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忽然就被带到这宅子里来了。
静坐半晌,谢澹一声轻叹。
“姑娘六岁时,朕带着她曾经历一场刺杀,十分血腥惨烈,姑娘极度惊吓之下,高烧不退,一连病了几个月才好,之后就忘记了当时的事,包括那之前的许多事情。给她诊治的郎中用草药给她退烧,施了针灸,并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受到惊吓刺激。”
她那时才六岁啊,六岁的小人儿,本身就体弱多病,这一病差点死掉。他每天守着她,求医问药,祈求神佛,在她睡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探她的鼻息,生怕她就那么睡去不再醒来了。
谢澹顿了顿,缓缓说道,“那之后,朕就带着她隐居乡间,再不敢让她受到任何惊吓。只是这段时间,姑娘几次梦见儿时的事情,她自己并不知道是小时候的经历,只当做了个怪梦罢了。”
三个太医纷纷变了面色,怪不得皇帝如此慎重,那就不能当做一般的惊吓了。
“此事发生在江州,当时给她诊治施针的郎中,是令尊黄老先生。”谢澹看看黄之歧道。
黄之歧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原来黄家竟是因此得来的福分。
“陛下,若是这样的话……”黄之歧斟酌片刻,躬身说道,“恕臣直言,姑娘既然已经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时日或长或短,总有一天怕是要想起来的。如今又突然受到刺激,发了高烧,会不会很快恢复且不好说。微臣以为,堵不如疏,与其让她长久陷在噩梦中,自己一点点还原恢复,不如索性帮助她尽早恢复记忆,再加以疏通疗愈。”
谢澹沉吟,然后问道:“怎么帮她恢复?”
“陛下可以引导姑娘回忆起来,臣等再协商个方子,辅以针灸。”
谢澹点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开方子。
“主子,奴婢失职,没保护好姑娘,求主子责罚。”叶菱垂头跪下道。
旁边常顺噗通也跪下了,扣头说道:“奴婢的错,奴婢该死,是奴婢处置不当,害姑娘受到惊吓,求主子责罚。”
责罚他们有用吗?
但是这件事,必得有人给他一个交代。
谢澹起身踱回里间卧房。叶初这一病,四个春和叶茴都在跟前守着,叶茴正拿个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
见谢澹进来,春江福身低声道:“主子,姑娘吃了药,应该很快就能退烧了。这里有奴婢们守着,您就去歇会儿吧。”
谢澹没言语,却挥手让她们退下。
“主子,有太医守着呢,您龙体为重……”春江还想再劝,被叶茴一伸手拉走了。
谢澹在床沿坐下,拧了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又把被子揭开一些,熟练地给她擦拭脖子和手脚。
发烧的叶初小脸泛红,在药物和安神香的作用下沉沉睡着。谢澹望着床上的少女眸光暗沉,俯首跟她额头相对,感受她额头的热烫,似乎还没有褪。
谢澹心中流窜着某种暴虐的怒气,按捺不住一股嗜血的冲动。曾经那些记忆,伤害的何止是她,便是他自己,也难免困扰其中。
他们两个,曾经只不过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罢了。至亲至爱,谁也不能失去谁。
所以,他绝不能没有她。这世间他就只有安安了。
谢澹此刻也在悔恨,为什么先离开她回宫,为什么没在她身边。
“安安,快好起来,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若有个什么闪失,他大概想要毁天灭地,要亲手血洗忠王府!
谢澹守了叶初半夜。三个太医总还有些用处,叶初吃药一个多时辰后,烧渐渐退了些,谢澹也没回房,便索性在外间的塌上歇下了,并打发人去宫里给陈连江传话,明日只说龙体微恙,早朝暂停。
他现在根本无心上早朝。至于那些请安、探病侍疾之类的,都交给陈连江应对。
清晨天刚亮,卫沉匆匆从城外赶回来求见。谢澹起身先去看了叶初,便叫水洗漱,召卫沉去前院。
卫沉查到那几个人确是跟忠王府有关联,一年前忠王府在如意小庄不远买了个庄子,叫做秋田庄,那几个人都是庄子里的人,刘管事原本在王府外院当差,如今被派到庄子上当管事,监工庄上秋收收租。
刘管事死了,死无对证。据剩下那几个人说,嘉仪县主想要买下如意小庄,却找不到庄子的现主人,就交代秋田庄的人留意打听。如意小庄的人平日一向不怎么跟外界来往,秋收后刘管事觉得庄子主家必然要来收租,就叫人在附近盯着,守到现主人来了就打发人回王府报信。谁知一早看到叶初的马车从庄子离开,王府的人却还没到。
刘管事想在主子面前立个功,觉得不过一桩小事,别说有银子,谁还敢不卖忠王府的面子,索性就带人拦了叶初的马车。
“郭子衿?”
谢澹冷冷吐出这个名字,问道,“确定是郭子衿指使?”
“那些个怂货不经审,几个人分开问的,都这么个说法。”卫沉道,“臣查到如意小庄原本是忠王过世的夫人的嫁妆,十几年前他夫人自己卖掉了的,一同变卖的还有京城三个铺子和其他一些产业,之后那位夫人就带着钱离开京城,没了踪迹。这些年京城不太平,庄子几经转手,又到了您的手中。”
“忠王府这一两日有什么反应?”
卫沉答道:“没什么反应。忠王人在府中,嘉仪县主今日如约去了陈侯府上的诗会。昨日忠王的义子郭珩出城去过庄子,没找到刘管事几人,很快就返回了。从眼下查到的来说,就是几个刁奴仗势欺人,几个庄子上的下人,怕也没人当回事。”
谢澹道:“叫人盯着郭子衿。还有,派人去查,七年前忠王府如何寻回郭子衿的,何人寻回的,证据是什么,涉及此事的都仔细查个清楚。”
卫沉脸色一变:“您这是怀疑……”
“何止怀疑。”谢澹冷笑一声,“朕总要知道,郭子衿李代桃僵,究竟是郭遇那个蠢货寻错了人,还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此事当真?”
卫沉顿时一脸惊讶,愕然一笑道,“居然还有这等事?可是听说那位县主跟忠王的先夫人长得颇为相似,忠王对女儿十分宠爱,这要是个西贝货……不对,陛下,您能不能先跟臣说说,您是怎么知道的,陛下既这样说,必定是实情了,那真正的县主又在哪里?”
谢澹却只是挥手叫他:“去查。派人给朕好好盯着忠王府。”
卫沉犹不死心,追问道:“陛下,您既然知道她李代桃僵,为什么不戳穿此事,还封她当县主,您是何时知道的?”
封县主,还不是郭遇自己上书请的封,他没有王妃,请封独女,一个虚的封号罢了。至于一直没有戳穿……谢澹心中冷哼,为什么要戳穿,郭遇喜欢假货好好宠着就是了。
没有人能跟他抢安安。她亲爹也不行。
见他不答,卫沉忙又说道:“陛下,那几个忠王府的下人怎么处置,还关在庄子里呢。”
“这也用问?”谢澹十分淡漠地说道,“乱棍打死,扔到山里喂野狗就是了。记得拖出去打,别脏了好好的庄子。”
卫沉告退后,谢澹简单用了个早膳,还没吃完,丫鬟来禀姑娘醒了。谢澹匆匆过去。
“哥哥。”一见谢澹进来,叶初脸上就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傻乎乎的似乎还有些不清醒,谢澹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触手微凉,他心里暗暗松口气,不烧了。
“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饿,”小姑娘软软说道,“好像肚子都扁了。”
“你从昨天早晨到现在,除了喝药就没吃别的东西。”谢澹接过丫鬟端来的一碗白粥,温声哄道,“吃点粥,你喜欢的碧粳米粥。”
喂了半碗粥,传了三个太医来,太医们却不是太乐观,大抵惊吓导致的发烧,总是反反复复,便又开了一贴药。
叶初吃了粥,神情举止有些迟钝的样子,体力似乎还不错,要起来。谢澹也没叫丫鬟,给她拿了件胭脂粉色羽缎斗篷披上,穿上鞋袜,才让丫鬟送水来给她梳洗。
两人牵手出去,跨过门槛,廊檐下的鹦鹉叫了一声:“姑娘万安,姑娘万安!”
叶初便拿了松子去喂鹦鹉,又去院里喂缸里的鱼,两口大缸里的锦鲤是被人喂惯了的,刚一看到叶初的人影,便纷纷游过来,她把手伸进水里,那鱼就敢到她手上吃。她喂了两把鱼食,就坐在秋千架上晒太阳。秋日的骄阳晒得人眯起眼睛,挺舒服的。
“哥哥,你今天怎么没进宫当值?”
“告了假。”谢澹说。
“又要照顾我,我怎么又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谢澹蹲下来,直对上她的脸,柔声问道,“安安,你昨天是不是吓着了?”
病中的叶初总有些迟钝,神情像个孩子一样,她歪着头想了想,细声慢气地问道:“哥哥,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捉住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捉住了,常顺把他们都捉住送去官府了。”谢澹望着她的眼睛,神色半点不变地说道,“安安不用管他们,一群地痞,没有人死掉,有一个中了叶茴的袖箭,送去医馆包扎后才被官府押走了。”
“他们说是什么王府的人。”叶初蹙着小眉头想了又想,回忆了一下当时的事情,问道,“王府很厉害吗,他们会不会找哥哥麻烦?”
“不会,他们不敢。他们自己短理,他们敢惊扰我妹妹,我早晚找他们算账。”谢澹安抚地温柔一笑。
小姑娘在秋千架上坐了会儿,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很快又有些迷瞪了,打着哈欠冲谢澹张开手:“哥哥,抱,困了。”
谢澹便抱起她送回房。叶初睡了有小半个时辰,果然又开始发烧了。
谢澹转身叫常顺去请人来收惊驱邪,护国寺的和尚请来,城外太清观的道士也请来。
作者有话说:
好吧,我家小区封了,封锁三天全民核酸,所以我决定,加更三天,早六点晚六点,记得来看哦。
作者兼职党,三天后恢复上班,那咱们就晚上六点日更。这个作者手速虽然渣,但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第30章 除夕夜(一更)
常顺顾虑着, 也不好让和尚道士同时来作法,再说他们宅子也不是旁的地方,隔日便先请了护国寺的主持普玄大师。
普玄大师已经是耄耋之年, 久不出门了,常顺急着将功补过, 亲自拿了宫中的令牌去请。普玄大师原本以为要进宫,便只带了一个小沙弥,却被一辆马车带进了这宅子里, 见到了皇帝。
老住持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对此倒也波澜不惊。
之后才进入层层后宅, 见到了需要收惊的女子。苍白的少女躺在绫罗锦绣的架子床上, 床帐上挂着朱砂和纯银的流苏串饰, 系着红绸,床头摆着一尊錾金大佛,少女腕上戴着安神辟邪的血玉镯和桃木珠串。
老住持见此情景不禁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这位女施主不像是一般的惊吓, 老衲可否问问她的生辰八字?”
谢澹从容报出叶初的生辰, 老住持垂目默默掐算片刻,又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此女天生富贵, 命格贵不可言,绝非夭折短命之相,圣上当可放心。”
“天生富贵……”谢澹念着这四个字, 恨声道,“何为富贵?为何她却幼年丧母, 自幼体质孱弱, 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奔波离散之苦。”
“各人缘法造化, 此女父母缘浅,然命中却有贵人庇佑。这里有天子之气护持,邪祟不敢近,女施主并非一般的惊吓。吉人自有天相,老衲今日来了,就先给她诵一卷经吧。”
普玄大师便在床前盘膝而坐,伸出二指放在叶初手腕脉搏上,微闭双目诵了一卷大悲咒,又默默祝告几句,便告辞而去。
午后常顺又叫来了太清观的道士。道士们不认得皇帝,也不清楚这宅子的玄机,道长还带了几个徒弟,谢澹自然不会让他们进到叶初房里,道士们也没要进来,只在宅子里摆了香案,围着院子作法。
小姑娘却依旧发烧。她就这么反反复复,恹恹地睡个不醒。
明明晌午后烧退了,傍晚前却又开始发烧,叶初的体质谢澹是知道的,从小每次发烧,不管吃什么药总要有一阵子才能好利索。谢澹强压着暴虐的戾气照看她,索性就叫人把外间的塌铺上,就歇在外间守着。
他辗转不眠,交代丫鬟们仔细照看,到很晚才入睡。夜间,叶初烧退了些,出了一身汗,人也醒了。
她的神志还不太分明,似乎还停留在梦境之中。梦中反反复复看见有人拿着一把刀冲哥哥砍过去,那把刀砍在哥哥背后,梦中哥哥身上全都是血……叶初按住跳得厉害的胸口,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
春流拿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去额头的汗意,轻声问道:“姑娘,您醒了,要不要喝水?”
叶初眸光转过来,问道:“哥哥呢?”
“大人守了姑娘半夜,这会儿就歇在外间塌上。”
叶初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春流忙给她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追着问道:“姑娘,您要做什么?您慢一点。”
“我要哥哥。”叶初推开她,跨过门槛去外间。谢澹听到动静已经醒了,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交领内袍,从塌上坐起身来。
“哥哥!”叶初哽咽着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谢澹摸摸她的额头,烧差不多退了,他温声问道:“醒了?”
“哥哥……我梦见有坏人害你,他要杀你,他拿着刀……”
叶初委屈地抽噎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裳。
谢澹捉住她的小手,安抚道:“哥哥不是在这儿吗,你看,好好的呢。”
叶初却固执地挣脱他的手,伸手去解他腋下衣襟的系带,不容分说地把他身上的内袍扯开,又去脱里边的白色中衣。谢澹背脊僵了僵,心中一叹,索性任由她摆布。
跟出来的几个丫鬟不禁面色大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回过神来赶紧低头疾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