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棠华敛眸收回视线，转身拧动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手。
一道清越的声音却响起在自己身后，动听又熟悉，抛去那些笑意，与记忆里的几乎无二。
那道声音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原本觉得有点丧气的棠华闻言，瞬间惊讶地回过头。
惊讶只不过一瞬，很快她就沉住气，眼里神色变得清明。
很好，既然他自己问了，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棠华扬起一边眉毛，将视线重新落在对方身上，甚至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怎么突然这样问？”
嘴上与对方打着太极，实际上棠华心里已盘算着要问些什么内容，好叫对方避无可避从实交代。
对面的人闻言，也随着她笑了笑：“难道没有吗？”
棠华心里再次肯定了三分。
对方这打太极的模样，实在眼熟。别说，她如今许多脾性习惯，还是对方当年一手教导出来的。
棠华决定与对方开门见山。
“在此之前，你认得我吗？”
对方未经思考，答：“自然认得。”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别忘了，你的琴还是在我这里订的。”说这句话时，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棠华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自然没有错过这一个细节。
她心里哼笑一声，面上却愈发真诚：“我是指在那之前。”
于是她看见，对方又摩挲了一下手指。
这一次对方的声音变得有些虚无缥缈，就好像也沉浸到了回忆里，在想事情，所以声音变得有些不确定。
“......在那之前，我不认识你。”
棠华心里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原本她以为顶着“遇淮”这名字的这人直言不讳，如今看来，骨子里还是那个嘴里没有半句真话的老狐狸老骗子。
偏偏从前她还以为对方是君子，句句话都信，可后来事实证明，对方所言，句句话都是假的。
棠华笑了笑，微微睁大了眼睛，便显得格外天真。
她往前走了几步。
两间房本来相隔就不远，这几步一过去，她几乎是离对方只有不到半米远。
棠华扬着眼角，稍稍抬起头，正视着对方那一双格外深邃的眼睛，问：“那先生所言又有几句真话呢？”
遇淮喉结滚动了两下，却也不退让，只静静看着她。
看了良久，他神色终于起了些许变化，缓缓开口道：“我......”
话音方起了个头，隔壁一间木屋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从里面窜出来个大高个儿，一看见这边的人影就朝他们挥挥手，大声说道：
“诶，棠华，你在啊？我找你说点事儿，去哪儿说？”
赫然是嘉宾之一陶秋然。
这一句话喊完，他才来得及看清这边的情形。
只可惜陶秋然是个没眼力见的，如果换了柏辰或者贺林仙，此时要么悄悄当作没事发生一样溜了，要么默默上去霸占住她的棠华姐姐。
陶秋然却不一样。
陶秋然看了二人两眼，了悟道：“你也找棠华有事说啊？没事，你俩先说，我后说。”
说完他又转向棠华，说着后说，实际上一张嘴叭叭没个停，差不多就将他要说的事情抖了个一清二楚。
“没啥大事，就是之后我们不是去湖区和德文么，去完了就离开英国？然后后面两个地方不是法国跟意大利么，我之前跟你讲过，我有个朋友啊在意大利，是位很棒的设计师。他对新国风有点研究的，我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一长串话说完才作罢，压根忘了上一秒说着“你俩先说”的也是他自己。
棠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晚这谈话看来是又进行不下去了。
陶秋然一通话吐露完，满意了，点点头：“你们继续啊，晚安。”
说完他就要重新回到自己的那一间木屋里。
棠华懒得再管眼前的另一人，只叫住了准备回屋的陶秋然：“晚什么安。正好你来了，帮我把其他人都叫起来吧。”
陶秋然眼睛一亮：“怎么？有活动？”
棠华想了想，道：“算不上活动吧。我之前回来路上就在想，要不晚上问店家借个厨房，我们开开小灶。”
陶秋然：“得嘞！我这就去把柏辰叫起来，其他人等饭好了再叫呗！”
棠华摇摇头笑道：“别，今晚我做。”
陶秋然睁大眼：“哇哦，你还会做饭？！”
很快他想起来，似乎眼前的棠华前不久还给众人做过一次点心，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惊讶太过，有些不好意思。
只不过他按捺不住兴奋，连连点头，就跑去叫其他人。
陶秋然兴奋的敲门声和“快起床公主殿下说要亲手做饭给我们吃”的大嗓门里，棠华将目光重新落在仍旧留在原地与她呈对峙状的遇淮身上。
她扬着眉毛笑了笑，道：“你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沈先生。”
第33章
“沈先生。”
随着棠华这句话落定, 寂静的夜变得更静。
他二人仿佛被包裹进一片只属于两人之间的空间，周围所有喧闹都浮于表面, 游离于属于他们的世界之外。
而隔着千年的时光, 她又一次站在自己面前，喊出那声“沈先生”，嗓音清脆, 不经意间翘起的尾音像一把小勾子，轻轻带过他的心。
心脏的跳动猛然停滞，又在呼吸快要窒住之时重重落回原处, 随后就是失了分寸。
沈含章第一次感觉自己会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该落向哪里。
他向来从容，世间没有多少事情能让他感到慌乱，除了过去的她，和眼前的她。
静默片刻后，他将视线重新落在棠华身上。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 看不出他有半分情绪的波动，就连最震惊那一刻下意识的瞳孔微缩也被他竭力克制住。
可眼前人的神情却仿佛对他了解至极，知道什么样的他是伪装，什么样的他是真实。
他便觉得自己明明看着她，可视线又仿佛是遥远又虚无的，透过她，穿过千年的时光, 落定在过往的一段残存的回忆里。
跨越时光的视线的归处却仍旧是她。
那一晚, 她偷溜出宫, 跟着即将远行的自己, 一路将自己送到城墙之下。
那也是一个寂静的夜, 城里巡夜的更夫敲完第三道锣, 子时三更, 平安无事。
前来相送的姑娘去年及了笄，此时亭亭立在自己眼前，手里掌着一盏灯。
摇曳的烛火在夜色里圈出一片暖黄色的光晕，映在姑娘的眼角眉梢，将她一双盈盈的眸子映得朦胧。
一片寂静里，她问他：“能不能带我一起离开？”
她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攥紧了裙摆，将裙摆上那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都揉皱在掌心里。
他静静看了她片刻。
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而他从来没有严词拒绝过她，就连她最任性妄为的要求，他都不过是一笑置之。
如今他却冷冽了声音，缓缓移开视线。
“不能。”
他知道自己移开视线是不忍看见她失落的神情，那样的神情会让他心里下意识揪成一团，情绪便会不受克制地外露。
那样的感觉叫作失控。
他不能。
所以他倏然转身，仿佛没有半分留恋。
他听见她没有跟上来，但想必视线一定是固执地落在他身上。
是啊，她向来固执。
他终于忍不住稍稍低下视线，落在自己左手食指处。
那里还包裹着轻盈的纱布，下面是一道他不曾放在心上的伤痕，为斫琴时倏然断裂的丝线琴弦所伤，她却固执地非要替他仔细包扎。
女孩子的声音响在身后，很轻，一点点变得遥远。
她说：“沈含章，你要说话算话。”
......
沈含章回过神，视线终于能够凝聚到实处。
眼前的女孩子长得跟从前一样，认真时眼角会微微挑起一些，勾着嘴角静静笑着看向他，仿佛很娴静。
只有沈含章知道，她此时定然很不悦。
只可惜，他是个骗子。
于是棠华势在必得地盯着对方，甚至摆出她那一套最能唬住人的假笑，对方却仿佛懵懂得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对于她额外的意有所指更是一无所知。
她对面的男人好像是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什么，提醒她：“我姓遇。”
棠华嘴角的弧度却扯得更大一些，此时才仿佛透露出些微真切的喜意。
她说：“哦，是吗？”
她才不信。
对方听见她叫错名字时，眼睛里连半点儿惊讶神色也没有，平静得过于异常。
除了那个说话不算话的还惯爱装出一副沉稳模样的骗子，还有谁能做出这样一番姿态？
棠华保持微笑，向对方诚恳致歉：“不好意思，是我叫错了。”
对面的人果然也随着她笑，一双桃花眼盈满笑意，格外好看。
“没有关系，棠小姐。”
棠华却觉得心里窝火。
她眼珠子转了转，随即将笑意阔大至眉眼之间。
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真诚更添三分，主动又开口道：“我也不是故意要叫错，全因我认识一位故人，与你十分相像，只可惜想来命数不是很好，早早亡故了。”
棠华说这些话时，眼睛定定看着对面的男人。
对方缓缓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颤，却再也掩盖不住眼底一闪而逝的其他神情。
棠华心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继续接着方才未说完的话往下说：“......不然我定要替你们二人引荐一番，你与他必定会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
如果此时柏辰这位老阴阳怪气选手在场，一定能敏锐地品味出棠华话里那番怪异的意味。
只可惜在场的只有两位当事人，一位仿佛自己真的十分诚恳，一位装傻。
诚恳的当事人与装傻的当事人静静对视片刻，互不相让。
遇淮的面具确实无懈可击，棠华也不得不承认，他向来如此，只做他自己想做之事，外界的人或事从来干扰不到他半分。
她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于是棠华收起所有神情，也不管自己变脸是否变得飞快，对方是否觉得她诡谲或是可笑。
她只是仿佛突然间就卸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变得冷淡又松散。
“跟大家一起来吃个夜宵吧。”棠华退后一步，收回目光，终究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句，“遇先生。”
-
棠华出面，柏辰打下手，在跟民宿的负责人一番交涉后，几人终于成功借来了对方的厨房。
因为天色晚，出门采购必定不现实，负责人允许他们使用厨房里剩余的食材调料，总之他们也一口允诺会付费给对方。
一切顺利，且不知道是不是这家民宿餐厅的大厨个人兴趣使然，还是从前的游客留下来的纪念品，棠华他们一行人在搁置调料的橱柜里竟然找到了一些中国人惯用的调味品。
柏辰原本以为自己是被拖出来加班打工喂队友的，没想到陶秋然告诉他，这次他们的公主殿下亲自下厨，不用他费心。
棠华进厨房点了点调料和食材，对于做什么有了头绪，看着那些灶具她却显得有些犯难。
英国人不用明火，用电热炉或是电磁炉，对她而言稍显新奇复杂了。
于是很快，坐在外面老老实实乖乖巧巧等吃的嘉宾一行人看见棠华从厨房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朝他们问了一句：“有人替我打个下手吗？”
一群人里唯一会做饭的独苗苗柏辰自觉起立，却被身旁两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大力按回沙发里，按得极牢。
两个女孩子把他按牢了，就迫不及待争相举手——
江群：“呜哇！姐姐的狗，随叫随到！”
贺林仙：“我、我来给你帮忙，不用别人！”
棠华看了她俩几眼，有些狐疑：“你俩会做饭吗？但凡会一点点......”
江群和贺林仙有些不好意思，对视一眼后又不死心地继续主动请缨：“怎么不会呢！我们可以学！”
很快两人被一旁看戏看得正乐呵的陶秋然拉住：“得了吧你俩，别添乱。”
两人顿时将火力转移，瞪了陶秋然一眼：“叫我们别添乱，你倒是去帮忙啊？”
眼看着场面又要变成小学生吵架，棠华头疼得捂了捂额头，准备默默钻回厨房自己研究研究。
就在这时，遇淮却突然起身，道：“我来吧。”
他的声音清越又好听，一经响起，房间内的争吵就被短暂地按下了暂停键。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他起身走向厨房的方向，镇定自如。
棠华却挑了挑一边眉毛：“你会做饭？”
尾音上挑，带着下意识的挑衅意味。
她会做饭时因为小时候不懂事爱乱跑，不止一次偷溜进御膳房偷学御厨们做饭。
至于他？
他曾经端给自己一碗甜汤，偏要她当下就尝尝。
他倒是没说这碗甜汤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可偏偏不巧让她在乱跑时撞见了他偷用她宫里的小厨房。
原本她满心欢喜地舀起一勺，结果仅那一勺喂进嘴里，就叫她对甜汤这一类食物产生了一生的心理阴影。
他说他会做饭？不如她信王八会上树。
结果起身朝她走过来的男人还真的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看脸上神色，那是半点儿心虚也无，不像从前，被她哄骗着尝了一口自己的成果后还知道别扭，耳尖都红。
行，看来说谎的王八真的会上树了。
棠华无语了片刻，将脑袋缩回去，专心致志摆弄她清点出来的食材，懒得理他，就连他跟进厨房里了，她也懒得多打一声招呼，任凭他随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