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轻轻一哼:“好吧,就吃一小口。”
……
谷兰穆趴在草地上哭了许久,眼见着从黄昏哭到黑夜,她哭得实在累了,慢慢地就不哭了。
坐起来揉揉鼻子,冲一直等候在旁的帖尔班叉腰:“什么时候了?”
蹲在地上拔草的帖尔班立刻站起来:“要回去了吗?”
“回去什么,我才不要见他们!”谷兰穆道。今天丢了这么大的人,她可没脸再回去被人笑。
帖尔班挠挠头。那这怎么办?难不成这小祖宗要在这呆一夜?
见对方半晌没回答,谷兰穆拽起地上的草一把扔过去:“愣头巴脑的,什么都不知道!”
转而想起些什么,又凑过来戳戳他:“唉,唉,你说我真的不如那个沈鸢吗!”
双手叉腰杏目圆瞪,气势汹汹地,分明就是不服气。
帖尔班很识相:“您比她厉害多了,小人都看在眼里呢。”
瞥了一眼小主子,低下头。
唉!原本以为在可木儿亲王手下做事已经够累了,没想到伺候小主人更累,自己已经在这儿陪了大半天,不仅被小主人骂,回去了免不了还要被大主人也臭骂一顿。
“啪”,虎背狼腰的帖尔班一甩手里的草,心里闷闷叹气。
谷兰穆狠狠地瞪他,翻身仰面倒在草地上,满空的星光落入眼中,脑海里都在想着今天岱钦带沈鸢骑马射箭的画面。
言笑晏晏,如沐春风,简直和印象里的那个严肃的岱钦哥哥联系不起来。
叫人向往。
也不知道她要是真嫁过去,会不会也被这么温柔地对待,总感觉他不会这么对她。
说真的,她还是有些怕他的,毕竟他长得高大威武平常又不苟言笑。
那要是汗王不是他该多好啊,找个温柔又体贴的人做汗王,她嫁过去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翻了个身,头压在胳膊上,半张脸都挤扁了,眼前又是帖尔班在默默叹气。
伺候她还不老实,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
“再叹气我揍你!”她怒道。
……
回到靶场,落日已快下地平线。岱钦抱下沈鸢,与她行走到营地边。
距离营地不远的地方,一只老鹰俯冲而下抓住正扑腾翅膀准备飞翔的小鸟,就在这时,巨大的网突然从天而降向内收拢。几个大汉冲上来合力将网收紧,困住正准备进食的鹰。
沈鸢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
“鹰肉也可以吃吗?”她问。
岱钦道:“这是要驯鹰。”
驯鹰?沈鸢只从杨清元的介绍中听过,这回终于实实在在地见到了。
远处那些人好一阵忙活,总算把这野性十足的老鹰制服。
驯鹰人拿来一只铁质笼子,众人合力将它塞了进去。
那鹰还在扑腾,丝毫不愿屈服。驯鹰人拿棍子朝笼子敲击几下,再罩上黑布,让鹰置于黑暗中。
驯鹰人提着笼子走到岱钦这边,跪下举笼,向汗王进献。
“是一只难得的好鹰,小人在这里蹲守了三天,终于捕到它,特来献予汗王。”
岱钦问沈鸢:“怎么样?想要一只吗?”
“可是需要先驯鹰的吧?”
“不需太久,半月即可。”驯鹰人答道。
沈鸢思忖。她知道驯鹰的过程,被捕获的老鹰会经历一场极其残酷的熬鹰流程,以便使其丧失野性变得顺服。
可鹰始终是翱翔天际的野物,它与牛羊猪狗不同,是无法真正被驯服的,因此熬鹰的过程中许多老鹰最终会变得乖张狠戾,只落得个被人处死的下场。
越是难征服的事物,就越是激起人们的征服欲望,倘若无法被征服,那宁可彻底毁灭。
沈鸢明白这是朔北国的传统,但她心底里并不能接受。
“我不要了,它于我没有什么用处。”她摇头。
岱钦也不勉强,转头对驯鹰人吩咐:“送到我大帐里。”
带沈鸢散步,夜幕下,看到苏木尔走到小小的喀其面前,单膝跪地向他行礼,喀其打开怀抱向前轻轻圈住他的肩膀,不失孩童气地恭喜他。
苏木尔携尘带土,身上的灰尘都弄到小主人身上,故而熟练温柔地帮他擦拭。喀其则一面望他,一面同他说话。
“不该这么亲近。”这边的岱钦道,听语气不太高兴。
沈鸢打圆场:“喀其是没什么架子的。”
岱钦道:“没断奶的毛头小子,没一点男子汉的气概。”
沈鸢回过味来,还以为他是在怀疑什么,原来只是觉得幼弟粘人不够独立,不符合草原汉子大咧咧的形象。
“他才十岁啊,还算个小孩子,得等几年。”她说。
岱钦可不这么想啊。
毕竟他这个年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肩负起照顾扎那的职责,半个母亲半个父亲,什么都得学着来。扎那当初一个屁点大的小娃娃,还不是被他给硬生生拉扯成个彪形大汉?
虽然拉扯得很失败…
但看着眼前相对交谈亲密自如的苏木尔和喀其,真如兄弟,又如父子。
像极了当初的他和亲弟。
只那亲密的岁月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扎那越长大,就越任性娇纵,乃至残忍,曾经幼弟对长兄的那份敬爱尊重便随之烟消云散。
说到底,是他太纵容,也是他不会教。
从前他没多想,但现在突然就意识到,教导孩子可不是在熬鹰,是要像驯服乖张小马,要有耐心有策略,能周旋敢迂回。
弯弯绕绕,各种门道,理也理不清,反正他不懂。
岱钦便低头凝目。
沈鸢正目视前方,忽然一只手掌覆上小腹,她疑惑地抬头,正迎上岱钦灼灼目光。
“我们的儿子,得你亲自教。”
那宽大掌心在她腹上,激动地隐隐压着力道,只被压的小腹,始终平坦不见动静,如此已有半年。
岱钦的眼中又有刹那的失落。
作者有话说:
可能缘更一段时间,最近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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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冰山
大萨满说, 朔北国的汗王是天上的鹰地上的狼,是草原上真正的征服者,必然子嗣绵延, 子子孙孙追随太阳踏遍辽阔疆土。
大萨满怎么可能说错?他曾预言汗王所向披靡开疆拓土, 结果也如他所言。所以,这回也不会出错!
岱钦这样想着, 一瞬的失落又退散, 精亮的眸子盛烈炙热,将眼下小王妃的发顶都要烫化。
只沈鸢垂下眉眼。“看样子还早。”她说。
岱钦道:“会有的。”
沈鸢咬咬下唇:“御医说之前寒气入体,需要调理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很快。”
岱钦道:“会有的。”
还是那句话,很简短,但是很肯定。
他不知道的是, 却哈罕御医在他的王妃面前还有另一套说法。
“寒气入体是一方面, 毕竟娘娘从前在中原初来乍到受不了草原的风霜。”他说:“但是呢, 也可能是有邪祟侵入致娘娘不孕,臣建议找萨满来卜一卜。”
当他言辞凿凿地讲到这的时候, 沈鸢就明白了, 这是在嘲讽她。
玉姿当场就抡起大扫帚, 呼呼地把人给赶出去了。“胡说八道!敢咒我主子,我揍死你!”
因小见大,他敢在她面前这样, 就说明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想,他能在她面前这么说, 就说明更赤/裸裸的传言早就遍布上都了。
能露在明面上的永远都是冰山一角, 水面之下早就筑底了。那些人心里面, 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中原公主落马的好戏呢。
纵然岱钦已极力想保护她, 要她能立足朔北,但对异族人刻在骨子里的态度不受汗王一人意志的干扰。
这条路,必得她亲自走过。
只她一路走过来,早就有准备了,她懂得自保的道理,那些风言风语伤不了她太多。
此时那只手掌还压在她的腹部,隐隐传着压力,叫她从思绪中回神。
抬起头,看到头顶那个人还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只他也说不好什么特别有感染力的话语,每每就是那么几句,反反复复,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沈鸢连忙止住他话头。
“好啦,知道了。”她握握岱钦的手背,挪开了他覆在她腹上的手掌,伸手捋捋他打皱的眉心。“妾都没焦虑,您焦虑什么呀?还年轻呢,又不是生不出来了。”
侧身传来蹄声,穆沁已骑马跟上来。“大家都回来了,就等你了。”他提醒岱钦又看了一眼岱钦身边的沈鸢。
秋猎之后草原上的男人们要分享猎物,要酣饮聊天,从夜晚到天明。
岱钦低头看向沈鸢。
“臣妾先回去了。”她说。
转身独自行走,却见坡道上已有一个人影行近,两人相对走近,对面那人从阴影下走出来,月光轻飘飘洒在肩头。
“巴图将军从中原来信。”杨清元道,向岱钦递上一封书信。
巴图的信被专人快马加鞭送到上都,直达岱钦手中。
朔北文字少不成体系,故而这封信便大部分由汉字书写,岱钦看得吃力,展开在手里来来回回看了许久。沈鸢站在他身边,略略一瞥便一目十行,信上文字尽收眼底。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
因信上言:
权臣汪淼扶持幼帝登基,终究根基浅薄,引诸王不满,豫州汝南王率先起兵,联合周朝北部其余大藩王,欲清君侧伐奸臣。是以,中原政局不稳已出乱象,不再能予朔北西征以支持。
“政局不稳”
几个字像在炉里烧红了一般,直直地烙进沈鸢眼里。
此时岱钦则握着信件,抬头疑惑地问杨清元:“在这个时候?”
在这个时候,未先攘外,已先乱内,他们图什么?
只听杨清元答:“毕竟将要过冬,若能在开春之前安稳内政,他们不愁来年边境防守。”
岱钦道:“原来如此。”
草原冬季寒冷漫长,草原人休养生息便在此季,若有战事也要再到第二年。是以,中原的那些人才敢如此行事。
为了那皇位,为了那权力。可向内倒戈,却难以一致向外。这一点,在这么多年的对战中,岱钦已深有体会。
大周朝缺的从来不是视死如归的勇士,而是安内攘外的团结,最终几十万大军也不过一盘散沙,令北方各族可持续侵犯,不得不送来女人与嫁妆,以求一时边境安宁。
只,这样的安宁又能维持几何?
岱钦眯起眼睛,将那封信握在手中,心中强烈的鄙夷在攀升,但某种莫名的愤恨惋惜又在激荡。
最终,他勾起唇角,在月色下沉沉地嗤了一声:“愚蠢至极。”
话音落,余光中一双明亮的眸子眸光一闪,继而黯然。
……
“汗王!”
高昂呼喊打破岱钦的深思,他撩起眼皮,正看到王弟哈图进举起银杯从位子上站起来,叉腰朗声笑着,要叫他同饮。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走上来,歪倒在岱钦身边,将浓郁的马奶酒给他尽数满上。
“听说大余经过上次那一战还没缓过来,饿死冻死不少人。现在中原又自己乱起来了。这么一看,就剩下咱们独大了!”
乳白的马奶酒晃晃悠悠注入银杯,激起许多酒花,露天宴席中央的巨大篝火火光冲天,承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赞同声。
哈图进一身酒气,凑得岱钦好近。“等这个冬天过完,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干一票大的!”
“对先去干一票大的!”
“把西边那些秃贼给打到沙漠里去!”
“再怎么也是先去南边捞一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生擒了那个小娃娃皇帝!”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借着漫天酒气,又将这一议题推上一轮高/潮。
只大笑声中,岱钦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出来。
“我还没发话,你们就把开春的事情都定好了?”
开怀的笑声弱了一些,离上位近的几个王爷扭过头,朝岱钦这边看来。
此时岱钦还正襟危坐着,给了身边要倚靠上来的哈图进一个眼神,令对方自觉坐起来,理了理仪容,灰溜溜地离开了岱钦的位子。
“这可是个好机会。”一旁的穆沁道,他喝得少,此时还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对岱钦说话:“但依我看,西征大余还需从长再议,毕竟今年我们也同样损失惨重,如今的重点,倒不如放在恢复元气上。”
众人皆点头。
岱钦反问:“那你说说,要怎么恢复元气?”
穆沁道:“可把目光放南。”
岱钦抓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火光映照中,眼神已放冷。
他扬起脸,冷冷地回答:“说到底还是想去中原抢掠。”
只听穆沁道:“现在他们已不能予我们支持,没有用的朋友就不是朋友。”
岱钦道:“别忘了之前支持和亲的也是你们,如今我收了中原人做王妃,再要南下便是言而无信。”
穆沁道:“一个宗亲女子而已,说到底在她娘家也无多少权势,就连子嗣也未能为我朔北诞下,到底是没什么用。”
刚才还热烈的气氛突然冷了一下,只因大家还记着可木儿的那次宴会上,岱钦发怒的后果。
只岱钦坐在席上,阴影落于脸上,冷眼以对一言不发。
就这么全无表情。
……
月光打在草地上,沈鸢一路小跑,从平缓的坡道上下来,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小帐子前。扶着帐壁气喘吁吁,脑门的细汗被夜风随之吹凉,一点点渗透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