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如此惧我?”他问。
“没有…没有。”竟珠不敢看他。
“你来几年了?”
“两年多了。”
“我之前没召见过你吗?”
“有的…奴婢还做日常侍候的事,只是…您没注意。”
岱钦沉吟,终于想起来确实见过她几面,她与另两个小姑娘住在一块,都是从别的部落掳过来的,被其他人送给他。
“抬脸。”他命令。
竟珠便抬脸,岱钦捏住她的下颌,凑近看了看。
其实是好看的,若非如此当初为何会同意收她?今日在沈鸢那里出来,内心的火还在燃着,他忖度着,要不要召竟珠算了。
手指在抖动,岱钦回过神,看到被他抓着下颌竟珠不自觉地重又低下脸,被他多对视一刻都不愿。
“我之前打过你吗?”他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就是…就是因为见到汗王的气势…气势…”
他想起来了。
按照传统,王公贵族们的姬妾从不会断,岱钦的那几个侍妾,便是在他成年之后身边人送给他的。那时候他忙着打仗,对这些送进来的女人不怎么在意。
她们依命令进帐,昏暗的烛光下他只能看到她们怯生生的眼睛。她们不敢看他,也不让他看自己,她们不敢说话,也不敢接他的话茬。他能主宰她们的生死,信手拈来的绝对主导权力,令他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却更让他时时困惑失望,如徒手抓沙,看似掌握许多,其实流沙转眼落尽。
至今,只有一个女人愿意与他交流,那就是沈鸢。她小小一只,抬起眼睛却水波流转潋滟情绪,她生动明媚,澄澈动人。
她对他并不完全满意,总有不经意间透露的愤懑不屑落进他眼中。她敢小小地违逆他,小小地逗弄报复他,又总是温香软玉地示弱撒娇要他心软。
他抱着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触碰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生命力、有情绪的人。
岱钦放开竟珠:“找撒吉拿点吃食衣物给你和你的朋友,就说我说的。”
竟珠受宠若惊,这是她第一次,从除了沈鸢以外的其他人那里得到关怀。
而这个人还是汗王!
鼓起勇气想看看这个汗王,却见他已转身,踏步离去。
回了大帐,想找点事情做。夜风把帐外草原大汉们的高声说笑声送进来,让他知道这个时辰还有不少人未眠,在跑马、在摔跤、在和朋友插科打诨好不自在,他可以加入他们,他有很多事可做,可他现在只觉得烦闷。
现在他的小王妃又在做什么呢?
今天他和她说的那番话,本意要她安心。可在那时候,他分明感到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好像之前的每一次,他特地要她安心高兴,她却都不高兴。
但她从来不说出来,总要扯出笑容应下,好像这样他就察觉不出她的情绪。
可他就是察觉到了!
岱钦往椅子里一躺,烦闷地抓了一把头发。
父王总说别把女人放在心上,男人是弄不懂那些女人在想什么的。
父王说的不错。
岱钦又抓了一把胡须,想到什么,开口唤卫兵:“把杨清元找来。”
不一会儿功夫,杨清元就过来了,手一转,手心里的埙被隐在袖中。很明显,他又在月夜思乡吹埙,被汗王召见来不及放下,只得一路带来。
岱钦从不在意杨清元吹家乡的曲子。这回见他来了,只是问:“上次教到哪了?”
杨清元不紧不慢上前摊开一卷书,书上都是汉文,一个一个方方正正,是为教授汉文所用。
他指着其中一行:“到这了。”
“继续。”汗王道。
杨清元撩起眼皮,略一犹豫,还是说:“夜已深了,汗王还是早些休息。”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岱钦握拳撑着坚硬的下颌,同样撩眼皮看他,语气里却不见平常汗王的气势,反倒带些耍赖意味。
杨清元含笑:“只是怕汗王您与娘娘有了不快,来这消气。”
岱钦道:“你说这种话够死十次了。”
杨清元耸肩:“只要您不杀我,臣就还能再说两句。”
岱钦嗤道:“行吧。”
忽而又问:“去周朝京都的使团怎么样了?”
杨清元敛容汇报:“应该到京都了,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不过…”
“什么?”
“早前听闻,大周皇帝病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定国公汪淼手握重兵,有意把持朝政。”
岱钦默声沉思片刻,回答:“不管他,只要南方还有个皇帝坐镇,我们的谈判就还照常进行。”
作者有话说:
要过年了,不想码字,只想放假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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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暗流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传进屋内, 刚从皇宫守夜回来躺下不过半柱香的独孤侯烦躁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胡乱披了个外衫, 边披边责问:
“吵什么!”
“老爷, 不好了!”
这急匆匆的一句话让独孤侯手上穿衣的动作赫然止住。
难道?难道!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间,生理性的感官陡然放大, 膝盖上原本只是隐隐传来的痛感突然就直冲脑门, 将今晚目睹的一切画面猛地推上眼前。
夜深露重,今晚的皇宫并不平静。京都的百官又一次、再一次,去冠披发长跪承德殿的白玉长阶上,从白天跪到晚上,黑压压一片官袍掀起巨浪要直翻滚奔涌到夜穹上去。
他也在其中,跪得腿疼, 但他还在坚持。圣贤书, 十年寒窗苦, 都是为了今朝!是读书人身死忠君,文官死谏的时候!
一股力没使上, 膝盖一弯差点跌倒。独孤侯咬了一把牙关, 拿手揉揉膝盖。
门还在咚咚地敲着, 愈发急促。
独孤侯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手撑着自己的老骨头站在桌边,揉了一把眉心。
天子驾崩, 后继无人,大权旁落, 奸佞当道, 大周王朝就这样完了吗?
就这样完了吗?
那他们这些周臣, 这些立誓要身死忠君报国的文臣, 又当如何自处?
独孤侯的指甲把眉心掐出两个月牙儿,可他就是寻不出勇气去开门,去真正面对这件事。
直到敲门的下人“哎呦”一声,发出人摔在地上的闷响,他听到门外换了一个人说话。
声线低沉,气势汹汹:“独孤大人,出了点事,定国公让您过去一趟。”
“什么事?”
“紧急的事。”那人多说一句要死似的。
这冷淡的回答却令独孤侯忽然醒悟。
不是那事,不是国丧!
独孤侯松下一口气,心又悬起来。
他只是个三品官员,若真是要紧的事,汪淼为什么特地派人找他?
“开门。”门外那人显然是汪淼的手下,顺着月光,独孤侯能看到他正伸出手放在门上,在门纱上压出一个掌印。
如果再不开门,这人就要冲进来把他请出去。
独孤侯叹出一口气,转身去开门。
……
福宁殿里点着香炉,用来驱散那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躺在龙榻上的那个天子,刚满四十,被子民呼万岁,生命就要走向尽头。人未死,身已腐败。
殿门照常关着,十来个妃嫔皇子被困在里面,出不去,只得与这具行将就木的半死尸身为伴。许多人暖香玉温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息,窒息得差点要先走一步。
“吱呀”
门开了,众人抬头望,看到一个人影出现,高挑纤细,是大周朝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救救我们!”
妃嫔们率先哭出来,想乞求皇后把她们从这人间地狱脱离出去。
皇后唇线紧绷一言不发,她走进来,有人在后掌灯,众人看那身影披上金色荧光,又很快暗下去。
一个人跟在她的身后。
所有人都住了嘴。
“你来做什么?”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东倒西歪的人群里赫然立起一个身影,年纪甚轻样貌清秀,唯双眉斜飞怒目而视。
“二皇子不要误会。”跟在皇后身后的汪淼走上来,笑里藏刀:“陛下想见娘娘与皇子,臣才斗胆请来各位大驾,陛下一高兴说不定就龙体痊愈了。”
二皇子冷呵。“汪狗贼,你的勋爵是我父皇一手提拔上去的,你就是这么效忠我父皇的?”
汪淼面不改色继续笑道:“臣一心为着大周着想,从来不敢有二心。”
“要杀就杀,别东拉西扯!大不了就是一死,只是你杀光了沈家人,天下读书人的吐沫星子就会淹死你!你就等着遗臭万年吧!”
汪淼悠悠道:“臣既是周臣,又怎做得出这样的事情?臣今日来,就是为了我大周的将来,为了保住这沈家王朝,令天下安定百姓安心!”
二皇子目光一动。
“你…”
汪淼道:“陛下早就立下储君人选,一直放在寝宫暗格内,如今此事迫在眉睫,臣才斗胆请出这道遗诏。为着皇室稳定,是以先请娘娘殿下过目!”
他退后,原先独独站立的皇后显出来,手中一卷明黄蚕丝锦,微颤。
“你!”
汪淼毫不在意二皇子的指责,挑高眉毛转头看脸色发白的皇后。
“陛下有此诏书,皇后可作证。”
殿内所有人望向皇后。
皇后手捧诏书,嘴角发颤,却不开口。
“皇后娘娘。”汪淼抬手,触到皇后袖口,将她的手腕向上抬了半寸。
皇后抬眸,落入眼里的,是汪淼阴鸷的面孔,威胁的目光。
剑眉星目,长须齐胸,当真关公一般的美髯公。当初就是靠着这样正派的相貌,恢宏的气度,令皇帝信任他。却不想,狼子野心,从来不会显露在表面。
想来皇帝,自己的夫君,平生做过最了不得的事,就是培养了一个逆贼。本该是寂寂无闻的寻常一届皇帝,却不成想要因这一“成就”史上有名。
皇后苦笑。
再扫视殿内众人,伏地围聚,一张张生养得极好的脸上满是惊惧恐慌。从前他们是尊贵的后妃、皇子,如今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
皇后闭上眼睛,再睁开。“本宫依定国公所言,还请定国公放过他们。”她说。
“娘娘折煞老臣,不是依臣所言,是依诏书所言。”
皇后对众人:“不要害怕,只是一封诏书,你们认了,今日就能出的去,我们…我们还能继续过日子。”
目光点过每个人后,她抬眼看向二皇子,目光闪动,是在恳求。
她平生与她的夫君一般平庸,更一般自私凉薄。浑浑噩噩了大半生,到了末路,就让她最后做一些事情,争取一些事情吧,到底算是在红尘里清醒一回。
……
独孤侯跟在那人身后一路穿过街巷,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落叶,干叶剐蹭地面的声音凄凄历历,宛如有人在啜泣。
他不由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承德殿白玉长阶上,大家都跪着,亲眼看见那个大奸臣从宫殿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各位大人都跪着做什么?”
“陛下龙体欠康,实在不便召见群臣。”
“各位大人都回去吧。”
“朱大人。”
“王大人。”
“李大人。”
“夜深露重,都回去吧!”
汪淼嘴角含着阴笑直起腰,他的卫兵从四面八方而来,身披盔甲手握腰刀,勤勤恳恳地为定国公劝导群臣。
终于,在他们的“劝说”下,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被带走了。过半个时辰,又有人主动离开,有些人以头抢地被带走。过半个时辰…
直到就剩他们几个了。
汪淼走上来,站在他面前,俯视他,抚着胡须,笑意满满。
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人心是可以“咯噔”一声的。
“唉!”街道上行走的独孤侯摇头叹出好大一口气。
“叹什么?”身前那个人侧过头拧眉没好气地问他。
叹你主子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独孤侯腹诽,没说话。
转过街道,绕进巷子,独孤侯突然看到了前方一栋门楼上挂着的锦旗。
“为什么带我来驿站?”
“你会知道的。”
带着满腔疑惑往前走,回荡巷中的吵闹声越来越响,几个粗犷高昂的人声此起彼伏吵吵闹闹,叽里咕噜叫喊了一堆,没一句汉语。
独孤侯恍然,止住步伐,停在门口。
“里面是朔北的来人?”
“是。”
“他们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瓷器打碎桌椅碰撞,响遍街头巷尾,里面的人叫骂得更凶了,火光从窗户纸透出来喧嚣直上,简直要冲破屋顶。
“嚷一夜了。”带他来的人扶住脑门,无奈地说:“宫里这么多事根本没空见他们,他们等得急了,叫嚣着要把驿站全砸了,再一路杀到皇宫去,把陛下从病榻上拽起来。”
独孤侯不敢置信地望他:“你们就不做什么,就任凭他们这样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