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朔北威望甚高,得了许多人的尊敬。”
可木儿是老汗王的亲弟弟,跟着老汗王打了十多年的仗,一朝老汗王身死,可木儿坚定地支持当年只有十四岁的岱钦继位,让蠢蠢欲动者都消了心。于是可木儿其人,可谓德高望重又劳苦功高,在岱钦面前说话颇有分量。
只是太有分量了,凡事都想插上一脚,有时也会叫人厌烦。
可木儿上了年纪后,更加害怕起多年积攒起的权威消减,着急用各种方式巩固在朔北的地位,未免急功急利,让岱钦愈发头疼。
岱钦实在不想回应可木儿的这些汲汲营营,但有碍于叔侄恩情不能回绝得太狠,凡事都得留三分余地。
心里烦闷,不好对外直言,反倒有了对小王妃敞开心扉的冲动。到底是后宫干政的事情,岱钦最终也只吐露个一言半语,心底里却希冀着她能明白自己的烦躁。
唉!
骨子里流淌的还是奔放爽朗的朔北民族的血液,可行事上却真是越来越像中原人了!
岱钦闷叹,砂锅大的拳头捶在弯折的膝盖上。
软乎乎的柔荑轻轻握住这浅蜜色的拳头,手量悬殊,小王妃的手掌全部摊开也只堪堪覆得他的拳背。
“大家身在汗王座下,在上面的想着巩固权势,在下面的想着再上一阶,都是正常的事。不过到底君臣有别,再如何亲王都不会逾越,您不必忧心。”
岱钦略略一怔,抬起黑眸。
只目光刚刚相触,对面的沈鸢忽地坠出视线,怀中沉沉地一满,已被她卧倒充盈。
脸埋进他的大氅里,软软绵绵,不抬起来。
“怎么了?”岱钦低下头问她。
“臣妾若有失言,还请汗王恕罪。”
还记着那次越界的后果,对他心生畏惧。忍不住用言语慰他心神,又时刻记着以示弱得他包容。
到底是当初的汗王过于用那帝王之心。
沈鸢处在一片黑暗中,绵密绒毛触得脸颊痒,却还用手指拽着衣襟更埋紧了些。忽然有只手伸进来,挪开衣领,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
凌厉的眉眼凑近,神态却是温情。“不用怕,以后你不用怕我,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岱钦道。
沈鸢迟疑了一瞬,在他面前轻轻颔首。
岱钦道:“这事我还没有答应,就算纳了其他人,也不会影响你的位置。”
握着他的那只柔软小手不经意地一动,他刚想反手握住进一步给予宽慰,帐外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进来。”岱钦朗声道。
外面的人弯腰碎步进来,沈鸢探头看见那个女子身形高挑皮肤蜜色,是多日未见的竟珠。
竟珠手中端着方形盛盘,盘中叠着整整齐齐的衣物,均是皮毛所制,只是色彩鲜艳装饰精细,是为女子衣物。
“撒吉让奴婢准备的秋冬新衣,请王妃过目。”
竟珠一直深低着头,几乎是跪行过来,盛盘举过头顶,呈在岱钦与沈鸢眼下。
一眼看去,整个人缩在盛盘底下,只看得见十根手指抓在盘子两边,一个夏天过去,冻疮还没显好。
撒吉说安排人下去准备秋冬衣物了,搞了半天,原来是让竟珠去做了。
沈鸢:“竟珠…”
“你是何人?”岱钦突然开口,吓得那盘一颤。“以前怎么没在王妃这边见过你?”
竟珠畏惧:“奴婢…奴婢…”
沈鸢道:“她是您帐下的侍妾,竟珠。”
竟珠放下盛盘,小心翼翼地抬眼又立刻低下,在一息之间模糊地望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她的主人。浓眉深目、面如斧凿,气势威严着实叫人心生畏惧。
她低头,再不敢看了。
沈鸢转了眸子瞥了岱钦一眼,见他望着低头的竟珠,眉心渐渐收拢,在急剧地回忆着…
没想起来是谁…
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女人忘了?!沈鸢震惊。
但似乎汗王想了再想,终于想起自己帐中还有早前被身边人塞进来的几个奴女,他很少见她们,时间久了,他真的再记不住她们的长相。
“撒吉让你们做的这事?”他问。
“是…”
看了一眼那手指上的寒疮针眼,岱钦伸手去接盛盘。只听“啪嗒”一声,那盘子落在地上,打翻了干净的衣物。
竟珠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伏地,求汗王原谅,连话都说不利索。
岱钦初始一愣神,而后朗声大笑。
“你不用惧我。”他对吓傻了的竟珠说:“我何曾无故伤害过你们?”
竟珠弯曲的脊背还在发颤,颤颤巍巍地抬起一颗小头颅,看到尊贵的王妃上前向她伸出细白的手。
还是那般光滑娇嫩,像初次见面时一样,是她从未见过的生养模样,像天人一般。
恍惚间听到王妃用极其温和的声音对她低语:“快起来罢,没事的。”
这话语定人心神,竟珠爬起来,弓着背。
“让撒吉给你们再带些过冬衣物,这个冬季别再冻伤。”岱钦说。
竟珠小心点头:“之前王妃已经给咱们几个都带了被褥衣物,不会…不会再冻着了。”
岱钦望了沈鸢一眼,她对着竟珠神态亲切,侧颜美好。
“好。”岱钦道,高大的身躯立起来,俯视于她:“以后王妃若有召唤,与我同等。”
“是。”
帐内点了灯,竟珠退出去,玉姿走进来,两人在门口相交,就在这短暂接近的一息,玉姿忽然狠狠地瞪了竟珠一眼。
竟珠满脸诧异,眼睁睁地看着玉姿绕过她进到帐内,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冷冰冰的背影。
夜已深了,沈鸢走在前面,要让玉姿伺候就寝,脚步轻绵,身影迤迤,烛火照亮侧颜的一星半点,柔光莹莹。
岱钦便不自觉地想跟上她。
“汗王。”撒吉跟在岱钦身后,拦住他脚步:“王妃如今不方便,不便同寝。”
脚步一顿。岱钦这才想起来,今日沈鸢说她来了月事…
按照规矩,男子不可与来月事的女子同寝,以免染上血腥污秽之气。这对常年征战流血的朔北人来说是大忌。
本来应当是沈鸢要寻一个帐子独自居住,但岱钦为着她的方便,每每自寻住处,把温暖宽敞的卧帐让给她。
看来…又得出去睡了。
到底心头燥热难耐,岱钦走到沈鸢背后,还是在她颈上落下一个吻。喉头滚动,身上发烫,还想把她转过来略略亲热,却见她满脸通红扭扭捏捏。
“她们还在呢。”沈鸢再也不肯了。
撒吉和玉姿自觉地往后退,想退到外侧去。
好在岱钦也没为难她们,还是放开沈鸢出来了。
“好好照顾王妃。”他说,高而宽的身影出了帐子。
沈鸢坐在榻上,望着岱钦远去的背影,在这寂静的空档回忆起今日他对自己说的话,不禁陷入恍然中。
“这个竟珠!”忽听玉姿在抱怨。“什么时候不来,偏偏挑汗王在的时候来,准没安好心!”
“别胡说!”撒吉斥她。
“我没说错!我一看她的狐媚样子就知道,现在一准等着汗王的召见了!”
“玉姿!”撒吉在拉她袖子。
“她要没什么心思,能赶在殿下来月事的时候来吗!”
“住嘴!越说越没有规矩了!”撒吉终于提高了嗓音教训她:“她本来就是汗王帐里的侍妾,伺候汗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就算狐媚了?”
再说,没有竟珠,还迟早会有其他人,其他地位更高的人。你想拦他,怎么拦得住?
这后面的话没有从撒吉的口中说出来,却被沈鸢听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虐,真的真的
第42章 流沙
“就算纳了其他人, 也不会影响你的位置。
这是岱钦对她说的话。
沈鸢卧倒在榻上,拽了被子覆在身上,气息喷在枕头上。
她的夫君, 是朔北国的汗王, 像天底下所有君王,甚至像天下所有男子, 他不可能从一而终。
其实这个道理沈鸢很清楚, 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母妃畅想着给爱女将来安排一门好亲事,能举案齐眉琴瑟和谐,那做母亲的便安心。
小鸢鸢曾懵懵懂懂地问母妃:“鸢鸢要是不嫁王侯将相,只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不是就能让他只有鸢鸢一个啦?”
“傻丫头!”母妃笑她:“要是你压他一头, 确实能叫他不纳妾, 可他若要在外面找, 你是止不住的。再说,母妃可舍不得把你下嫁出去。”
小鸢鸢年纪小, 只凭着小孩子天生的占有欲询问, 大人告诉她不行, 那她就自然接受了。小孩子嘛,怎么能想那么多?
但沈鸢现在长大了,经历了人事, 突然就不能那么容易接受。
怎么就有这么多情绪呢!
沈鸢在心里骂自己。来时想得明明白白,只不过受了岱钦一些温情一些爱怜, 就这么摇摆软弱起来, 要感情用事, 肖想那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沈鸢急促地翻了个身, 脊骨撞在木板榻上“咯噔”一声。
“怎么啦?”玉姿急忙忙跑过来。
没事啊,我没事。
沈鸢还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听玉姿惊呼:“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γιんυā 沈鸢诧异,一转头,看到枕头上落了一滩泪,她竟全然不知。
撒吉也跑过来,愣了个神,就了然于心。
“没什么,让娘娘自己休息吧。”撒吉拉玉姿。
“怎么没事?”玉姿气恼:“准是为着那个竟珠是不是?我就知道!亏殿下之前还对她那么好。”
“玉姿。”沈鸢叫她:“我不是为了她,你别瞎想了!”
玉姿一怔:“那,那您是为什么?”
为什么?沈鸢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真如她心里想的,她太矫情了,居然还为这事落了泪。
默默地看着摊在被上的手掌,手心纹路曲曲折折交织延长,宛如构出水乡图。
“我只是想家了。”她说。
玉姿默然。
撒吉扶住玉姿肩头:“去给娘娘打点热水,让娘娘洗把脸。”
这次玉姿很听话,一言不发地就走出去了。
沈鸢坐在榻上,长发绕过颈肩披散身前,直垂到粉色被子上,瀑流般的鸦青压叠着流光淡粉,又是一幅水乡写意画。
撒吉坐到她身边:“之前奴婢只是为您着急,说得严重了些,其实照着汗王对您的喜爱,即使没有子嗣也不会爱意消减的。”
沈鸢回以微笑:“不是撒吉的问题,汗王已经说了,即使纳妃立后,也不会影响我的位置。”
“那就好了,娘娘还有什么顾虑呢?”
“没有了。”
撒吉歪着头含笑看她:“那娘娘就更不能伤心了。将来有很多事都要考虑,娘娘要怀孕,要生子,要陪着汗王排忧解难,甚至…”
她低头一笑,继续说:“甚至还要考虑两国外交的大事。”
沈鸢看她。
“奴婢今日说得逾矩了,但也大着胆子说了。娘娘以和亲身份来此,就与平常之人不同,不能用平常人的心态去想。”
“娘娘既是和亲,背后是故乡,身前是异国,您是两国的纽带,就与汗王不是寻常夫妻。在和平之时,您与汗王情意绵绵,两国交好锦上添花,在动荡之时,您与汗王有夫妻恩情,两国和平雪中送炭。可若是在交战之时呢?”
沈鸢眼中蓦地一亮,闪过惊异神色。
撒吉却还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波动:“世事难料,娘娘应早日想清楚自己的立场,是做公主还是做王妃?”
沈鸢道:“撒吉…”
“奴婢说得逾矩,若被他人听去必然身死。”撒吉帮沈鸢拉上些被子:“只是奴婢相信您不会说出去,这只是我们私下的谈话。”
“撒吉…”
“娘娘,人在世上要经历很多事,有很多坎要过,您是和亲公主,更是如此。有时候有些事情反倒没那么重要,最难的不过是要与自己和解罢了。”
沈鸢再说不出一句话,烛光昏黄,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撒吉。
“早点睡。”撒吉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下榻退出去。
沈鸢呆坐榻上,刚刚的那番话渐渐明晰。
人生有很多事要经历,很多坎要过,她是和亲公主,更是如此。但她来此不过半年,有玉姿跟随,有撒吉教导,就连汗王也对她温情,如此种种,又怎不是幸运?
翻下床榻,走到大红箱子边,掀去覆着的薄纱打开尘封已久的箱子,拿出母妃亲手制的靴鞋,放进怀里。
指腹捻过鞋面,光滑细腻,偶遇一处粗粝,定睛看,是当初破损被玉姿修补的痕迹。
家乡的底色上留下了草原的痕迹。
沈鸢擤擤鼻子,留恋地捻捻绒靴,终放回箱子,转身回了被窝。
烛火燃尽,一缕香烟散入无形,整个卧帐暗下来,沈鸢在一片昏暗中躺倒,面对漆黑虚空沉思。
岱钦披星戴月行往大帐,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了行在前面的竟珠。
原来她在见不着自己时,是能挺拔腰身步伐稳健的。
岱钦不自觉地加快步伐行到她旁边,背着手与她侧身并行。小姑娘感受到身边人的靠近,一转脸,看到汗王,腿一软差点摔倒。
汗王轻轻一扶,把她扶了起来。
月光微弱,看不清竟珠的脸,只知道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岱钦心里一动,寻遍记忆,就是想不起曾经有将这双特别的眼睛记入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