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请陛下安心。”
常禄躬身回答,“昨日已有消息递回来,说东西顺利送到了。”
楚景玄抬手摁一摁眉心:“你下去吧。”
常禄应喏,撤走碗碟,奉上一盏热茶,这才悄声退下。
殿内又恢复安静。
想起远在阙州的虞瑶,楚景玄却再无心看舆图,他枯坐良久,起身走向侧间,只不进去,站在门口望向里面。
离开灵河县回到京城数月时间。
朝堂内外、大大小小无数的事情轻易将他的精力霸占。
忙碌起来便无瑕多想。
不去想,权当不记得自己被虞瑶温柔无辜地拒绝,便仿佛他仍有机会,仍有资格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有哪儿不能去?
哪怕要将虞瑶和两个孩子接回宫里来住,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可她不喜欢。
而一旦他做出那样的举动,他清楚她不可能会任由他摆布,他们之间的关系亦将真正万劫不复。
他不能也不敢那么做。
她不想回到京城、回来宫里的因由,他一样十分清楚。
因为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没有多少好的记忆,便根本不值得留恋。
楚景玄闭一闭眼,转身回到龙案前。
如今分隔两地也不是那么糟糕,他对自己说,起码知道她和孩子平安无碍,她可以做喜欢的事,会过得很好。
想着这些,心绪和缓两分。
楚景玄重新取过龙案一角的那一盏小灯,继续研究眼前的舆图。
边塞安稳过十数年,于近两年却有小国开始蠢蠢欲动。
年末派去南凉的使节更被残忍杀害,边关百姓也遭遇劫持捋杀,不少百姓家中被蛮横洗劫一空。
这是毫无遮掩的挑衅。
只怕光是南凉一个小国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胡作非为。
如此情况下想维持边关安定,唯有以战止战。
只年节之前边关接连有战报传来,情况竟不甚乐观,连同南凉在内的诸个小国有联手迹象。
楚景玄打定主意,于年节过后亲征塞外。
南凉继任的首领他有过些接触,对此人品性也有所了解,正好会上一会。
这些消息不曾往外透露过半分。
身在阙州的虞瑶浑不知情,虽然对沈碧珠帮忙转交礼物有所疑虑,但年节期间按捺着没有发问。
他们在阙州没有亲朋。
即便年节,也无须去谁家登门拜年。
只是瑞王府日日有客上门,沈碧珠很是忙碌。
虞瑶帮不上忙,带着两个孩子和虞敏、流萤待在小院子里闲散度日。
宁宁和昭儿将新近收到的七巧图和九连环翻找出来玩。
沈碧珠将礼物交到虞瑶手中时,他们已经睡着了,这会儿听说是有人送他们的新年礼物,难免好奇发问。
虞瑶微笑告诉他们:“是爹爹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
两个小孩儿一脸懵懂,她抬手摸一摸他们小脑袋,“不记得了吗?是爹爹答应过你们的。”
数月以前的事,两三岁的人哪里能记得?
懵懂片刻,全无负担抛开这些念头,两个人已然兴趣盎然摆弄起七巧图。
转过元宵便出了年节,沈碧珠稍微变得清闲。
虞瑶去探望她,亦直到此时方问起七巧图、九连环与压岁花钱的事。
沈碧珠乍然听见虞瑶的话,微微一怔,却很快笑一笑道:“我便说,不可能瞒得过你。”当下并不否认,直接认同虞瑶所想,“是陛下年前派人送来的。”
虞瑶也不算意外听见沈碧珠承认。
她看着沈碧珠,面有不解:“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他送来礼物这样的事要故意瞒着我?”
沈碧珠在心里暗骂,她早料到会这样,偏有些人要画蛇添足,面上却不得不佯作镇定,道:“他以为你不想收。”
“瑶瑶,你也别为此不高兴。”沈碧珠轻扯虞瑶的衣袖,“换作是我,自恨不得将东西扔回去,让他有本事亲自来当面交到你手中。可……怪我犯糊涂。”
她说得诚恳,也没有故意寻借口。
虞瑶微拧了眉:“当真不是有别的事?”
沈碧珠摆出无辜的表情,反问:“别的事是什么事?”
未发现蹊跷,虞瑶只摇头:“大约我多心。”
沈碧珠有孕在身,她不可能反复询问,没有觉察异样,这件事便暂翻篇。
开春之际,坐落在半山腰、周遭静谧清幽的木兰书院顺利落成。
书院开放的第一日是阳春三月。
日渐身子重的沈碧珠不方便露面,但有身为瑞王的楚辰远出席,兼之以瑞王府的名义请来阙州城中不少名望,同样吸引诸多的目光。
大门口匾额上的红绸布在今日方被揭开。
虞瑶回首,望见上面铁画银钩“木兰书院”几个字,却是一怔。
这字迹,她认得。
也不可能认错,分明是楚景玄的字。
以致于回瑞王府的路上,虞瑶频频走神发愣。
惹得虞敏轻推她胳膊:“姐姐今日怎么了?为何一直在发呆?”
虞瑶回过神,勉强笑一笑:“无事。”又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一眼,让车夫停一停,对虞敏道,“出门之前说好给宁宁和昭儿带芙蓉糕回去,不能食言。”
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
买糕点的人很多,她们排着队,听得旁边有人津津乐道:“此番今上亲征,打得南凉落花流水,实在解气!”
第71章 消息
话语准确无误传入虞瑶和虞敏耳中。
两人皆一怔, 虞敏又下意识望向自己姐姐,见虞瑶愣愣的,少有凑上前去和陌生人搭起话。
大约于市井之间不是稀罕传闻, 三两句话的功夫, 虞敏便听明白了。
当她缩回身子的时候,虞瑶也已回过神。
“姐姐……”
虞敏低声喊一声, 虞瑶冲她摇了下头:“迟些再说。”
外面的确不是聊这些事的地方。
佯作如常买完糕点, 两个人回到马车上,马车车厢内的气氛一时凝滞着。
虞敏坐在虞瑶的身侧。
她看着虞瑶, 伸手去握住姐姐的手,感觉掌心一层薄汗, 不由收紧手指,将虞瑶的手握得更紧。
虞敏压低声音道:“姐姐, 我方才问过那些人, 说如今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这两个月已经接连许多场胜仗,兴许要不了多久便能得胜凯旋, 班师回朝。”
虞瑶却并非在想这些。
抑或该说不全在想虞敏所说的这些。
她在想今日的那间书院, 那块匾额, 想楚景玄的题字。
想他究竟知道多少、参与多少。
虞瑶记起在灵河县, 楚景玄曾不止一次陪她去过百川书院,他见过她在书院教授小娘子的样子。
而他无声无言的支持与包容终究令她感到自惭形秽了。
在做出选择,依旧决定离开他身边的那个时候,她所思所想无不是自己。
也觉得他身份金尊玉贵,身边有她无她, 全无差别, 无论如何, 也不至于会因此过得不好。
其实不是不明白, 她敢那么做是因有恃无恐。
因为知道他不会再为难、强求,因为知道他不会再做出伤害她的事。
便以为两个人彻底分开不过尔尔……
以为终不过时光如流水,慢慢抚平一切过往,以为他迟早看开放下,不会执着非要同她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似乎是她装聋作哑的一厢情愿。
恰如他御驾亲征,这么重大的一桩事却在她面前瞒得滴水不漏。
这必然不是一日半日做出决定。
甚至新年收到那些礼物时,她疑心却未能得知的那件事,兴许便是这个。
为什么瞒她?
虞瑶心里隐约有一种答案。
可大概也晓得不可能一直瞒着,迟早会知道。
谁让他是皇帝呢?
“敏敏,回去以后便当我们不曾听说此事。”虞瑶对妹妹轻声说道。
虞敏怔一怔,面有不解:“这是为何?”
虞瑶低声说:“这么大的事,碧珠怎会不知?既未说与我们听,想是无意令我们知晓。她过两个月该生产了,不宜太过操心,还是别拿这些事扰她养胎。”
虞敏乖巧点点头。
又不由看得虞瑶两眼,她小声问:“姐姐不担心吗?”
虞瑶缄默片刻,点一点头道:“担心。”战场上从来刀剑无眼,哪怕他是皇帝,却晓得他并非龟缩在将士身后的性子,势必冲在前面,若说丝毫不担心是假话。
“可这些我帮不上忙,能做的唯有不添乱。”她反握住虞敏的手,垂下眼,“书院开张,往后我们要忙起来了。碧珠眼瞧着一天天临近生产,一切平平安安方才最好,最好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
一番话说得温柔,虞敏却无端从自己姐姐的话中品出些许酸涩。
只此一刻,她唯有点点头应好。
于是乘马车回到瑞王府,两个人面上皆一片风平浪静。
虞瑶和虞敏去见过沈碧珠。
七个多月身孕的沈碧珠肚子鼓鼓,行动多有不便,围簇在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无不小心伺候。
落座以后,虞瑶同沈碧珠说了些书院的事情,后来与沈碧珠留下一份糕点,便同虞敏相携着回住的院子。
而楚景玄御驾亲征一事,谁也没有提起。
在瑞王府的日子比之灵河县更加衣食无忧、平静安宁。
书院开张之后,虞瑶出府比往日频繁,与书院有关的事无不由她经手打理。
有瑞王府的名义在,书院招收小娘子来读书学习比预想中顺利。
没费上多少时日的功夫便招满了。
虞瑶执拗,想着机会难得,优先挑选的是家中或贫苦或普通些的小娘子,不少专程冲着瑞王与瑞王妃来又家境不错的被她一一婉拒。招满人,提前找来、负责教习的女夫子便开始授课,一切步入正轨。
虞敏一直陪着虞瑶做这些事情。
当瞧见小娘子们坐在学堂里跟着夫子诵读诗文,听着学堂传出那些稚嫩清脆的声音,她感觉出几许心潮澎湃。
这边厢事事顺心,那边厢也仍在意边关战事。
市井之中即便有传闻,终归不便打听,虞敏将目光投向祁寒川。
虞敏认为,那些事祁寒川必定知晓。
且祁寒川手中的消息应当远远比市井流言要来得准确。
心下打定主意,当真要与祁寒川开这个口,虞敏却发现此事来得有些为难。
虽然认识祁寒川不是一日两日,但他们之间的接触太少,论起关系,比起陌路不过多一层彼此认识罢了。
贸然问起那么重大的事,唯恐太过唐突。
不去问,于她而言,又没有比祁寒川更可靠的消息来源……
踟蹰犹豫之下,虞敏避着姐姐虞瑶,悄悄写了封信,将信写好后,寻得个机会塞给祁寒川。
她在信中反复写明因由,再三郑重强调,若有不便可不予答复。
虞敏把这封信塞给祁寒川是在傍晚。夜里自无见面或交谈的时机,而翌日要出门去书院,祁寒川一如既往跟随保护,虞敏见他面色平静,也拿不准是如何。
未曾想,到得书院,趁着虞瑶去忙别的事情,祁寒川便主动找上她。
却只一句:“陛下无碍,烦请二小姐转告娘娘尽可放心。”
虞敏蹙眉纠结:“倘若……若……”
她话语含含糊糊,不吉利的话不好说出口,支吾半晌问,“祁将军,你也会收到消息吗?”
祁寒川倒也听得明白。
对此,他全无隐瞒告诉虞敏:“不会。”
虞敏愣一愣。
祁寒川道:“任何可能影响士气的消息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流出来的。”
这样的话当得上直白,虞敏自然听懂了。
她恍然醒悟,自己姐姐为何明明担心、关心却不去打听这些消息,原是晓得打听来的,也只会是好消息。
虞敏愣怔出神少倾,垂首对着祁寒川道:“多谢祁将军指点。”
自此便乖乖不再刻意打听这些。
沈碧珠临盆分娩正值盛夏。
庭院花木传来一阵一阵聒噪蝉鸣,搅得思绪难以平静。
王府的丫鬟婆子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楚辰远守在廊下,从晌午一直到傍晚,终于见虞瑶从房间里出来了。
“恭喜王爷,母子平安。”
面有疲惫之色的虞瑶温声对楚辰远道过喜,又说,“碧珠醒着,王爷进去看看她罢。”
楚辰远当即一阵风地进去房间。
房间里面也很快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昭示这个新生儿的健康活力。
虞敏上前来扶在沈碧珠床榻旁守得一整日的虞瑶,确认这边一切无碍后,她送虞瑶回去休息。行至半途,仍忍不住对虞瑶说:“姐姐,陛下凯旋回京了。”
虞瑶偏头看一眼虞敏,她笑一笑问:“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虞敏小声说:“祁将军。”
“既然得胜回朝,陛下应当平安无恙罢?”见虞瑶沉默,虞敏小声问道。
虞瑶又看她一眼却没有只言片语。
两个人无言中回到院子里。
正由流萤陪着在外面玩闹的宁宁和昭儿一路小跑朝她们迎上来。
虞瑶弯腰抱起昭儿,偏头轻声对虞敏道:“敏敏,我想一想,你也想一想,等想清楚了再说。”
话音落下,她一面抱着昭儿,一面牵着宁宁走向廊下。
流萤不知前情,听不大懂虞瑶的话。
她悄声问:“二小姐,小姐刚刚在说什么?”
虞敏看一看眉心微蹙的流萤,轻叹中拧眉道:“姐姐累得一天,我去让人准备热水,再让人送些吃食过来。”没有同流萤解释发生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