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澹玩味一笑,却反问她:“韩夫人以为呢?”
叶毓心头一跳:“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若是乱臣贼子之女,恐怕不容于世,陛下……是不是打算一辈子把她养在这宅子里算了?”
谢澹道:“如果朕说是呢?”
叶毓脸色一白。
她把心一横,走到厅中敛下衣裙,双手交叠拱起,恭恭敬敬地大礼叩拜下去,跪伏在地。
“民妇斗胆,求陛下看在长姐曾经救过您的份上,把她的女儿还给民妇,民妇这就带她回绥州去,愿立下重誓,终生不踏入京城半步!”
“韩夫人,你这是要跟朕叫板?”
“陛下息怒!”韩子赟脸色突变,慌忙也起身跪拜下去,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韩子赟,你是要帮她吗?”谢澹冷然问道。
“陛下……”韩子赟缓了缓,硬着头皮道,“陛下,内子莽撞无知,求陛下息怒!此事……内子所说之事原本也不曾发生,如今都只是我们推测罢了,即便将来真的发生了……左不过一个小女子罢了,叶姑娘不谙世事,甚至她都不知道还有个父亲,也撼不动江山社稷……”
“所以你是站在你夫人那边,也想要带她回绥州?”
听着谢澹冷森森的语调,韩子赟心头叫苦不迭,定了定再次扣头拜伏说道:“陛下,臣不是赞同内子,实在是这不过都是假设,根本都还不曾发生的事情,内子妇人之见一时情急,求陛下恕罪!臣以为,陛下和叶姑娘是共过患难的情分,陛下待叶姑娘如珠如宝,不论将来如何,必定都会好好安置她的,断不会舍得叫她委屈。”
谢澹面色不喜不怒,视线穿过厅堂门外,望着院里的寿山石一语不发。韩子赟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良久,韩子赟正在心中惶恐之际,听到上头的皇帝轻笑一声,淡声说道:“韩夫人,你看你的夫婿就比你聪明多了。”
谢澹缓缓放松气势,抬了抬手:“平身吧。”
“韩夫人,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回京?安安说,她跟姨母虽然不曾见过,但却知道娘亲在这世上还有一个血亲。而今日,你肯为了安安不惜触怒朕,也不枉安安叫你这一声姨母。
他坐直身来,面色一整郑重道:“朕,代安安谢过夫人。”
叶毓伏在地上,脑子从一片空白的混沌中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试探她?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叶毓心中刚才那股劲儿一松,顿时觉得整个人有些虚脱。韩子赟刚才背后都已经冒冷汗了,他其实差不多已经窥破皇帝是在试探,可他这个娘子却真是够不要命的。
这会儿听见皇帝叫平身,见叶毓没动,韩子赟便伸手拉了叶毓一把,两人才站起身来。
叶毓被韩子赟拉了一把,跟着韩子赟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半晌缓过来神问道:“那陛下,是肯让我们相认了吗?”
“朕自然不会拦着夫人跟她相认,只是……”谢澹略一沉吟,微微笑道,“安安自幼少有与人接触,不喜生人,她被朕养得不谙世事,更不懂人情世故,远没有那么容易与人亲近。夫人只怕也急不得。”
叶毓闻言不禁也苦笑道:“是民妇之前太急切了,民妇不明所以,本身就有些冒昧。陛下放心,民妇如今知道她是长姐的女儿,自然不会再心急唐突了。”
“只是……”叶毓欲言又止。刚才被皇帝试炼,帝王天威之下的惶恐还心有余悸,叶毓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谢澹哪里会看不出她的心思,说道:“韩夫人有话不妨直说,你是叶夫人的胞妹、安安的姨母,就算说了什么不当之言,朕也不至于那般狭隘。”
叶毓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也知道把她养得不谙世事么?姑娘性子纯净天然,随性烂漫,却也让人喜爱,只是……世道如此,女孩儿家,礼仪规矩、人情世故,总该要精心教养的。”
谢澹听出她语气中那种隐隐的指责,不禁苦笑道:“韩夫人,从不到三岁朕把她一手带大,朕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朕哪里会养孩子。安安早产体弱,性子也弱,又爱哭又娇气,朕就只知道宠着她、由着她,只求能把她平安养活大,重话都不忍对她说一句,哪里舍得管她。”
“朕登基后把她从漉州接回身边,一别三年只觉得亏欠她许多,越发舍不得了,朕总觉得苦尽甘来,无非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快快活活。朕已经坐拥天下,执掌四海江山,若不能叫她随心所欲而活,硬要约束她一个小女子去屈从迁就那些所谓的世俗规矩,那朕这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叶毓半晌愣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幼年时长姐也不忍约束她的性子,长姐就曾感慨,这世间对女子的种种约束、种种苛求实在太多了。
叶毓大约明白皇帝是怎么把人养得如此不谙世事了。只是……皇帝要养一个小女子随心所欲,这随心所欲四个字谈何容易。
皇帝把她藏在这深宅大院,将来又打算给她什么身份,让她她以什么身份随心所欲?
叶毓良久怔怔无言,厅中一时静默下来。
这时一个小内侍从后头小碎步跑进来,躬身道:“陛下,姑娘午睡醒了,后院的丫鬟姐姐们说姑娘往前宅来了,大约是想来寻您。”
“你们守在后头,姑娘来了提前知会一声。”
“是。”小内侍躬身退下。
“叶姑娘要来?”韩子赟忙站起身说道,“那臣先回避一下,娘子你……?”
“陛下,民妇……要不,民妇也回避一下……”叶毓扶着韩子赟的手站起来,低头迟疑着说道,“民妇……还没准备好怎么与她相认,再说我们夫妻出现在这里与您见面,等她来了,难免又不好跟她解释。”
“也好。”谢澹点头,便示意内侍带他们去侧间。
叶毓和韩子赟跟着内侍一起避进了客厅后侧围屏隔开的小间,应当是下人平常准备茶水的地方,内侍拉上了中间的深红色丝绒帐幔。
不多会儿,叶初果然慢慢悠悠来了,先趴在门边伸头看了看,慧黠一笑,跨过门槛走进来。
叶毓看不见人,只听见她甜甜糯糯的声音问道:“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呀,小庆子说你在这边会客,客人呢?”
“是我的属下,禀完事情已经走了。”谢澹道,放下茶杯张开手,接住了黏过来的小姑娘,笑道,“睡醒了?”
叶初懒洋洋挤在谢澹宽大的背屏椅子上坐下,问道,“今日也不休沐,你下午不用进宫当值吗?”
“不用,我告了假,下午就不去了。”谢澹问,“下午我陪你习字?”
“不要,上午写了两张了。”小姑娘打个哈欠,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软软绵绵嘀咕道,“皇帝准你的假了?这个皇帝也真是,一天天的就会使唤你。”
“准了。”谢澹笑道,“皇帝也不是那么坏的,准了我半日的假,想想我们去做什么?”
叶初想了一想说:“哥哥,我想吃那个杏奶小香猪。那道菜刚烤好脆脆的才好吃,叫人买来我怕它就不好吃了。”
她平常喜食鱼虾瓜果,一向不太吃肉,难得念叨一道菜,谢澹便笑道:“那我们今晚去吃,让常顺这就叫人去定好阁子。对了,你上回不是跟韩静姝一起的吗,怎么不约她一起去吃?你还说想约韩静姝一起骑马呢。”
叶初说:“我约了她,韩夫人也会去啊,韩夫人上回似乎还要买我们家的庄子,她为人也太热情了,叫人有些不自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叶毓立在围屏后头,闻言不禁苦笑,暗暗一喟。韩子赟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谢澹并不打算干涉叶毓和叶初这对姨甥之间的相处,笑道:“韩夫人应当没有恶意,她大概只是不懂你们一起玩不想大人管着。下个月你生辰就要到了,你可以邀请韩静姝来我们家里玩,或者你想去哪里过生辰?”
“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没想好呢。”叶初想了想,问道,“哥哥,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有一点点公务。”谢澹问,“怎么了?”
“我要去清凉亭钓鱼凉快会儿,那你记得叫常顺去樊楼定阁子,做完了公务就来清凉亭找我。”
“行,你先去,哥哥这就来找你。”谢澹随口嘱咐道,“太阳晒,不许骑小马乱跑,叫人抬个凉轿去。”
去清凉亭走路有些远,小姑娘如今学会在宅子里骑小马溜达代步了,可午后太阳太晒了,骑马又不好打伞。
“嘻嘻,我不喜欢凉轿,我骑小珍珠。哥哥你放心,我会戴帷帽的。”小姑娘笑嘻嘻撒娇道,“哥哥,要不你背我去吧,你比小马会听话。”
不知怎么,这句话让谢澹忽然有些脸热,小姑娘哪里知道,她那一对姨夫姨母还在侧间躲着呢。
下人把小马牵过来,谢澹送她走下前门台阶,看着她骑上小马、戴个偌大的帷帽慢悠悠走了。谢澹回到客厅坐下,看着韩子赟和叶毓从小间转出来,总觉得哪儿有些尴尬别扭。
他们兄妹之间平常怎么嬉闹都好,但是有外人在毕竟不一样。并且谁知道小姑娘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叶毓其实心里也觉得尴尬,更多则是震惊。这两人私下相处竟是这个情形。
叶毓心头尴尬,福了一福道:“陛下,那民妇就先告退了。”
“微臣告退!”韩子赟躬身一揖。
“也好。夫人慢走。”谢澹颔首,吩咐内侍送他们出去。
叶毓退出几步,迟疑着却又停住。
“陛下,民妇能否问问,您为何把她养在宫外?”
“呵,宫里能是什么好地方!”
谢澹轻嗤一声道,“朕只不过想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朕把安安送去漉州三年,登基之后才把她接回来,隐瞒身份一来是省得跟她解释这、解释那,许多事不宜让她过早知道;二来她那时年纪太小,一别三年,朕怕她跟朕生分了。”
“那陛下打算何时告诉她?”
谢澹道:“她这不是还小么,等朕把一切事情都处置好了,自然会叫她知道。”
半晌,叶毓郑重地重新开口道:“陛下,那民妇斗胆一问,陛下把她养大成人,照顾她这些年,与她兄妹相称,那么陛下会为她择婿吗?”
此言一出,韩子赟不禁脸色一变,顿时觉得后背又开始冒冷汗了。
谢澹断然说道:“不会。朕绝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一个男子。”
“可若是有一个青年才俊,品貌端正、家世良好,也真心喜欢她,或者她自己喜欢哪个男子,情投意合呢?”
“不会。”谢澹依旧断然的口气说道,“韩夫人自以为为她好,其实根本不了解她。安安从小跟着朕奔波颠沛,东躲西藏,一度被人追杀劫持,自幼少有与外人接触,除了朕,她对外人天然有一种抵触,根本不会轻易亲近谁,更不要说哪个男子了。”
“陛下不为她择婿,那陛下是打算如何?”叶毓冲口问道,“陛下打算自己娶她,让她做您的嫔妃?总不可能是要一辈子把她养在深闺吧?”
韩子赟大惊失色,忙制止道:“娘子!”
谢澹却并未动气,反倒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韩夫人,朕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是为了安安担心。只是……朕和安安之间,旁人无法了解。”
“这些事,朕不会没想过,朕自然早就想过的。朕与她,相依为命,骨血相溶,早已经密不可分,谁都离不开彼此。朕也绝不可能把她交给世间任何男子,让一个男子以夫妻的名义主宰她,谁若敢来染指,朕杀了他!”
“可是……”他顿了顿,轻声一喟,“朕跟她做了十几年的兄妹,她年纪还小,全然依赖朕,她心中朕是哥哥,是最亲的人,朕如今也不知道朕与她将来会怎样,今生是兄妹,还是能成为夫妻。”
叶毓张口结舌,半晌艰难地问道:“怎么会不知道呢,陛下心中对她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这怎么能一样呢?她不懂就算了,陛下一个成年男子……”
年轻的帝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无奈,沉声说道:“韩夫人,安安是朕从小一手带大的,她才多大,安安稚子心性,纯净无邪,不过还是个孩子,你是让朕对着她产生男女之情吗?”
叶毓此刻完全凌乱了:“可……可她眼看都十五岁了,旁的女孩儿到这个年纪,早该谈论论嫁了。”
“旁人是旁人,旁人跟安安有何关系?”
“可……可是陛下,您这……这岂不是乱套了吗。”
“有什么乱的,朕为什么要分那么清?”
谢澹道:“朕从最开始就十分清楚她不是朕的血亲妹妹。她对朕全然依赖,她根本离不了朕,可若没有她的支撑牵绊,朕也同样走不到今日,朕与她彼此依赖牵绊,早已胜过了血脉之亲,要怎么去分这是兄妹情还是什么别的?”
“朕十岁没了双亲,开始不见天日的逃亡,蒙受叶夫人大恩,十三岁跟安安相依为命,朕几次险些丧命,趟过尸山也爬过血海,朕杀人如麻,孤家寡人,不问是非功过。没有安安,朕大约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谢澹坦然道:“安安从小把朕当做哥哥,夫人又怎知道她能不能接受男女之情?她现在还小,也许有一天她会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她只想要哥哥,朕就封她做护国长公主,她要嫁,朕就娶。反正朕与她彼此不可能分开,无论如何,朕都会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安安想做公主就做公主,想做皇后就做皇后,反正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如此简单而已。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