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辰远和沈碧珠奉诏回京,本不欲在京城待得这么长时间。
只这几个月,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现如今,更放心不下楚景玄,唯有在京城继续多留得些时日。
他们看着楚景玄从最初的不愿接受、不肯相信,到慢慢恢复冷静和理智。
同样看他励精图治、勤政恤民。
皇帝勤政,底下的官员自无法懈怠半分。
路上过得数月以后,越来越多的人熬不住开始往瑞王府跑,只为委婉让楚辰远劝谏皇帝有劳有逸、爱惜身体。
楚辰远瞧着自个皇兄不要命一般整日陷溺于朝事,不无担忧。
他便也试图去劝一劝。
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的楚景玄头也不抬。
伸手将一摞被有意搁置在旁边的折子推向楚辰远,他淡淡道:“这帮人倒是闲得慌。”
楚辰远取过最上面那封折子看得两眼,复又取过另外几本一一翻看几眼。
放下奏折的一刻,他轻咳一声:“他们也是为皇兄着想。”
“立后、皇嗣,再没别的新鲜词。”
楚景玄无波无澜的语气,“不过这些折子提醒朕了。”
楚辰远问:“提醒皇兄什么?”
“遣散后宫。”楚景玄平平静静说出几个字。
楚辰远反应过一瞬,怔然望向自己皇兄,却见他眉眼不动,仿佛闲话家常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
“皇兄为何……”
楚景玄到底停下手里的事。
他未抬头,沉默中道:“她们皆是清白身,不该在宫中虚耗年岁。”
楚辰远诧异不已。
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以后,思忖间隐约明白过来什么。
“皇兄是……曾用过幻欢散?”
见楚景玄没有否认,楚辰远晓得自己猜对了。
幻欢散乃是宫中禁药,服下此药的人会在睡梦中生出欢爱幻觉。
先帝在时,曾有妃嫔对先帝用过此药,假作承宠,事发之时引来帝王震怒。
妃嫔们若用此药便会以为自己承宠。
“你也觉得荒唐是不是?”
楚景玄说着反倒嘴角扯出个笑,“大抵是太过荒唐,瑶瑶才不要朕罢。”
楚辰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朕要遣散后宫。”楚景玄把他神思拉回来,“待来年开春此间事了,你同瑞王妃再回阙州。”
楚辰远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
但斟酌再三,他依旧问:“往后呢?皇兄有何打算?”
楚景玄膝下无子无女。
遣散后宫之后,仍终究是要去面对这个局面。
“朕总是觉得你皇嫂还活着。”
楚景玄抿唇,凝神思索过几息时间,“兴许哪一天朕便找到她了。”
楚辰远心神一凛,面上不露痕迹,又听楚景玄道:“这些日子才算想得明白,即便虚置六宫,瑶瑶若在,也必然面对许多烦心事。这根源在朕身上,朕若不好好改了,瑶瑶定然不会多看朕一眼。”
“皇兄……”
楚辰远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终是选择噤声。
遣散后宫之事,自然遭到群臣反对。
但楚景玄已不是当年那个举步维艰、被太后一党处处压一头的皇帝。
反对的朝臣虽不至于被降罪,但强行往后宅里塞几尊菩萨,闹得家宅不宁,和降罪也无甚区别。
未消一段时日便求着要将那些菩萨送走。
楚景玄欣然应允。
便碍着他态度异常的坚决,手腕强硬,又雷厉风行,此事利落推行下去。
后宫妃嫔们一一被送出宫。
各有封赏补偿,出宫之后自也不限婚嫁。
暮春之际,楚辰远携着沈碧珠辞别楚景玄回阙州封地。
他们离开的时候,楚景玄看起来已恢复往日里那副矜贵冷傲的模样。
要说放心并非完全放下心。
只他们夫妇继续待在京城无济于事,何况,以他们的身份,不适宜这么继续待下去了。
回到阙州的楚辰远和沈碧珠后来也一直未曾听闻有何异样。
而大概,唯有在楚景玄身边服侍的常禄能够偶尔窥见那么一二分的端倪。
冷宫那一场大火过后的第二个春天。
常禄如常恭敬随侍在从早朝上下来的楚景玄身后,穿过游廊,忽见走在前面的楚景玄停下脚步。
顺着楚景玄视线望去,常禄瞧见海棠花树下立着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宫女。
那宫女手中拿着一枝海棠花,一阵风过,花朵扑簌簌掉落,一场花雨换来嫣然笑靥,画面极是赏心悦目。
常禄正暗自揣测皇帝心思,便听得喃喃一声:“瑶瑶……”
也知不必多想旁的了。
又看一眼海棠树下那一名小宫女,身形、面容确与当年初初入宫时的皇后娘娘有几分相像。
常禄暗忖间低声恭敬问:“陛下,可要将那小宫女召来?”
“赶出宫去。”
楚景玄冷漠的声音响起,常禄略抬一抬眼,只见帝王拂袖而去。
“是。”
常禄应声领命,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往海棠花树下寻那心思活络的小宫女。
只日子照样得过下去。
一年一年,皇帝后宫一直空置着,膝下始终无子无女。
倒是朝野内外在两三年时间里焕然一新。
一条条利国利民的新政颁布,举国上下渐显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悄然之中,又是一年的年节过。
早春的天气尚冷得厉害,凛凛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夜已深,宣执殿内和往日一样灯火通明。
楚景玄将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抬手摁揉着眉心,没喊人进来。
松懈下来便觉出疲惫。
他手肘压在龙案,手握成拳抵在额前,闭目缓一缓神。
过得片刻,却听得一阵很轻又很急的脚步声。
楚景玄未睁眼,淡淡问:“何事?”
常安双手捧上封密函:“启禀陛下,有一封自成州来的密报。”
听言,楚景玄睁开眼。
成州一带常年有山匪在作乱,势力庞大,且有地方官匪勾结的可能。
他派了人去前去调查为后面剿匪做准备。
楚景玄从常安手中取过那封密函,迅速拆开浏览得一遍,看到最后,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眸子流露出冷冽的光。将密函递回给常安,楚景玄道:“你即刻出发去一趟成州,确认密函所说是真是假。”
这封密函里禀报上来一个消息——
在调查成州山匪情况时,似乎发现虞家二小姐的踪迹。
虞敏,有可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一些奇奇怪怪的私设奇药又上线了!
今天事情多,只写了这些,明天重逢=v=
慢慢从狗子的视角给大家揭晓瑶瑶这些年在宫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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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寺庙
常安退下了。
宣执殿的正殿恢复一贯的寂然无声。
楚景玄坐在龙案后, 感觉自己三年来一颗孤寂冰封的心恢复两分的生气。
三年来,他终于发自内心感觉到些许的愉悦。
没有虞瑶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楚景玄觉不出所谓什么喜怒哀乐。
他的心早已沉寂在无边黑暗里不见天日。
可笑是他曾信誓旦旦认为虞瑶会一辈子在宫里陪着他。
到头来被抛弃个彻底。
只又清楚知道绝对不能辜负她那份不愿意让他为难的心, 辜负她受过的那些委屈与长久的隐忍。
因而也熬下来, 尽心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虞敏可能活着的消息既呈到他面前,便是八九不离十。
瑶瑶知道以后, 一定也会很开心罢?
脑中想着虞瑶高兴的样子, 楚景玄按捺不住起身,在殿内急躁来回踱步。
片刻, 他稳住情绪将常禄喊进来,沉声吩咐:“去命人把那座坟刨了, 让仵作仔细查验。”
所谓那座坟,无疑是当年大火后用来埋葬冷宫两具焦尸的坟墓。
因两具焦尸难分彼此, 楚景玄下令把她们落葬在当年“虞敏”下葬的那块虞瑶亲选的风水宝地。
这些年, 他一直没有让仵作去验尸。
虽也带着几分逃避的心思,只要不确认那里面有虞瑶, 自己便可当她依旧活着, 但在此之外, 逐渐冷静以后, 他越来越觉得虞瑶还活着。却晓得即便费尽心思找到人,强行将她带回来必定行不通。
然有一件事毋庸置疑。
若她活着,那时能从宫里逃出去,不可能光靠她自己,是有人帮她。
暗地里什么人帮她也不难猜测。
可能冒这么大风险、冒着欺君之罪帮她的, 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既敢冒着这么大风险帮她从宫里逃出去, 可以想见会照顾好她、不会让她在外面吃苦受罪。
这也是他不急迫强行把人找回来的原因之一。
瑶瑶心性纯善, 到得宫外生活, 为不拖累无辜之人,想是不会与旁人有不必要的牵扯。
这件事他同样算放心。
如今,虞家牵扯的案子桩桩件件重新审理过。
论罪应该被斩首的已经问斩,牵扯其中该平冤昭雪的也已平冤昭雪。
虞家女眷虽然被流放南蛮荒野之地,但他没有下旨将虞家女眷贬为贱籍。
如此她和虞敏便不会受到这些人半分的牵连。
包括南苑刺杀那一桩案子与虞家无关也查得清清楚楚。
这本在楚景玄的预料之中。
到得现下,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诸多阻碍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又得虞敏可能依然活着的消息,楚景玄觉出时机到了。
待到迟一些,他将虞敏平平安安找回来,知道妹妹在京城,瑶瑶会愿意随他回来。楚景玄反复想着这些,眉宇间染上几分由衷的欢心,当常禄带回来消息,验明那两具焦尸身上不曾寻见受过箭伤的痕迹,内心的这一股喜悦更甚。
那时南苑虞瑶为楚景玄挡箭,纵然未伤及心肺,却是伤及骨头。
仵作们皆未验出箭伤,便说明里面没有虞瑶。
瑶瑶果然还活着。
而他,终于有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去找她带她回来的理由。
楚景玄心里觉出久违的畅快,在这种畅快中,他夜里开始敢梦见虞瑶了。
夜夜梦见他们过去的欢愉时光。
梦见十三岁的虞瑶怯生生躲在树后、双眼泛红,却信任他,朝他伸出手。
梦见宣执殿外,他发现她的身影,她将藏在身后的鸟雀捧出来,眸光澄澈看着他,让他帮帮忙。
连同南苑他带她去看萤火、看星星看月亮也敢梦见了。
可惜那时出现意外,但下一次,她仍可枕着他手臂,他们紧挨在一处,哪怕看一整夜星星月亮也不会被打扰。
这些年,楚景玄愈发喜怒不形于色。
如近来这般温和松快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
不但近身服侍的常禄感觉出来了,连底下的宫人们也有所觉察。
除去常禄,众人对其中缘由却无从得知。
被派去确认虞敏活着消息真假的常安,日夜兼程赶赴成州。
待他捎消息回京,已是暮春时节。
常安得楚景玄的命令,去成州查证过一番,虞敏确实极有可能依然活着。
但境遇谈不上好。
她大约沦落到山匪的手中,变成那个年轻山匪头目的小妾之一。
想要救她出来,须得费上些功夫和力气。
楚景玄听罢常安这番详细的禀报,眸中闪过凶戾之气。
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落到山匪手里少不得吃苦头,瑶瑶知道自己妹妹这般受罪,必然心疼不已。
不过人活着便是好事。
过得三年,也依然是个孩子,往后日子还长着,总会好起来的。
“你先休息一日再开始着手准备。”
楚景玄沉吟中道,“朕,亲自去成州一趟。”
……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在官道上,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官道两旁间或能瞧见几株在初夏里枝头挂满绿果子的桃树、梨树与李树,被一阵阵扬起的尘土遮掩颜色。
做好一应相关安排,楚景玄留下常安在宫中,带常禄微服出京赶赴成州。
随行数名武艺高强的侍卫,另还有隐卫负责暗中保护安全。
成州与阙州相邻。
要去成州,取道阙州是最佳的路径。
阙州是楚辰远的封地。
但楚景玄此番没有给楚辰远和沈碧珠递消息,他预备将虞敏带回京城以后,再让他们知晓此事。
从京城出来一路不停不休赶路。
如今已至阙州境内,离成州已经很近了。
今日天气不似前几日明媚,自晨早起始终阴沉沉的天。
而阙州气候也与京城大不相同,午后空气越发闷热,也愈有要下雨的迹象。
果真一场雨说来便来。
眼见再上赶一段路能够进县城落脚,却挡不住雨越下越大,最后不得不停下来躲进郊外偶见的一处寺庙避雨。
楚景玄负手立在廊下,看天地间一场大雨瓢泼,不停地冲刷着寺中草木。
雨水在瓦檐汇聚成一股股水流倾斜而下。
原先午后的闷热也被大雨驱散。
空气里随之渐渐氤氲沾染着泥土草木芳香的潮湿水汽。
楚景玄在电闪雷鸣中怡然欣赏着突来的大雨。
此时此刻,他想起的是虞瑶尚在宫里时,曾经于雨夜乖巧依偎在他怀中。
瑶瑶倒不怕打雷。
只是夜里若风雨大作、狂风骤雨,难免睡得不够安稳。
楚景玄又想,不知她如今究竟身在何处,不知她如今在的地方是否也下了这样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