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嚣完的穆沁便知道,这时候谁嗓门大,谁便心虚。于是他也不叫唤了。
“一点小事而已,我并不想闹到汗王那里去。”沈鸢道:“只是士兵骚扰平民并不是什么光彩事,军中一向明令禁止。再加上这些人又是我的人,我知道了这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告知您。至于怎么处置,我无权干涉。”
她走上来,挡住穆沁的去路:“只是呢,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就只能找汗王作主,向汗王请旨。并非是我狐假虎威,而是若不对军士施以惩戒,军纪不得维护,百姓不得安生,小恶积成大恶,定然是大家不想看到的结果。”
说得平缓有力,不卑不亢的。但穆沁随即冷冷地说:“你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岱钦的妻子,我们朔北的王后了?我们朔北士兵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插手。”
这样的回复足以令对方恼羞,但沈鸢曾在许多人口中听过这些话,只是报以一笑:“我是没有妄议的资格,不过是在大哥面前随口一说而已,大哥若觉得我多言,大可不听就是。”
穆沁道:“别一口一个大哥,我可不是你大哥。”
沈鸢机敏地回复道:“若我不这样称呼您,难道还要直呼其名吗?想必汗王会不高兴的。”
穆沁就没话说了,只脸还绿着,并不太好看。
沈鸢道:“大哥,我并不是想和您为难,你我也不是敌人,就算从前有过什么冲突,误会也是可以消除的。”
穆沁道:“你我没什么误会。”
“那便好啦。”沈鸢顺势接话,拍手道:“既然这样,我和您说这些就更没有负担了,想必大哥心里也知道我没有恶意,不会多想的是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话说到这份上,穆沁心里再恼怒,也不好再发泄,毕竟人都是要面子的,借坡下驴的道理正常人都懂。
沈鸢抬起食盒送上来:“这是我特地做的家乡点心,想送给大哥您尝尝。大哥收了这一盒,咱们就言和了好不好?”
她笑容清浅地递过来,态度极好。纵是穆沁这样的草原大汉,前一刻心里还芥蒂,但也只得硬着头皮接过去了。
穆沁眼见她转身离开:“我也劝你一句,你不过和亲给岱钦做妃子而已。他现在年轻还对你有几分喜爱,等过几年你还能剩多少恩宠?摆清自己的位置,安安分分地呆在你的帐子里,我们朔北人可不受你一个异族人的摆布。”
他以为沈鸢会停步,但沈鸢只是一步不停地走远,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
穆沁:“…”
回到帐子里,打开那温热的食盒,一盘精致的米糕映入眼帘,是朔北人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穆沁略略瞟一眼,就知道食材的价值不菲与工艺的繁复,在这寒冬里还能温热,必定是刚出炉就送了过来的。
小王妃长得温柔,说话也温柔,站在那里随意笑一笑,恬静无争之感便扑面而来。但她实际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有策略,眼中有狡黠,脚下不退让,不过是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所以朔北人总说,中原人狡猾,中原的女人更会迷惑人。
原以为她在朔北活不长久,得恩宠也不过是一时,没想到竟然还能越活越有底气,竟然还胆敢摆出主母的架子!
妈的!
穆沁忿忿地想,拿起一块递到嘴边狠狠一咬。软绵入口即化,香香的甜甜的。穆沁眼角一抽。
“真她妈难吃!”
又使唤手下:“把那个乌利矣给我找来!”
乌利矣很快屁颠屁颠地来了。上次王妃闯军营要人那件事让穆沁气大发了,他那护犊子的本性也在属下们面前暴露无遗。这次王妃的侍女又教训了军士,乌利矣巴不得立刻给气头上的穆沁添把火。要知道,能调动得起主子的情绪,就离成为亲信不远了。
哪知道乌利矣一进门,穆沁直接迎头一脚。“哎呦”一声,乌利矣滚了几圈。
穆沁心里气。
一天天的不安生,尽给我找事!管不住下半身看到个姑娘就想上,干完破事要我给你们擦屁股,还不如一个小女人!
晚上岱钦便知道了这件事,倒是笑她。“你怎么想到的这招?”
沈鸢道:“我看以前母妃在宫里教训人都是这样的啊。以前我没注意过,但现在回想起来,母妃从来没和谁红过脸,但宫里却没人敢违背她。只因她有淮南王妃的身份,背后依仗的是父王的权势,她若和和气气陈情利弊,没人敢再说什么。”
她问岱钦:“我一再把你推出去,借用你的名义,你不会介意吧?”
岱钦道:“这没什么,要他们知道你和你手下的人不是好欺负的,他们欺负了你,就是在欺负我。”
沈鸢笑道:“那我放心啦!”
岱钦又说:“我那个大哥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性格冷傲惯了,有时候连我也不爱搭理。但是你对他示个弱,把道理说清楚了,他不会听不进去的。不需要我开口,他现在八成已经去揍乌利矣了。”
沈鸢知道穆沁在朔北的地位。他手上有兵,曾跟着特木尔汗王与岱钦一起打天下,即使王座没他的份,他也没有太多怨言。岱钦对他,骨子里是有敬重的。
母妃从前教导:做事之前,要看清自己的位置,也要看清对方的位置。沈鸢要在朔北真正地自立起来,这些道理是要一点点摸索的。
好在,岱钦肯教她。
岱钦又问她:“你安置的那些人,在这里能活得下去吗?”又说:“中原人在朔北,难免受欺辱、生冲突。”
岱钦一语中的。
因这几个月来,从南边流亡而来的平民不在少数,他们连草原上彪悍的骑兵都不怕,连冰天雪地都不惧,可想而知中原的惨况。
只人多了,简单的事情很快变得复杂,很多不稳定的因素就显露了。
岱钦大手一摆:“杨清元送你的朔北地图呢?”
沈鸢不知道他要这个来做什么,但还是很快找了出来,铺在桌案上,烛光里朔北的全貌被浓缩在泛黄的羊皮纸上。
岱钦拿过笔,寻着上都的疆域,在靠南的地方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这是我私人的地界,不受部首管辖,不属亲王封地。这里的地界水草丰盛可放牧也可耕作,是一块好地。”
他指着圈中的地界,对沈鸢说:“这里给你。”
“给我?”沈鸢迟疑:“这里…给我?”
“只是作你的私产。”岱钦道:“你的人,你的产业,都可在这安置。”
岱钦指向的那个圈不过一个指甲盖的大小,但在现实中,却是一块很大的地界。这里偏南依靠河道,有森林有水草,是一片沃地。
这片沃地被朔北的君主随手一圈,给予了小王妃。沈鸢望着那片灯影摇曳的区域,微微失神。
人若在世间,必要有可傍身之物。沈鸢作为异族人来朔北,除了从周朝带来的头衔与在朔北获得的名分,就只有那点不多的嫁妆。无根无基,因而更要依靠岱钦。而岱钦如今予地,则是要为她那空荡荡的地基里注入第一桶泥岩。
有了自己的地方,自己的产业,安置了自己的人,就不用万事万物依靠他人了。
沈鸢勾唇,耳边忽然传来岱钦凑过来的声音:“送给你这么大的礼了,还不快谢恩?”
沈鸢转过脸,伸手一把拽住他的短须,笑道:“是你主动送我的,我又没求你。”
岱钦被拽了胡须,反而下意识地用力抬高了头,胡须扯着下巴,拉长了那张英朗的脸。
沈鸢凑近上来:“别动,胡子又长长了,我给你刮一刮。”说着,就拿了剃刀来,沿着他下颌的边缘一点点修剪。
剃刀冰凉的刀面剐蹭过肌肤,岱钦忍不住垂目俯视,入目的便是小王妃低垂的眉眼,柳眉纤细眼睫弯弯,她抬起眼来,将跳动的烛光也蕴纳。
自从那次教训过她之后,她对他反倒少了从前的那种敬畏。她私底下不再叫他“汗王”,也不再自称“臣妾”,开起玩笑来并不怕他恼怒。
她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我嫁了人来了异国,就失了过去的基础,我在这里得来的尊重也好、权力也罢,都是你为我争来的,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剃刀在水盆里划拉一下,荡去断须,清澈水面登时被打破了平静。
望着那裹挟断须荡漾的水波,沈鸢只又想起今日穆沁的话,心底忽如那水面,又起了涟漪。
岱钦问:“在想什么?”
沈鸢回过神:“没什么啊。”顺手给他刮完了半边脸。
岱钦突然伸手将她的手腕阻在半空。
“我今晚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之前送你和亲的那个小老头,要来朔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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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霁月
前几日差点受辱的云琦送了羊奶过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伤,从鼻梁延伸到眼角,红红的印记肿胀着并未消退。
沈鸢示意她同坐:“过来坐吧。”又叫玉姿去端了茶来。
云琦还是站着, 始终保持着君臣之间的礼仪, 只伸手接过了玉姿给她端过来的热茶,轻声回了句:“谢谢姐姐。”
玉姿头一次被人这么称呼过, 顿时如沐春风。要知道, 她在宫里伺候的时候可没多少人尊称她“姐姐”呀!
再看眼前亭亭玉立的云姑娘,有礼数,又端庄,浑身透露着书香大户的气质,叫人很难想象她如今在朔北的处境。
玉姿喜滋滋地冲她笑了笑。
沈鸢温声问:“在这里生活,过得难吗?”
云琦摇头:“要早起打水, 喂羊喂马, 自己制衣服御寒, 还要学说当地话,从来没这么充实过, 一点也不觉得难。要是没有男人来骚扰, 那就更好。”
美貌固是天赋, 也能成灾祸。过去她长在高门大院,是京官之女,身有依仗庇护, 无论如何也不会叫这份姣好面容为人觊觎。而如今一朝失去依靠,孤身立于世间, 那些张狂恶意便能扑面而来毫无阻滞。
更何况是在异乡, 又是在这乱世。比自立更难的, 却是自保。
她咬牙:“大不了用刀花了脸, 也能少些麻烦。”
匕首还别在腰带上,被她攥得紧紧。
“说什么呢。”坐在位子上的公主却突然笑了,迤迤然调侃道:“这才哪到哪啊,现在就要花了脸,往后再遇到其他事难道还要断胳膊断腿不成?”
云琦微微错愕地抬头,看着沈鸢一时语塞。
沈鸢说:“既然打水制衣喂羊过冬这些事情都不算难,就更不应该为了这样额外的事烦恼。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害怕,来找我,若我不在,找撒吉或者玉姿,甚至找我的卫兵,都可以。”她目光微微放亮:“在这里,有我护着你们。”
云琦下意识地点头:“谢殿下。”
沈鸢扶着脸颊歪过头上下打量云琦,又说:“不过,你这样的打扮也确实惹眼,也不方便做事,我叫玉姿帮你改一改,好不好?”
“好。”
日光映着雪光打在圆圆的铜镜上,玉姿拿着大剪刀熟练地一勾再一剪,一尺半长的青丝断尽。云琦抬起脸,那张微黄的铜镜映出自己的面容,五官展露在短发之下,少了明丽多了英朗,隐约有了父亲的影子。
她父亲生前,曾予她安逸生活,又授她诗书武艺,开辟一处与世隔绝的闺阁,叫她无忧无虑成长十七年。
这一切,在父亲受托送信于汝南王时戛然而止。待到家破的那一日,她才幡然领悟,在那闺阁之外,世界有另一重样子。
这是云家人为臣的忠诚,她不会为此抱怨,就像公主一样。公主也肩负沈家的使命而来,她坐在那里安然沉静,从来没有显露过怨恨不甘。
想起过去种种,云琦突然觉得眼睛酸涩,迎着日光仰头问沈鸢:“那殿下您呢?您在这里过得难吗?”
沈鸢怔了一下,而后道:“起初不太好,后来慢慢地好了,就不难了。”
云琦犹豫一会,又问:“那您还会想家吗?”
沈鸢道:“怎么不会呢?我家人还在江南,与这里相隔千里,只是我来了这里就不能再见他们。只要知道他们在家乡过得还好,我就能放心了。”
她用柔软的指尖抚去对方眼角的星光,轻声宽慰道:“只你有机会,还能够回去的。等这一切结束,你就可以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回家了。”
我们还能回的去么?云琦心里想。她忍不住问:“那您呢?”
“我么。”沈鸢捏捏自己尖尖的下巴想了想,笑起来:“我在这里侍候汗王,供奉长生天,有撒吉玉姿她们陪我,哪也不去。只是你若有机会,帮我带信给我父王母妃,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和他们聊聊我在这里的生活,叫他们也安心,就好了。”
云琦应下:“好。”
云琦走了后,杨清元求见,带了新的书卷。
“杨大人来啦。”玉姿快步迎上来,熟练地接过他放在臂弯里的书卷,又帮他掸去雪渍,还摆好了椅子。
小妮子突然这么殷勤太不正常了。杨清元目光追随着她的灵巧动作,正赶上她抬头也瞧他。
眼眸弯得快成一条缝了,一看就没安好心。
沈鸢也是一脸没安好心的表情,招招手:“怎么不坐呀。”
杨清元坐下,把摆在旁边的书拿起来。
“先别讲书了,先聊聊别的。”沈鸢小手一推,又把那本书推了回去,支起下巴,弯着笑眼。
杨清元收回手放在膝盖上,心平气和:“殿下想聊什么。”
沈鸢说:“聊聊你为什么这些天来得少了,也不知道把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
杨清元风轻云淡:“殿下聪慧过人,已经不需要臣再教什么了,因而臣来得少了,日常都于殿前听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