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小姐在庙里为故去多年的夫人吃斋祈福……
“你不必害怕,朕不会伤害她。”
见流萤吓得面如白纸,楚景玄轻抚腰间玉珏,慢悠悠道,“找你来也只是了解一些事情。”
“说说吧。”
“你家娘娘为何失忆了?”
然而这个问题令流萤刹那面色愈发惨白。
她身上冷汗直冒,哪怕三年前虞瑶教过她如何应对,她依然心慌得厉害。
“小姐……”
流萤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又连忙改口,“娘娘她,其实给陛下留了一封信。”
没有计较流萤的答非所问。
楚景玄只好整以暇、缓带轻裘:“什么信?”
流萤哆嗦着将随身携带的那封写好多年的信摸出来,双手捧上。
随身携带也是虞瑶将信交给她时的叮嘱,这么做无外乎遇到现下这样的情况,能及时把信递上。
常禄上前接过信笺,检查过无碍,交到楚景玄的手中。
楚景玄看见熟悉的字迹,脸色稍微严肃了些,小心将信拆开,字字句句仔细地瞧,却越看眸中煞气愈盛。
那个紫檀木匣子里虞瑶未出阁前写下的一封封信笺,这些年他时时翻看。
信笺里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更不提辨认虞瑶的字迹。
楚景玄认得这封信的确是虞瑶亲笔所写。
泛黄信纸沉淀出岁月痕迹,显而易见不是这两日匆忙写就的信。
是早已准备好的。
是为可能某一日他找到她而提前做好的准备。
虞瑶在信上清清楚楚写着断情散是她自己为忘却前尘而吃。
而服用断情散便会导致语声的改变。
她想要忘却前尘,主动吃下会忘记过去一切的断情散。
把他和同他有关的记忆抛弃个彻彻底底。
没有意外,没有被逼无奈。
是清醒的、冷静的做出这般选择,选择余生将他当成一个陌路之人。
在他因她痛苦因她折磨的三年时间里,她已不记得他。
不会因他悲伤不会因他痛苦也不会记起往昔旧事,她甚至连怀伤也不愿意分给他半分。
手中信纸因为手指太过用力而变得扭曲。
无法控制胸腔里怒意翻滚,楚景玄面色阴沉,眉眼间尽显森然戾气,挥手扫落桌上的茶盏。
“她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茶盏摔落,碎裂一地。
见状常禄便知只怕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发生了。
“流萤,你和娘娘怎会在此地?”
他连忙开口又用眼神示意流萤配合,让她坦白这些年虞瑶在宫外的生活。
“奴婢老家正是灵河县。”流萤低垂着脑袋,也垂下眼,按照虞瑶当初教过她的慢慢道,“娘娘说,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安顿下来,便让奴婢带娘娘过来这里。”
常禄再问:“那个瞧着刚两三岁的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娘娘收养的女儿。”流萤解释,“在来灵河县的路上,娘娘见到被遗弃在路边的宁宁。”
“那个孩子小名叫宁宁。”
流萤补上一句,“也是娘娘帮她取的名字。”
“娘娘那阵子原本日日心伤惆怅,收养宁宁以后,娘娘逐渐振作起来。”
“因而吃了断情散……自那之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娘娘在灵河县安家,置办宅院和酒楼。这些年平日里除去照顾孩子,时不时也会去县上的书院教课,有的时候也会去教小娘子们做珠花、发簪这些东西,让她们能赚些银钱补贴家用。”
楚景玄沉默听流萤说虞瑶在宫外的生活。
寥寥数语,稀松平常之下有远离是是非非的安宁和乐。
瑶瑶喜欢这样的生活?
翻腾的怒意被浇淋一大盆冷水,楚景玄蹙眉问:“可是她专程来寺庙为她娘亲妹妹吃斋祈福?”
流萤默一默:“娘娘给自己也留过一封信。”
信里自然是想要记得的事。
楚景玄眸光闪烁:“日子也不对。”
“本该前些日子来,只是孩子生病了,娘娘不得不推迟这事。”流萤说。
楚景玄记起从酒楼里走出来迎接虞瑶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斜睨流萤:“你家娘娘莫不是还想改嫁?”
“没有的事情。”
怕皇帝陛下误会之后不知做出什么,流萤连忙否认道,“娘娘曾经说过,此生不会再嫁。”
楚景玄便说不出心里何种滋味了。
瑶瑶离开他之后确实如他所想过得很好,却又不是他以为的那种过得好。
枯坐半晌,楚景玄恹恹让侍卫送流萤回县城。
在流萤离开以前,他不忘警告:“你若让你家娘娘晓得朕在这里,朕便立刻将她掳回宫里去!”
流萤自然一副绝不敢在虞瑶的面前多嘴半个字的模样。
但其实,她本也不准备提。
同样是虞瑶在服下断情散之前做的安排。
那时不知会否被发现依然活着,也不知会否被找到,只仍做最坏的打算。
流萤始终记得虞瑶的话——
即便被皇帝陛下找到,只要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不会将她强掳回去,日子便如常那么过。
她们主仆心里皆十分清楚,若被找到,若皇帝震怒,她们毫无招架之力。
故而虞瑶选择划出那么一条底线,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侍卫送走了流萤。
留在厢房内的楚景玄直觉得心口闷堵得厉害。
放任她余生留在这个小县城是不可能的。
可他现下面对的局面,是瑶瑶不记得以前的事,他的忏悔与歉疚在这个前提下将全无意义。
仿佛……
她不怨他,不恨他,却也不爱他。
但他们原本是互相喜欢的,他们两个人原本明明是互相喜欢的。
瑶瑶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
这几个月时间,他期盼又期待那么久的重逢似变成一场空。
仿佛她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而他像傻子一样停在原地,以为能等到一个无意回头的人。
楚景玄是生气的。
但即使冲到她面前发怒,恐怕她也只会茫然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断情散解药难得却非不能得。
只这般情况下,让她回想起来旧事意义何在?
他此时也看出来了,她在这里扎根以后根本没有打算再逃。
大约是她说过的“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不喜欢”,哪怕他是皇帝,在她眼里一样没有办法操控她的心。
于是她便轻易令他什么也做不了。
“陛下,奴才听流萤方才说过的那些话,总觉得娘娘是愿意和陛下重新来过的。”常禄压低声音,躬身道,“娘娘能心悦陛下一次,定然也能心悦陛下两次。”
“待陛下将二小姐寻回来,自变成娘娘眼中的恩人。”
“娘娘岂会待陛下不好?”
楚景玄垂眸,暗忖间道:“不能把虞敏直接送来灵河县。”
常禄听着这话语气不对,悄悄抬眼,只见楚景玄惨然一笑,“但朕和瑶瑶,是要重新来过了。”
……
夜渐深。
住进县城中客栈的楚景玄趁着夜色穿着一身玄色衣袍从客栈里出来。
在一刻钟后,他平生第二次翻墙。
依旧是翻虞瑶的院墙。
虞瑶在灵河县置办的酒楼与宅院,实则为前院和后院。
借着清冷月色,楚景玄打量得几眼这座小院。
院中栽种几棵夜里难以辨认品种的果树,院落一角有一座葡萄架,另一角则以竹为屏,有一座蔷薇花架。
小小院落,随意瞧一瞧也觉出温馨。
清凉夜风送来淡淡的花香。
楚景玄循着房间窗户透出的光亮,悄然靠近窗下,听见房中传出那道实则陌生的声音。
唯有语气温柔异常,诱哄般说:“昭儿乖乖睡觉明早才有羊乳羹吃哦。”
又一道乖巧的声音软软道:“娘亲一起睡。”
房间里的人仍在继续辩论睡觉事宜。
本也是温馨一幕,躲在外面听壁角的楚景玄偏拧了眉。
他听出来房间里的像是一个男孩,而他清早见过的那个是女孩。
流萤在他面前也只明白提起过一个叫“宁宁”的女孩,这个孩子叫“昭儿”,他们无疑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个孩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总不会也是收养?
刚弄清楚一个,马上冒出来第二个。
楚景玄想起他和虞瑶至今没有孩子,一时间甚为心烦。
当下又回想流萤白天说过的话。
“娘娘见到被遗弃在路边的宁宁”与“只是孩子生病,不得不推迟……”
暗自咂摸一番流萤当时在他面前说出这几句话的语气与用词,楚景玄隐约感觉触及到什么。
那个生病的孩子,不是“宁宁”,而是这个“昭儿”?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不能直说?
楚景玄倒也不信流萤敢随便拿话糊弄他,隐瞒虞瑶和别人有染之类的事。
他对这个叫“昭儿”的孩子忽地生出些好奇。
耐心在暗处蛰伏许久,直到虞瑶离开,楚景玄听她脚步声走远,寻机身形轻巧从窗户掠入黯灭烛火的房间里。
疾步至床榻旁,悄然掀开帐幔一角。
楚景玄自袖中摸出颗夜明珠,往床榻上陷入沉睡的那个孩子面上照去,几息时间,他倏然愣住。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6章 后怕
此刻榻上熟睡的孩童眉眼与他颇有几分相像。
楚景玄看着这张稚嫩脸孔, 愣怔之间,一颗心无可抑制软下去。
瑶瑶在这里。
这个与他眉眼相像的孩子能是谁的?
只能是他们的孩子了。
回过神后,一种含着怅然与激动的情绪在楚景玄心底激荡。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却又莫名难过。
一刻间, 楚景玄记起三年前冷宫走水那天夜里, 他稀里糊涂做过的美梦。
唯有那天夜里的记忆至今仍旧有些含含糊糊。
但倘若他隐约记得的那些并非梦境,倘若当时瑶瑶来看过他, 哄过他喝药, 也被他紧拥在怀……
只消那些全都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眼前种种便有了解释。
楚景玄静静凝视这个叫“昭儿”的孩子。
一想到这是他和虞瑶的孩子,想到这个孩子会叫娘亲也会叫爹爹, 他便舍不得移开眼。
然廊下有脚步声响起。
收起夜明珠,将帐幔放下, 楚景玄如进来时那样又从窗户敏捷一跃而出。
隐在暗处待这座院子重新归于沉寂, 他暂收敛心思,回去客栈。
而他甫一回到客栈, 便将常禄喊至跟前问话。
冷宫走水那夜, 虞瑶有没有去过宣执殿, 旁人或不清楚, 作为近侍的常禄却必然十分清楚。
当常禄跪伏在地请罪,楚景玄已明白自己被隐瞒至今。
“常禄,朕当真是小看你了!”
他太过着恼,又觉得荒谬,怒指常禄, “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朕这么多年!朕看你是活腻了!”
光想一想虞瑶独自承受怀孕生产的辛苦, 楚景玄便难受得厉害。
女子生产由来不易, 他的母妃当年艰难产下他, 血崩而亡,他甚至没有机会见上母妃一面。
瑶瑶怀孕生产,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若早些晓得那一夜的事情,他自能觉察出其中的异样,怎么可能会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的时间?
楚景玄深想几分又是后怕。
在宫里,有最好的御医和稳婆,在这座小县城,能有什么?
她受过伤、中过毒,身体本便比常人虚弱些。
一旦有个三长两短……
楚景玄怒气难消。
恨不得立刻将常禄打入慎刑司去拷问,偏偏他们在灵河县。
常禄觉出楚景玄出去之后定撞破过什么。
否则,不至于忽然间觉察出三年之前那天夜里的异样。
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白日瞧见娘娘抱着个孩子时想过的那种情况。
只怕,娘娘当真和陛下有个孩子呢。
“奴才死罪难逃,不敢求饶。”常禄脑海中诸般念头飞快转动着,他埋首跪伏在地,一磕头道,“唯望陛下让奴才临死之前道上一声喜,祝贺陛下喜得龙嗣。”
楚景玄呵笑。
常禄却知自己小命保住了,对于这些年的隐瞒,不画蛇添足去辩解。
楚景玄觑得他两眼,沉着脸至窗边,遥望虞瑶那座院子的方向。
常禄跟着略调转个方向,仍面朝他跪着。
“朕想接他们母子回宫。”
跪伏于地的常禄听见楚景玄的声音朝他头顶飘过来,“不能让他们继续在外面吃苦受罪。”
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把人接回去,无疑像是强抢了。
也是下下策。
母子……
那娘娘乃是生下了大皇子。
知楚景玄乃关心则乱,常禄斟酌着委婉规劝:“娘娘而今失忆,或以为自己本该过这样的生活,不以为苦。”
“娘娘既为陛下诞下大皇子,可见是惦记与陛下的夫妻情分。”
“奴才听闻,普通老百姓之间有夫妻吵架的时候,若妻子赌气跑回娘家,往往是靠哄把人给哄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