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已经跟他很熟了,跟他打了声招呼就将他放进去。
杨东旭一路走到排练室外,将扁担放下,又从衣兜里摸出刀片,将绳索轻轻割了一点,让它看上去像是年久将要报废、再挑一下就要断掉的样子。
他很想往里边看,但严焕在里头,要是被这严副团长当成影响排练的,那他以后都别想靠近排练室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在地上铺了张报纸,坐在上面,连半个头都没露出来。
等到排练室的音乐停了之后,严焕在里头总结完,杨东旭这才站起来,朝里面挥了挥手,喊了一下离他最近的李知闵:“小李!”
李知闵回过头,“哟呵”一声,直接趴到窗边,笑嘻嘻地说:“小杨,今天怎么这个点来?给咱们送糖水来啦?”
自从这位小杨同志最初在广交会上帮忙跑腿,送乐器,又送照片,后来又替糖水店的找老板给他们送糖水,而赵老板又是乔楚的忠实舞迷,平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给乔楚送糖水,还爱屋及乌,连着乔楚的队友一起送,于是小杨同志都成了他们剧组的专用跑腿了。
外人只知道省团那三支短舞厉害,却不知道最厉害的《香风丽影》是被一个泥腿子救场的,所以省团的人都很感激杨东旭,尤其是短舞的演员们,早就跟他混熟了。
杨东旭点点头:“差不多。京市干燥,江老板让我给你们送点蜂蜜,润肺润喉咙,也营养补身体。”
这会儿其他人也跑了过来,伸头一看,外面果然放了两大箩筐,整整齐齐地码着一瓶瓶蜂蜜。
“哇,居然是蜂蜜!”
“哪个江老板啊?”
乔楚也挤到了窗边,想了想,问:“是小杨你的老板吧?卖瓜子的那位江老板。”
这个时候还没有空调,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演员们排练室也不可能穿得太厚,只穿着练功服,但一轮下来也出了汗,可想而知有多辛苦。
杨东旭看到乔楚额边都是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饱满的红苹果。
他一下子有点没听到其他人在说什么,卡壳了两秒,才说:“是……对的,就是卖瓜子的江老板。”
现在买糖都要糖票,糖票难得,甜丝丝的蜂蜜是很实在的营养品,很多演员看了都心动,不约而同地看着大师兄郑少东。
他们肯定是不能私下收东西的,得团里同意,所以用眼神示意郑少东去问问团长。
郑少东咳了一声:“小杨,江老板为什么给咱们送蜂蜜啊?”
杨东旭:“他明年也想进广交会摆展,蹭一下你们的光,涨涨生意。”
乔楚一听,有点发愁了:小杨他们还真是打算在瓜子这路上走到底?可外国人也不磕瓜子啊,得找个机会提醒小杨趁早考虑做其他行当才是。
“一人一瓶,大家都有份,”杨东旭提了提扁担上的绳子,让他们看到绳子的豁口,“你们看,绳子都差点断了,你们不拿我也抬不回去。”
姜彤彤小声地朝乔楚说:“楚楚,你去跟严副团说,你说肯定有用,他最疼你了。”
乔楚:“哪有,他明明经常说我。”
姜彤彤:“那只是‘说’,其他人都用骂的。”
乔楚:“……”
她太熟悉严焕的性格了,十有八九是不答应的。
杨东旭拿起一瓶蜂蜜,递给乔楚:“这是冬蜜,很好的。”
因为太冷,蜂蜜已经结晶了,男人身上却穿得单薄,乔楚几乎都能想象,他赶着马车时被吹的风有多冷。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接过了那瓶沉甸甸的蜂蜜:“要不……要不我们买下来?”
话音刚落,严焕的声音就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省团出钱,一人一瓶。”
其他人欢呼一声,乔楚惊讶地回过头,见严焕看着他们,她马上双手递上蜂蜜:“师父,请,这是您的蜂蜜!冬蜜,很好的!”
严焕收下了,又跟郑少东说:“少东,你去团长那儿说一声。”
郑少东领命而去:“好嘞!”
只要乔楚能收下,又不需要乔楚出钱,杨东旭是无所谓的。
这冬蜜的质量,供销社都找不着,是他之前专门让一个私人养蜂场那里订的,不像普通花蜜那样性寒,姑娘家喝是最合适。
这次进京表演,对乔楚来说很重要,所以其他人也不能出问题,他们发挥好,才能和乔楚一起呈现最好的舞台效果,他干脆每人都备上一份。
就这样,每人分到了一瓶优质蜂蜜,休息之后又重新投入到排练中,杨东旭则去办公室领到了蜂蜜钱。
*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舒月兰按照谢畅的指示,在出发前举办一场出师宴。
所谓出师宴,在古代是一种军宴,打仗前举办的酒宴,用来鼓舞士气,寓意旗开得胜。
这其实就是相当于出发前的一个总动员,另外,除了剧组之外,出师宴还邀请了朱江电影厂的职工,因为他们拍的《香风丽影》在全国播出,国内其他省份也纷纷向石湾陶瓷厂下订单。
宴会时间是在十二月三日晚上六点开始,剧组上午还在排练,中午之后则是自由时间,毕竟是宴会,姑娘们都想好好打扮一番。
乔楚在排练之后也回了家,洗过澡之后,见时间还充足,于是看了会儿书,四点的时候才开始打扮。
她刚换好衣服,梁玉芝就在外面敲了敲房门:“楚楚,彤彤来了。”
乔楚打开房门,果然看到姜彤彤一身靓丽地站在外面:“哇,彤彤你真好看!”
姜彤彤笑嘻嘻地提着裙子转了两个圈:“好看吧,这是香江那边最流行的款式。我可以进来吗?”
乔楚让了让:“来吧,我刚换好衣服,化个妆就能走。”
姜彤彤走了进去,乔楚坐回梳妆台前摆弄。
姜彤彤随意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看到床头柜上那个玻璃盒子,走过去拿起来一看:“这是什么?纸鹤?咦,还写了字。”
姜彤彤是见过乔楚的写的字的,纸鹤上的字迹显然和乔楚不一样。上面的字很小,却苍劲有力,一看就不像女孩子写的:
气有浩然,一往无前。
百炼成钢,出类拔萃。
锲而不舍,志在四方。
拨云见日,一碧万顷。
莫以庸俗心,阻尔凌云志。
……
“哇,这字……可以啊!”姜彤彤走到乔楚跟前,一脸八卦地问,“男同志送的吧?是谁呀?我认识的吗?”
乔楚:“我也想知道是谁。”
姜彤彤一脸不信:“真的假的?”
连是谁的都不知道,就放在自己房间里?
乔楚:“骗你干嘛,你要是能帮我找出是谁送的,我还得感谢你。”
那是她十六岁时收到的,就在粤舞练功房的某一天早上。
那时的她正反复矫正一个动作,却总得不到要领,一边哭一边练,突然就发现窗边有一只纸鹤。
她还记得阳光照在雪白的纸上,很耀眼,上面的字迹愈发清晰。
纸鹤立在窗边,翅膀立起的角度和普通的纸鹤不同,翅尖微微卷起,一下子就形神具备,仿佛载着满身抱负展翅飞翔,直冲云霄。
也是凑巧,她练的就是倒踢紫金冠。
这是一个跳跃类的动作,身体要在空中完全打开,比一字马张得更开,双腿和身体展开连成一个元宝形,小腿肚能接触到后脑勺。
当时她的问题是跳跃时间过短,在半空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已经落地了。
而在看到纸鹤的翅膀时,她忽然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借着扶把,目视前下方,拎胯根,提后股,找到了后背和大腿相夹的最佳角度,终于找到了挂在空中的滞留感,突破了动作的关键点。
一窍通百窍通,从此之后,借着超强的滞空感,她在同龄人中拉开了更高的距离。
这是乔楚的幸运纸鹤,所以她一直想找到送纸鹤的人,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那时的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隐约猜测,也许送纸鹤的人,是一直默默关注她的,或许是喜欢她的。
后来宋世瑜故意误导她,让她以为是他送的。
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真正送纸鹤的人都没有出现,她在梦境中得知那人姓萧,而她认识的人里,并没有相熟的人姓萧。
那位萧先生也说了,他不该送这纸鹤,说明他是知道了她的事情。
那时她才明白,这位萧先生,当初送她纸鹤,是想鼓励她,却也再没有别的意思。
重来一世,她现在早就不是上辈子的懵懂少女,也不想谈什么恋爱,谈恋爱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都是骗人的鬼,就跟那宋世瑜一样,看着人模狗样,却又跟白清莲滚到一起。
瞧瞧那萧先生,也不图她的脸,不图她什么,就是为了鼓励她,看他手上也没有戴戒指,估计也是个不谈感情的人。
“唉……”
乔楚忍不住叹了口气,姜彤彤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这是怎么啦,不就是一只纸鹤吗?就这样的,我一个钟能给你叠一斤出来。”
乔楚:“……谢谢,但是不用了。”
姜彤彤一把勾住她的肩膀:“哎呀,不就是找个人吗?你不是说这是在粤舞的时候收到的?还是大早上,那肯定就是粤舞的学生呗!你在粤舞的时候,在校的年级,肯定就是在这些男演员里边!”
乔楚:“那也很多人啊,怎么找?”
姜彤彤扬了扬手中的纸鹤,乔楚一把抢过来:“别摇,它就是纸做的,这么摇会把它翅膀弄折。”
“好吧,对不起对不起……”姜彤彤又指了指上面的字,“查字迹呗,你们粤舞有几个人能把字写得这么好?”
乔楚不是没想过,但那位萧先生一直没出现过,她猜人家可能也没想让她找。
而且,查字迹也不是那么好查的,到现在,当时跟她同在粤舞的学生,有的都已经毕业一两年了,散落在各地,她怎么查?
乔楚:“再说吧,反正现在也查不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碧波耀阳》。”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首饰盒中拿起那条绿石头项链,对着镜子戴上,又给耳朵上了一对珍珠耳夹。
姜彤彤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干嘛打扮得这么成熟,才几岁啊戴珍珠。”
乔楚一愣,捧着镜子左看右看:“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姜彤彤笑着说,“就是你这样,男同志们就更加没底气了。”
乔楚撇撇嘴:“我管他们有没有底气。”
姜彤彤连连点头:“也是,好看就完事儿了。”
她又拿起首饰盒里的另一对耳环,一脸惊艳地说:“诶,这个比珍珠耳夹好看多了。”
乔楚转头一看,正是之前杨东旭送的那对紫色耳环:“是好看,但是跟绿色不搭,算了,就这样吧,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噢,对,走走走!”
*
省团统一包车,果然如姜彤彤所料,乔楚一出场,原本还在兴奋聊天的演员们,不管男的女的一下子都安静了,像是第一次认识乔楚一样,眼里都是惊艳。
严焕忽然转头朝道具师、化妆师说:“第四幕第三场,唐姬的造型,改成翡翠和珍珠吧,项链的翡翠可以再多一点。”
众人:“……”
微妙的气氛被严焕打破,众人又恢复聊天,姑娘们纷纷围着乔楚,看她的打扮,男同志们也忍不住偷偷瞄两眼。
人齐之后,包车将剧组送到了宴会的鸿达酒楼。
这酒楼以海鲜出名,也是舒月兰考虑到白肉脂肪比红肉少,更适合对饮食有要求的舞蹈演员,于是选择了这家。
宴会包了一个厅,乔楚等人按着服务生的指引入座,没过多久之后,杨东旭也来了。
杨东旭算是剧组的外援,当初《香风丽影》在广交会初亮相前,杨东旭来支援时,舒月兰也是在场的,所以剧组朝她申请让他也出席时,她也直接答应了。
帮了这么大的忙,请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朱江电影厂的人也来了,顾宝钰和她爷爷就在隔壁桌,乔楚和姜彤彤还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舒月兰主持宴会,谢畅致辞,整个过程也并没有很严肃,甚至还给男同志们上了酒,毕竟传统出师宴就是要大碗酒的,而女同志则有果酒和果汁的选择。
舞蹈演员们都喝得不多,意思意思地抿一点,谢畅和舒月兰给剧组和电影厂分别敬酒,演员们大都以茶代酒。
电影厂那边却很猛,尤其是顾华富,竟然是最能喝的那个,大家纷纷鼓掌叫好。
酒过三巡,气氛都热烈了起来,每个人基本都不在原位上了。
姑娘们也开始拿起酒杯,一点果酒并不会醉人,却能让她们感受到血液奔腾的感觉。
乔楚拿着酒杯,脸颊飞红,一双杏眼明亮动人,端的是粉面桃腮,眸光潋滟,她还什么都没有说,对面就已经自觉一干而尽。
乔楚本来想说少喝点,不行就喝果汁,但有人先开了头喝酒,后面就仿佛较劲了一样,没一个喝茶的。
别说茶,连果酒都不屑。
一圈下来,倒也没倒下几个,乔楚反倒有点晕乎,放了酒杯要出去吹吹风醒神。
她往外走,刚好看到杨东旭就在前面不远处。
男人正单膝半蹲,面前是一个小女孩儿,两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小女孩儿频频点头,抹了抹脸,看起来像是哭过。
一个年轻女人快步走了过去,杨东旭站了起来,小女孩朝女人说了什么,女人朝他道谢,杨东旭微微点头,很快就继续往前走了。
乔楚也往他那个方向走,跟那对母女交错的瞬间,她看到小女孩儿手里一只纸鹤,翅膀的角度斜向上,翅尖微微卷起,是展翅欲飞的姿态。
乔楚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马上回头,追上那对母女,指着那纸鹤,问那年轻女人:“请问,这纸鹤……这纸鹤是您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