹的栏杆旁,眺望面前这棵参天的巨木,不知不觉,那棵姻缘树上已经挂满了彩绸,随风飘拂,听慈航斋的道友说,她们斋中修炼不排斥双修,偶尔也有道侣,不过几十年才出那么一两对,大多已经六根清净,这些道侣辞世之后,便又成了民间百姓口中的飞升上界,脱骨成仙。因此来求姻缘的便更多。
  偶尔风大的时候,这里的彩绸会被刮走,也不知道能落在那个角落,倘若是这样,多半寓意姻缘不灵了,月老不允。
  君乐兮只是在这里站了片刻,一阵风吹来,林曼娘适才费劲挂上枝头的一条红绸便飞了出去,不知被风卷到何处去了,就这么消失在君乐兮的面前。
  看来是天意。君乐兮心中叹道。
  “公主,当真是你。”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男子由惊疑,到确定的声音。
  阮闲始终不能忘记那道消失在正殿前的缥缈身影,他绝无可能看错,那分明便是这些时日一直不见踪迹,也毫无消息的公主。
  因此当他返下山去时,仍不能放弃,借故遗落东西在慈航斋回来取,果然就在这里,遇见了她。
  当他看见君乐兮头顶上所戴的黄冠之时,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她出家了?
  怎会如此,当日琼林宴结束之后,阮闲做好了拼却一身士大夫傲骨,便是亲下油锅,决不能让是非颠倒、黑白不明,可等了又等,没有等到天子雷霆震怒,也没等到惠妃出面发落,公主那儿更是没有消息。阮闲不知道,在这段时日,嘉康公主竟已在山中戴冠修行。
  就算,就算昔日公主因为曼娘的事心怀嫉恨,对她有过滥用私刑之举,可毕竟是公主,竟然因为自己,在山中出家。阮闲无法不恻隐,无法不愧疚。
  君乐兮没有一丝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外,行了一礼:“居士安。”
  并告知他:“你们所求的姻缘带被风刮下山去了,让居士的夫人再求一条吧。”
  她转身离去,步履从容。
  阮闲震惊,他快走几步,来到嘉康公主面前,语气急惶:“公主,可是阮闲害你至此?”
  为拦住她的去路,阮闲抬手握住了君乐兮的左臂,她略微皱眉,“居士身为清流士人一派年轻翘楚,怎可拽一坤道袖袍,传出去岂非惹人耻笑。”
  阮闲怔忡:“公主……你当真,是因为我……”
  君乐兮道:“当日,琼林宴后,阮居士风头大出,又于一众文人雅士面前,亲口与贫道说得明白,斧钺相逼,汤镬加身,亦不屈服于皇威,当真振聋发聩,贫道也不得不时时念及居士风骨,为之心折。祝贺你们落难夫妇终成眷属,一个是富贵不淫,一个是威武不屈,岂不是天作之合,正该鸾凤和鸣,白头永偕。”
  君乐兮无法挣脱,便从黄冠上取下簪帽的发笄,将衣袖捣烂,从中间将被他抓住的衣袖划开。
  袖幅破烂,阮闲只能握住一片撕裂的衣角,怔忡无言地凝视着她。
  “清羲过往不知事,借住寿阳时,叨扰居士多日,望居士看在不知者不罪的情况之下,对清羲的年少糊涂宽恕则个,今日清羲自愿入道门赎罪,割袍断义,往日种种,但愿居士与夫人不咎。”
  阮闲苦笑:“臣不过问公主这一句。看来,果真是因为臣。当日臣因为曼娘突然出现浑身是伤,所以一怒之下口不择言,公主乃金枝玉叶,阮闲不过一粗鄙凡夫,怎敢担当公主厚爱,你实在不必如此。若遁于道门,阮闲会内疚一生。”
  君乐兮语调偏冷,道了一句“不必”,将发笄重新插回黄冠中,转身大袖飘摇地远去。
  阮闲独自留在原地,垂眸,手中的一截被割断的苎麻短袖,因为风扬起,猎猎地发出响声。食指拂过上面粗糙的纹理,脑中却全是以前公主盛装华服、嚣张炽热的模样。她曾也是那样明艳耀眼的人,玉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女孩儿,现在被迫黯淡无光。这一切罪孽,全在于他。
  以前是她自作多情,现在,轮到阮闲。
  他从来不需要她的一往情深,她也不需要他的一生负疚,彼此陌路,才是体面收场。
  君乐兮信道,也读佛。佛家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已经完全超脱出来了,此刻,当她逐渐离曾经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远去之时,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波澜。
  作者有话说:
  嘉康:尊重,祝福,锁死,退退退退退退退!
 
 
第59章 
  凉州军行军速度不算慢, 苗璎璎日日钻进马车里躲着不肯出来,越往西走, 天气愈发炎热, 日头越毒,她只好给自己织了一身斗篷和一顶垂幔斗笠,虽然暂时躲过了烈日追杀,可沿途所见, 却触目惊心。
  一天, 他们在河边发现了无数枯骨。
  正在取水的士兵吓得面如土色, 秦王身旁的堪舆师发现, 这是一支逃荒的队伍, 在荒漠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源,因此急不可耐地前来取水, 但上游却有腐烂的动物死尸,导致河水被污染, 人吃了水之后,没过多久,便感染疫病。
  这就是大灾之后, 必有大疫。
  虽然他们一路缺水,但这河水也是怎么都不能再喝。
  苗璎璎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尸首, 而且个个腐烂得可见白骨, 血肉模糊,恶臭扑鼻,她吓得不轻, 甚至好几天做梦都是那些惨状。可她看君至臻, 却稳若泰山, 似乎见多不怪。
  那天之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地发现了一些饿殍,那些饿死的人无不是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就这么死了,烂在野外,也无人收拾,就像苗璎璎读到的古诗里写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荒凉萧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在玉京长大,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戚桓见她害怕,规劝她都在马车里待着,不要下车。
  苗璎璎看着君至臻指挥将士就地火化这些饿死的人,心脏直抽,哆嗦着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逃难的人,饿死的人?”
  戚桓沉默了片刻,“在梁人与胡人交界的一带,水草旺盛,土壤肥沃,本来是块世外桃源。可胡人游牧好战,几次南下驱逐我们的百姓,百姓不堪其扰,只好一次次将边界退让,把最好的土地让给胡人。可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这些人是不会满足的。情迫无奈,百姓只好南下寻找立命之所,适逢今年大旱,所以就出现了王妃看到的景象。”
  苗璎璎道:“你们以前出来,也是这样的么?”
  戚桓点头:“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属下反应比王妃还要激烈,呕吐了一天一夜,不过,从战场上杀了无数侵略我们的人之后,属下再看到死尸已不会像从前一样害怕。王妃,这些也是我们必然要经历的。”
  苗璎璎再一次问道:“那,秦王也是这样的?”
  戚桓颔首:“没有人生来就会习惯于沙场,习惯于杀人。现在的我们,是大梁的一柄剑,我们要做的,正是为了防止途有饿殍,杜绝有更多的人背井离乡。秦王说,要做到这一点都不易,代价是极大的,可是我们甘心如芥。”
  苗璎璎不再说话,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戚桓道:“倘若之后再遇见落难的百姓,我们便将他们就进带到凤凰山安置。那里是最近的绿洲,水土富饶,适宜开垦良田。”
  听到有这样的安排,苗璎璎心里的浓云总算散了不少,松了一口气。
  不过沿途却没有再遇见逃难的百姓,他们顺利地抵达了凤凰群山,在这里,凉州军终于得以原地修整,取水驻扎,打算在此处安营扎寨,整顿行装之后重新出发。
  中军帐是君至臻的大帐,夜深时候篝火不熄,苗璎璎熬了一点粥送过来,只听见他和军师徐节正在议事,苗璎璎在帘门外听着,等了片刻。
  徐节的声音中气十足:“殿下,取道青玉峡绝非易事,这隘口里的人三代为寇,上次朝廷军押送粮草途径从此,就在他们手底下吃了大亏。这些年来,青玉峡的女寨主虽然收拢了不少逃难南下的梁人百姓,但本质上仍是土匪,他们天然不服朝廷,不知多少官军为了就近抄路被他们扣下辎重器械,还被他们羞辱。”
  君至臻皱眉:“若放弃青玉峡,舍近求远,至少需要耽搁一个月,凉州可以等,素川眼看便起摩擦,没有时间给我们。”
  徐节待要说话,突然发现翻飞的帘门外站了一人,立刻皱眉拉长嗓音:“什么人!大胆,不知在我和殿下议事之际不得打扰?”
  君至臻也回眸,没看见脸,但仅凭一道身影便也认出是苗璎璎,对徐节道:“是王妃,你勿吓到她。”
  他按着剑,快走几步,掀开帘出来,看到月色下她端着一叠粥,和几样酱腌小菜,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了,柔声道:“璎璎,多谢。”
  她和他生了快半个月的气了,今夜里却有所不同,居然亲自给他送粥过来。
  苗璎璎被人吼了一句,耿耿于怀,看向帐内:“我打扰你和军师说话了?”
  君至臻连忙摇头,“没有。”
  苗璎璎根本不听,“那就好,我走了。”
  她将送过来的夜宵都递到君至臻的手里,转身便离开了大帐,无论他怎么叫都不回头。
  君至臻懊恼无比,他太过笨拙,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从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总是惹她不高兴。一定是他刚才又说错了话,这一次大概又要长达半个月不会再理他了。
  徐节看到殿下意兴阑珊地回来,颇有失志之感,不禁规劝道:“殿下是重义之人,假以时日,王妃终能有所感触,夫妇之道,在于磨合谦让,殿下身为男子,少不得要多受委屈,不过能有王妃这样深明大义、不惧艰苦地千里迢迢而来随夫赴任的女子陪伴在侧,殿下已经是好福分了。”
  君至臻没有反驳,淡淡道:“明日,我亲自上青玉峡,先会一会这个女寨主。”
  此日一早,苗璎璎早起梳洗,问及秦王,发觉不在,又问及戚桓,被告知戚桓也同秦王一道入峡了,她呆了一呆,想起昨日夜里在中军帐外听到的关于青玉峡的事,心知君至臻是不可能舍近求远放弃间道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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