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坡上那闪耀明亮的火光被她甩在身后,连带被她甩开的,还有那些草原人此起彼伏的笑声。
不久前猎场上的意气风发其乐融融,转眼烟消云散,落在身后渐渐飘远的笑声正在将她与这片草原重新割裂。
因她知道,他们在笑的,必然与大周有关。
那“政局不稳”四个字,足以令他们嘲笑揶揄。就如今晚岱钦拿到信件后的那一声嗤笑。
不知为何,她本该感到屈辱,此刻却只觉得无奈。
杨清元跟在她身后,走上来。
沈鸢转过身吸了一口气,问:“如果真的要打仗,会怎么样?”
杨清元道:“难说。”他说:“汪淼手里有重兵,要快速镇压下去想必不是难事,但藩王既然敢起兵,想必也有了准备。”
沈鸢低叹:“那便是说,可能会僵持很久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
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清楚,只因是同族是同胞,便有那天然的默契。
短暂的沉默后,杨清元劝解道:“汗王说过不会入境中原,必然说到做到。”
又道:“您不用担心。”
沈鸢摇摇头:“他想要反悔,随时都可以。”
杨清元道:“只要您还在这,他不会的。汗王会在意您的母国,不会轻易南下。”
沈鸢轻轻叹了口气。
站在这里,还能眺望见那边高坡上被矮丛遮挡住的通红火光。那火光照亮的,是草原人的面孔,是他们骑乘的马,他们腰间佩戴的刀,以及他们盛在银器里的酒肉。
沈鸢不用去看,这些画面便能一幕幕地放映在她脑海中,因她长久地生活在这里,已经对他们熟悉,又因她熟悉,所以她了解他们。
“朔北人几百年来都在马背上生活,四处为家奔波不停,要靠天吃饭没有稳定的生活,他们若是不把目光投向资源丰饶的南方,再往北便是死路一条。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会一直安守草原不南下呢?”
“就算朔北国可以不作南下举动,但能保证西边的大余国也不南下吗?”
“真到那时,朔北又怎会放任敌国盘踞中原做大?”
难化解的从来不是仇恨与分歧,而是局势,是大势所趋,非个人可掌控。
沈鸢摇头,轻轻叹息:“杨大人,我是怕,真到了那一天,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岱钦说的没有错,大周朝选在这个时候要内斗,真的太愚蠢了。
月光打进沈鸢眼里,令她又想起今晚岱钦的鄙夷与嗤笑,压在心头的无奈慢慢被恼怒取代。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情绪因何而起。
为了母国安定,她还在这里努力地融入,而她身后的那些人,却已经在拆台了!
那她来到这里,又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叫她一个人凭着自己,去苦苦维系这一切吗?
沈鸢收紧拳心,袖口被她攥得皱起许多褶痕。
杨清元默默望着她良久,只觉得眼前的小公主还是那么清瘦温婉,但又与初来草原时,有了许多不同。
良久后,他开口:“殿下在这里,能与汗王相处周旋,能为大周子民提供庇护,能让朔北士兵有所忌惮,大周还仰仗着您。”
“周旋”这两个字在沈鸢心里隐隐发烫,她只偏过脸,咬着牙:“讲白了倒是叫我以色事人。”
杨清元一怔,旋即沉下嗓音:“您贵为公主,怎可自行轻贱。朝廷是您的支撑,您也是朝廷的支撑,相辅相成,绝不是什么以色事人!”
既是公主,又做王妃,就不可自轻也不可自艾。这一点,杨清元没有说错。
是她失言。
沈鸢垂下眼睛,不再说了。
杨清元缓和了态度,又道:“臣还是那句话,汗王承诺过的事必然说到做到。您与汗王鹣鲽情深自然了解…”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话语戛然而止。
秋风拂面,因突如其来的沉寂,让风声钻了空档填满了这刹那寂静。
沈鸢顺着他凝滞的目光,转过身,一个倚靠在帐篷边的高大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隐在暗处,只有月光朦胧散落在他肩头,那张脸,便模糊。
只,双目炯炯有如篝火,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分不清虚实。
就这么静静听着他们两个人,聊着自己。
一刻前脱口而出的“以色事人”几个字犹在风中回荡。沈鸢直愣愣地看着那身影,回过神来,身体里像有火焰燃起来。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拖了这么久,因为各种原因可能无法保证日更,让大家失望了,再次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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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安心
月光落在岱钦肩头, 照亮了那一块宽阔的肩头,他走在前面掀开帐帘,跟在后面的小王妃就微垂着脑袋从他臂下钻过。
帐内的烛光射/出来, 显得她的脸蛋红扑扑的。
“臣妾一时胡言乱语, 杨大人也不过是想安慰臣妾,并非有意妄议政事, 还请您恕罪…”沈鸢小声说。
厚实的帐帘落下来闷声响打断了沈鸢的话, 那个宽大的身影便从身后笼罩住她,气息若有若无地打在她耳鬓,发着凉意,沈鸢忍住缩颈的冲动,沉默静静以待。
身后那人问她:“我有整兵要南下吗?”
沈鸢低声道:“没有。”
“我有再命人抢掠你中原百姓吗?”
沈鸢声音更低:“没有。”
岱钦顿了一会,沉着嗓音凑到她后颈, 发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沈鸢不说了。
岱钦伸手把她转过来, 沈鸢缓慢地抬起脸, 看到对面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视她。
这副面容不似刚才帐外的似笑非笑,很严肃叫人微汗, 沈鸢便知道, 岱钦是以汗王询问臣下的姿态在发问。
沈鸢捏着自己的手指头, 指甲向里掐了掐。
这副场景,莫名地叫她想起当初她在乞立部的那个晚上,也是一样的失言惹王上温怒。只是那次她只是不痛不痒地评论了几句, 但这次她几乎是直接筹谋起了母国与朔北的政事…
说到底,她还是自己不谨慎, 一不小心就口无遮拦…
从前母妃经常拿指尖点她额头, 嗔骂她“遇事沉不住气”, 其实没错。
沈鸢吸了口气, 对面的汗王还在等她回复。
“因为大周曾与北方各部有过百年来的战争,从朔北到大余,甚至是曾经的其他各个小部落,游牧者一到开春入秋便会南下,从没中断过。直到臣妾嫁过来,才有了和平。”
她又说:“但是臣妾知道,其实是因为周朝送了丰厚的嫁妆,还许诺过年年的进岁,才能补给朔北的物资,抵消往年南下中原可得的资源。”
“但现在,恐怕周朝很难再送来进岁了。臣妾不知道这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或者…”她眼睛亮亮的,眉头又轻轻拧着:“或者您又是怎么想的。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岱钦凝目听着,沉声反问:“在你眼里,我们就只会依仗抢掠中原才能活下去?”
沈鸢惊讶否认:“不不,臣妾并无此意…”
沈鸢的声音很轻,像聚集的轻薄云雾在帐子里轻轻荡着,但每字每句,都像击鼓一般在岱钦心里激荡。
岱钦嘴上反驳,但他心里知道,她说的并不错。
马背上过活的人经历过血与汗,比南方那些干瘪瘪的种地农民要勇猛要强壮,为此朔北人引以为豪。
但说到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上有水草与牛羊,但也有漫长的寒冬与莫测的气候。马背上的勇猛强壮祭出的是富裕稳定,保留了原始的野性便只能遥望经纶灵秀。
人都是向往更富庶更文明之地、寻求更安稳生活的,纵是他们铮铮铁骨的草原人,也是人。
只是富庶开化的中原,早有人占领了,建立了城墙堡垒,阻挡住草原人的一次次进攻。草原人有再多的刀枪马匹,也攻不入中原的腹地。
故而在这苦寒之地建了汗国。
汗国每逢春秋两季来中原边境抢掠,就能得到不菲的补给,属实叫人更加眼红。因而朔北的人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真正想做的,是有朝一日入主中原。
入主中原!
岱钦的眸子里燃起一丝火光。
此时沈鸢仰着脸看着岱钦,那张柔和温婉的面孔正是典型中原人的样子。
岱钦燃起的一团火焰又慢慢熄灭。
是啊,她说的又有什么错呢?连他想到中原,也不禁下意识地激动。
只她还是纯正的中原女子,身上流淌着中原的血液,在朔北还未有任何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下意识地要为母国分忧。
这种下意识,像是刻在各自的骨血里,天然地就带着分别。
岱钦的心头揪了一下,舒展开紧绷的眉眼,伸手把小王妃拉进怀里,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那张异族的面孔埋进他大氅的黑绒里。
他说:“我答应过你,就不会轻易南下,我们朔北人,言而有信。”
沈鸢的小脑袋在他手掌心里点了点,随后又似乎轻轻叹了一声,气息喷在岱钦手掌上。
岱钦放开她,问:“怎么?”
沈鸢垂眸:“但是,也许各位亲王会有怨言。”
岱钦问:“你听到了?”
沈鸢道:“一点点吧。”
想到今晚穆沁说沈鸢的那些话,岱钦道:“他们喝多了没分寸,等酒醒了我去教训他们,叫他们嘴巴放干净点,否则就和扎那一样滚蛋!”
沈鸢忍不住笑了。
她的梨涡很浅,要开口笑起来才能看得清楚,沈鸢一直温柔矜持,笑容也总是淡淡的,那梨涡便很少见到。只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她很近,她脸颊上的梨涡清清楚楚地落在岱钦眼里。
很好看,叫人心动。
岱钦低头覆住一侧梨涡,湿湿热热,连带着沈鸢的脸也烧起来,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迎上去,将他最后残留的一点怒意卷走。
岱钦过来,原本是带着温怒的。
帐子外,他的王妃说的那些话都被他听见了。
今晚他听到宴席上那些人的话语,忽而想到她看到巴图来信时黯然的目光,便提前离席出来寻她。却没成想她已经在思考怎么周旋、怎么迂回,怎么才能在朔北的王座旁游刃有余。
以公主的身份,以异族的视角,像在算计,而他明明还什么都没做过。尤其那一句“以色事人”,更是刺耳。
但是沈鸢没有想错,朔北人从来不曾把目光从南方收回去。两国往来看的是利益,如今的休战是时势造就,但亦可时迁事易。
她是很敏锐的,一向都很敏锐。他可以恼怒她的妄议政事,但不能恼怒她的敏锐。
岱钦抚摸着沈鸢的脸庞,在烛光里细细看她,他忽然眸光凝住。
“就算真的有朝一日要南下。”他说:“我也不会践踏奴役中原的百姓。”
沈鸢笑容僵住。
岱钦道:“我不能把话说死,沈鸢。”他叹气:“以后十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事情很难说,我只能保证你,朔北不会轻易侵犯中原。纵使将来情势有变,你家乡的平民也不会受我们的践踏掠杀。你是朔北的王妃,朔北人只会为了朔北征战,但不会奴役王妃的同胞。”
他摸摸沈鸢的头,问她:“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沈鸢怔住半晌,低声道:“明白了。”
岱钦再确认:“真的?”
沈鸢放低声音:“有这个允诺,臣妾也能安心。”
岱钦摸着她的头。他的王妃,一向都是很聪慧的啊。
帐外又开始热闹起来,王族子弟酒足饭饱陆续从坡上骑马下来要回帐营,吵吵闹闹地消停不住。
沈鸢走到烛台边,剪掉火绒,帐子里暗了一些,她转过身看到岱钦已经开始动手脱下外衣了。
“您不出去了吗?”她有些讶异。
按照惯例秋猎时朔北的男人们都会聚在一起庆祝直到天明,因而下人们特地为王妃单独安排了远一些的帐子居住。
岱钦脱了外衣:“随他们自己去闹吧,我今晚在这睡。”
沈鸢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岱钦外衣随意一扔,露着笑:“既然要以色事人了,不得巴不得我过来睡?”
沈鸢脸上挂不住:“我错啦!”转头要往里跑,身后的男人轻轻一伸手揽过她腰身,随即她身体一轻双脚离了地。
她把脸埋在手掌里,透过指缝能看到黑暗里炭炉的火星冒着,靠在岱钦身上,烤肉与马奶酒的气息正一缕缕似有似无地萦绕她周身。
她轻声道歉,又像在示好:“都怪臣妾口无遮拦,其实臣妾没那个意思…别生气了好不好?”
岱钦迈开步子朝里走,笑道:“我生气了吗?”放她到榻上,指腹剐蹭那精致挺立的鼻尖,淡淡的酒味轻扑着她脸颊。岱钦的深目闪着亮光,他忽而收起笑容:“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没名没分的姬妾女奴,无需像她们一样来讨好我。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妻子。这个词好像很陌生又遥远,可能曾为她于年幼懵懂时想象过、憧憬过。但自她戴上沉甸甸的公主冠帽,嫁入漠北做了那王妃,它便逐渐从她的意识中远去。
但她继而意识到,脱下这公主的头衔,褪去那王妃的尊荣,她的确算得上,他的妻子…吧。
原来,他心里是将她当作妻子的啊…
心里暖起来,还又苦涩涩的。情不知何起,她便引颈轻吻岱钦的下颌,柔声道:“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岱钦望着她:“你既然来了这里,就安心在这里生活,我必不叫你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