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常。
“殿下能如此想,那便好。”
“撒吉说过,叫我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总忧虑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
“撒吉实乃忠仆。”
沈鸢松松肩膀呼出口气,神色轻松起来。“说说你吧,你这是真的生病了还是装的?”
杨清元微微一笑:“是谁和您说的臣得了风寒?臣派到您那儿去的那个小伙子?”
沈鸢道:“是呀。”
杨清元摇头无奈:“他怕是不敢在汗王之前把大周天子驾崩的事告诉给您,故而随口胡扯了一个理由,这小毛头。”
怪不得!那个朔北人早上用那种眼神看她,欲言又止的,原来是因为这事。
沈鸢扶额。“既然杨大人无碍,那我也不多叨扰。”
提步欲走,忽想起方才见他时,他脸色灰暗目光晦暗,不复日常风采…听闻旧主亡故,他应该很伤心吧?才会告假独自疗伤。
回头望见杨清元依旧沉郁,柔声宽慰:“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帝王也不例外,杨大人勿太过伤感,保重身体。”
杨清元眼神闪过深沉,缓缓开口:“臣没有因此伤感。”
他不觉得自己有伤感,但也不觉得自己有高兴。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既不是没有情绪,又不是只有一种情绪。
太过纷杂互相缠绕,漫上全身。
若有一个词形容,当是,五味杂陈。
……
探子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单单送入了汗王的大帐,知道的人不甚多,大家都不敢随便把消息说给王妃听,等着汗王的安排。
果然,岱钦觉得这件大事,得亲自告知沈鸢。
“妾已经知道了,杨大人来说过了。”沈鸢说。
岱钦:“…”刚喝了一口的奶茶差点呛住。
“皇帝的大儿子之前意外身亡,现在继位的是大周皇帝的第十二个儿子。”他接着说。
“嗯,杨大人说了。”
岱钦:“…”
他决心说点她肯定不知道的。“现在是一个叫汪淼的在掌权。”
“嗯嗯,杨大人也已经说过了。”
岱钦:“…!”这个杨清元…
说起来他以为这个消息或许会令沈鸢震惊,至少也有焦虑,但她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
行吧。
转身掀开氅衣准备坐下,瞥见帐门外的福团儿,乌黑乌黑的,若不是月光打在它闪亮的眼睛上,黑夜里还真看不见它的存在。
此刻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锁在马圈,而是悠闲自在地俯在地上翻动厚厚的嘴唇拨动石子玩。
“怎么将它放出来了?”岱钦问。
沈鸢重新满上一杯奶茶。“它最近很听话,把它放出来透透气,给点奖励。”
岱钦瞥她:“鬼点子挺多。”
沈鸢坐在岱钦身边,支起手臂撑腮转过脸,眸子亮晶晶。
“毕竟还是小马,就跟小孩子一样,要连哄带骗的,没点鬼点子还真管不住它。”
岱钦扯起嘴角:“它现在是真认你作主子了。”
“算是吧。它现在听话倒是真的。”
沈鸢不知道,但岱钦却清楚,福团儿的母亲是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是被极有经验的驯马人使了许多力气才驯服的。福团儿的性格继承了母亲,骨子里顽劣不羁,不是那么温顺。
正因此当初给沈鸢挑马,岱钦犹豫了许久。但福团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马,他打心眼里觉得这样极致的宝物就该配她。驯马人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从旁照看喂养,让他下决心挑选了它来。
现在看来,这人与马和谐共处的速度也着实快了些…
本着那止不住的好奇,岱钦起身出了毡帐,走到福团儿身边细细打量它。
小王妃迈着静悄悄的步子跟上来,轻轻倚上岱钦的臂膀,在他臂弯里悄悄说:
“您看它现在是在玩呢,它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在地上拱石子玩。”
“要是玩累了,它就会拱拱帐子要人送它回去,有好几次帐子都快被它给拱破了,被撒吉教训了好几次。”
“它只是顽皮了些,就像小孩一样,喜欢玩,还喜欢吃,要人哄着,有时候还得揍一揍。”
沈鸢笑起来:“可爱着呢!”
福团儿在眼前,沈鸢在臂弯里,岱钦心里一暖,低下头柔声问:“你这么了解小孩子,莫不是家里有个小弟弟?”
“汗王猜对了一半。”她回答:“妾家里确实有个小孩子,只不是弟弟,而是侄子。”
岱钦拧眉:“没听你说过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沈鸢想起嫁来半年,她与岱钦两人虽然关系亲密了很多,但好像仍然交流甚少,每每几乎浅尝即止,关于他们各自的过往,两人似乎没认真交流过。
于是解释:“富裕点的人家都是一大家子,妾的家里是皇室宗亲自然更不会差,上面是有一个哥哥的。”
岱钦忽然目光凝滞,生出许多严肃的困惑。沈鸢被他突如其来的肃穆吓了一跳,慢慢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定定看他。
“那为什么他还能同意你嫁过来?”岱钦突然问。
“同意…?”
“如果你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他们保不住你还算有理由,可你哥哥年轻力壮,自己的妹妹被人送来和亲,他为什么不带兵反抗!”
沈鸢惊得说不出话。
夜穹深暗,衬得穹顶下的岱钦愈发冷肃:“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保护,还算得了什么男人?”
“不是…”沈鸢觉得脑袋一空:“不是你想的那样。”
岱钦冷冷言道:“在我们朔北人眼里,就是这样。”
沈鸢退开两步又站稳,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岱钦的这一句斩荆截铁的论断。
“可能我们确实与你们有诸多不同吧。”最终她只能怅然失笑。“只我哥哥,并不是懦弱之人。”
岱钦立在马旁,不说话。
对面的小姑娘一向顺着他,此刻却坚定地反驳着他,即使她面容平静声音轻绵。
“我的哥哥,一直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心里想的都是忠君报国海清河晏,他虽然不是您欣赏的那种勇士,但绝对会是我们中原人心中的君子。”
“君子。”小王妃微微歪脑袋,含笑问岱钦:“汗王听说过这个词吗?”
她印象中的兄长,绝对配得上这个称呼。
岱钦从杨清元那里听过,但他并没理解过,这个词超越了朔北人的理解范畴。
沈鸢道:
“我哥哥身为世子,要顾忌很多事,要考虑很多人,不能像汗王麾下的勇士们一样只说对不对、强与弱,这不是我们中原人的行事方式。”
“权衡利弊后,为了大局有所取舍,在我们看来,也很难得。”
“再说我来和亲,也是心甘情愿的,为了父母亲族,我愿意这样做,不愿叫家人为我贸然反抗朝廷。”
她握住岱钦的大手,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所以还请汗王不要再这样说我的王兄了,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岱钦眉尾不自觉地一挑。再看他的小王妃,面若桃花,目如春水般,从来如此。只好像这次突然多了其他什么东西。
“王妃可没有对汗王生气的权力。”他佯装有怒,逗她。
“可是汗王也没有强迫王妃不生气的能力呀。”沈鸢笑道。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我去休假啦!
话说我男女主对手戏是不是少了点,第一次写文,节奏把控上我还在慢慢学
第47章 大醉
独孤侯没有想到, 国丧之后能与他真正交心的,居然只有朔北人。
朔北人?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碗酒递到面前,清澈的酒水泛起细细波纹在碗中摇晃, 映照出他双眉紧锁的面孔。
他盯着这倒影, 不由自主地拿手揉揉眉心捋开褶皱。
“你这脸本来就褶子多,天天臭脸褶子就更多!”一旁的巴图拍大腿笑他。
独孤侯学的朔北语不多, 只能听懂一半的词语, 但他轻而易举就能听出这个朔北将军在揶揄他。
他尴尬地笑笑,谨慎推开了面前的酒碗。
巴图的眉毛就挑起来了。
“怎么?咱们大将军请你喝,你都不喝?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将军留?”一个朔北人开始骂了。
“唉。”巴图止住手下,继而又冲独孤侯:“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规矩,可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我们交朋友就是要喝酒, 不喝那就不是朋友是敌人!现在我把酒放到你面前, 可是想认你作这个朋友了昂!”
独孤侯使劲揉眉心。
烦得要死, 在朝廷里憋屈,在这还被人半请半逼的, 哪里都不得好!
但是朔北人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 他也不能拒绝得太狠。思量一会, 终于端起了酒碗。
“这就对了嘛。”巴图一胳膊绕过独孤侯颈后把他拽到自己臂弯里。“我跟你说,这是那个姓汪的亲手送来的,他敢在这时候送我们酒喝, 那我们请你喝也不算坏规矩了!你尽管放心!”
汪淼?独孤侯猛地一怔。
“他来见你们了?”他问。
“是啊。这混蛋以前杀过我们不少将士,居然还有脸要和我们交朋友?呸他马的朋友!”
巴图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腰间的大刀晃了晃, 他拍拍宝刀。“老子没一刀砍了他就算给他娘的面子了!”
独孤侯听着巴图的话失神, 脑中再次浮现这段时间京都经历过的一切。
年幼的皇子继位, 不过是奸臣的手中傀儡而已。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新帝的继位不具备正当性。
朝廷里有许多人公开痛骂汪淼,说他伪造遗诏、挟持太后、加害大皇子…他是背主的逆贼!
汪淼的刀随之出鞘,所到之处,阴谋、残害、□□,无所不有,血流成河。
十月的京都,满城皆白,满城皆红。
能发声的人越来越少了,沉默与趋炎附势的人越来越多了,最终压过了那些反对的声音…
一口清酒入口,本是陈年酒酿,入口却辛辣无比,独孤侯的喉咙头一次如此火辣刺痛,五脏六腑都要被这烈酒搅碎呕吐出来。
“咣啷”
酒碗蓦地放下,太过用力竟让碗底开裂。
巴图见状都被吓了一跳,继而大笑,招呼手下再满一碗。
新碗盛满清酒,再次放到面前,独孤侯坐在凳子上垂目,看到水面倒影中自己愈发灰暗的面色。
做官数十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秉持着家国天下的赤子之心,为此他曾在千百日夜辗转反侧,为着官场不得志而郁郁寡欢。
可如今…
他凝视倒影中那一对混浊的眼珠,在问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曾想以死明志,也曾想顽抗到底,可他还有老母,还有妻儿,他死了,他们怎么办?
曾自诩赤子忠心鸿志人,其实不过左顾右瞻平常人。
像发泄一般,独孤侯没有犹豫,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啪嗒!”
酒碗落地尽碎。
“再来!”微醺之人伸出一根手指,冲巴图的手下嚷道。
巴图眼睛都亮了。这小老头,看起来半死不活郁郁沉沉的,现在是终于有了点豪迈放肆的气势!
“来,我陪你喝!”
于是在朔北人的房间里,独孤侯头一次感受到了这不羁的醉意,这个期间最不能行纵情之事,他却与人觥筹交错好不畅快。
酣畅之时,与巴图互相搂脖子,笑问巴图:“你们这帮人在这天天好酒好肉伺候着,真要混吃等死呆得不想走了?”
“呸!老子恨不得立马回家!这狗皇帝是见不到了,还呆个什么劲?喝完这趟,咱们就要回草原了!”
独孤侯眼睛一亮:“怎么?新帝还不见你们?”
“是老子不想见他!你看看你们现在都乱成什么样了?说不定那个小皇帝也做不了几天就被人踹了,还见什么见?”
独孤侯红扑扑的醉脸醒了半分,睁大眼睛问他:“真的不见了?”
“不见!”
“真的要走了?”
“回家!”
胡闹一场,独孤侯跌跌撞撞地走出驿站。酒意正浓,双眼模糊一切都看不清。
秋高气爽,风过凉寒,吹散了他的一点醉意,终于能看清那么一星半点景象。
街道满眼的白丧,空空荡荡极其萧瑟,除了朔北人,还没有人敢公然开张揽客。几阵风拂过,枯黄落叶落到独孤侯肩头。
就在这时,震动在脚下散开,街道那头,忽然传来阵阵马蹄飞奔的蹄声。
“让开!让开!”
马上的军官大声呵斥双眼迷离的独孤侯,转眼马蹄就要踩到他的头顶!
“让开!!”
刹时天旋地转,独孤侯躲过蹄子,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倒撞上身后的石狮子,整个人趴在狮身上大口呕吐起来。
连绵整条街道的马队没有一刻停留呼啸而去,谁也没有注意这里有个国丧期间饮酒的醉汉。
“让开!让开!”
军官叫喝声还在不断传来越来越远,回荡独孤侯耳边,他的脑袋突然就清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抓住驿站的人问。
那人毕竟在衙门里任职,还能知道个一星半点,叹气:“听说是汝南王带兵要叛乱了,这不,定国公调兵呢!”
独孤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