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支高了下巴:“我听说的倒不是这样。”
对面两个小姑娘一坐一站,都亮着大眼睛俏皮地看他,杨清元察言观色早猜到她们想说什么了。
玉姿受了沈鸢的命令,隔三差五去照看当初被救下的那些中原平民,能经常撞见杨清元。起初她还没太在意,后来撞见得多了,怎么着也得长了心眼。小姑娘稍稍一联想,心里就有了猜想,回头就告诉了沈鸢。
清清冷冷的杨大人居然也有中意的人啦?她们简直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立刻就要探个虚实出来。
眼看这人终于上门了,都暗搓搓地准备逼供一番了。
杨清元却不紧不慢地又把书从桌子上抽了回来,坦然回答:“云姑娘的先父原是家父故交,都是掌军之人,也都受了汪淼所害,这样的渊源下臣理应多照看。”
竖起耳朵等着听趣事的沈鸢顿住笑容。“原来…”
杨清元简短又肯定:“是的。”
沈鸢收了笑。
她认识他许久了,听他授课听他宽慰,有时也听他为她解围。他们交流许多,但有一样,他们从没谈过,便是他的家世。
只有很早那次,他主动说起自己的父亲打过仗行过军,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但他不愿主动提,她便不会去探究。因她与他毕竟男女有别,还需遵守那点到即止的亲近。又因,她隐隐觉得,这是他不愿意触碰的话题。
然而他现在主动说出来了。
沈鸢低声:“你也是逃过来的,是吗?”
杨清元道:“家没了,背上那通敌的罪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若留在中原早晚还是死,倒不如去草原某一条出路。”
掌军之职、通敌罪名、灭族抄家,这样的大案曾经轰动过京都,也传入过淮南王宫中。除了曾与汪淼共掌长风军的安阳侯,再没第二个人了。
沈鸢想说什么,喉间滚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转眼间对面的杨清元已徐徐展开书页,抬眸看了沈鸢一眼。“殿下应该不会再对臣刨根问底了吧?”
沈鸢一怔:“什么?”
杨清元无奈:“人家姑娘家还没嫁人,您这么猜想要是被其他人听去,岂不是会影响她的名声?”
又不是在中原的高门大户里,草原上未婚男女连晚上钻帐子的事都能做出来,又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影响名声?
沈鸢没反驳,只是看他的修长手指捏过那书页一角,翻过了一页。
半晌,她松了气颓然道:“只是想着,她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如果能得你照顾那也不错了…”
杨清元垂眼翻着书页:“她不会想着依靠别人的,况且她在这里还能受殿下的庇护,更不需要旁人。”
“不过呢。”合上书,抬起清朗俊美面容朝沈鸢微笑:“臣看到您给她剪的长发,倒是不错,没那么惹眼就能少不少麻烦。”
又调侃:“只是殿下剪发的手法不好,下次这样的活还是让臣来吧。”
想起扎那醉酒乱性那次,杨清元给玉姿剪的头发,直接让她头顶秃了两大块,沈鸢不由得“噗嗤”笑出声,阴云全散去。
云琦刚到家,正在喂羊的夏妈妈“嗳”地一声跳得老高。
“你这是怎么了?”夏妈妈还以为她受了什么伤害,扔了干草冲过来要看她头顶。看她好端端的,放下心白了她一眼:“好好的干嘛把头发剪了?”
云琦笑道:“公主帮我剪的呢。”随便拿了个头巾裹上:“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利落多了,一点也不招眼了?”
夏妈妈左看右看,只觉得她英气了:“这样看眉眼还真像老爷啊。”又叹气:“到底是留了多少年的头发,多可惜啊。”
云琦道:“为着方便,这点不算什么了。”
夏妈妈乜了一眼,嘟囔:“要我说,找个靠谱的大人嫁了,那就什么不方便都没了。”
又来了。云琦泄气:“怎么又说这个了。”
夏妈妈说:“到底是能在汗王面前说上话的人,又年轻长得又好看,还是自己人…”
她想到杨大人的风姿,在雪地里随意一站,面如冠玉风度翩然…大家就都看得痴了。他不仅长得好看,就连心地也善良,每每带着紧要的钱财和物资来,大家心里都感激不尽…
偏偏她家小姐不收。
夏妈妈简直恨铁不成钢:“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这时候了还摆清高!”
云琦转过脸反问:“我们现在缺土地了?还是缺衣物,缺粮食了?”
他们有了购置家畜的第一桶金,又得公主赏赐的沃地种子,待春后便可种上藜麦与黍。虽然比不上故国南方,但已是有了生活的支撑。和以往流亡的境地比起来,其实也不算缺什么了。
但夏妈妈还是叹气:“咱们是女人,比不上力气大的男人。多年锦衣玉食养着,就连做粗活的力气都给耗没了…还是得早点找个归宿。”
毕竟漠北的苦寒,是真真实实的。
灰头土脸、饥寒侵体、身上生了冻疮与厚茧,日复一日岁月消磨。如果从前流亡时还提着一口求生的气,现在这股气也要殆尽。
怎么能不叫人自艾呢?
云琦低着脸。“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妈妈。”她低声说:“只是我还不想,不想随便找个人嫁了,我还想回家的。”
夏妈妈抹眼泪:“杨大人怎么能是普通人呀,我看他就能和你说得上话,又喜欢和你说话,你怎么…再说我们怎么可能再回的去…”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啊,她家小姐怎么总这么犟呢?夏妈妈的眼泪更多了,怎么抹也抹不尽。
云琦坐到雪地里,扯着手里的干草。“也许还能回家,我若能见到汝南王,他会为我家平反。”
她目光放空:“杨大人是个好人,但他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我又怎么配得上他?他对我好,和我说话,不过是善意怜悯罢了。”
“只我,并不需要别人怜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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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大帐
二月, 漫长的寒冬接近尾声,正是冰雪消融时。
边境上来了消息,周朝派来的出使队伍近了, 这次为首的使臣还是独孤侯, 那个曾送沈鸢和亲的礼部侍郎,也是岱钦口中“干瘪瘪的小老头”。
清了雪的帐群在白云下聚集, 道路交错纵横汇聚至上都最为雄伟华美的大帐。
从前沈鸢只远远地看过它, 只今日,她的夫君把她带到了这里,破天荒的头一次。
因汗王的大帐相当于皇宫的承德殿,是汗王与大臣们议事、举行大典、接待使臣的地方。如军营一样,这个地方隔绝了后宫隔绝了后妃,绝不是沈鸢这样的女人可以随意踏入的。
沈鸢曾有一次被准许踏入的机会, 是在她顶着红盖头前来和亲的那一回。但因母国势微, 她被拒之门外, 甚至连礼都没有成。至此,她失去了这唯一一次机会。
现在, 她站在外面, 可以伸手触摸那外缘的光滑革面, 抬首仰望,但见禄旗多彩、经幡环绕,迎风飘动拱卫起中心王帐, 庄严且尊贵。
沈鸢不禁赞叹。
岱钦道:“比不上你们皇帝的宫殿。”
沈鸢反驳:“你又没有看过皇帝的宫殿。”
岱钦扶刀:“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把我的乞言察苏带过去在皇宫里跑一圈, 看看到底是在草原上跑马快还是在你们的平原上跑马快。”
沈鸢回过头来反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呀?”
岱钦说:“你母国的人到了, 到时你伴我左右接见他们。”他指向大帐, 强调:“在这里。”
沈鸢惊诧。“这样合适吗?”
岱钦道:“有什么不合适?你是他们的主子, 他们过来自然要先拜见你,既然要拜见,干脆一起拜见。”
沈鸢听懂了,这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叫母国的人都看看,她在这里受着什么样的尊重。
她突然眼睛酸涩。
背过身去,一道宽大暗影压上来覆盖住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暗影拉长,她的手腕被布满薄茧的大掌拉住,带着她往里走。
这力道太大太强势,她不得不跟上,小跑进了大帐中央。阳光透过雪白细腻的帐革照满了她全身,仿佛叫她置身白云之端,享受那极致的洁净清明。
“到时我叫人在王座旁边设座,你可以坐在我左手边上,他要是跪你,那也就算是顺带跪我了。”岱钦抚颌而笑,自顾自地显露着雄心:“让我也感受感受当中原人君主的滋味。”
沈鸢紧绷着朱唇不回答。
岱钦停住脚步回头:“怎么?”
“我怕我到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鸢咬着唇,犹疑着:“他们把我送过来,自己却打起了仗,一年了,一封信都没能寄过来…”
他们不知道她在这过得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他们在京都过得怎么样,一年未见,到时面面相对,恐怕还要相对无言。
沈鸢心绪复杂,将头埋进岱钦的胸膛里,好在岱钦足够高胸膛宽阔坚实,环起臂膀便将她整覆住。
岱钦是真的没想到她还会因为这样的事落泪困窘。
他原以为小王妃嫁来这么久了,在朔北生了根做了半个朔北人,早就不会再想家再想家乡的人与物了。
原来不是的。
即使这些人曾把她无情地送过来,用着草原人不耻的和亲手段,只能算得上她的半个同乡故人。
他只是抚着她发顶,用不那么温柔的语气安慰她:“有什么不会说的。说你在这里过得挺好,比他们生活安稳,不用打仗不用担惊受怕,叫他们羡慕后悔的话还不会说?”
成功地让沈鸢破涕为笑。
日头正盛,大帐里明亮宽敞。
沈鸢站在这里,脚下踩着金丝细绒的柔软地毯,头顶是那雪白的天幕穹顶,掌心抚上坚硬粗糙的木制哈那,岱钦腰间宝刀的利光照进了她半干的泪光里。
恍惚回到在承德殿中受封的那天,带上公主的身份,踏出殿门下了长阶,径直入了和亲队伍。
只是那一次,犹生离别,她不过富丽皇宫匆匆过客。
天差地别。
……
几天后,岱钦口中那个送沈鸢来和亲的小老头,真的到了朔北。
独孤侯眺望那拔地而起的华美大帐,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离得太远,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这是独孤侯第二次踏上朔北的土地。第一次启程之时,他坐在马上,身后的红顶舆车里,坐着从江南来的绍阳公主。
她话很少,只有在学朔北语时才会显得没有那么沉默,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默默坐在车里,坐上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初还是皇后的陈太后嘱咐独孤侯:“小心照看着,别让她半路病了死了,被朔北退回来…”
这都什么话。
好在她看起来脆弱,但实际有着韧性,她一路平安到了朔北大营,没有哭也没怨言,甚至坐在帐子里,告诉他要“放心”。
他就真的放心了。
一晃近一年过去,时间冲淡许多事,绍阳公主的那张脸在他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只有那句“你放心”,还刻在脑海里。
马队渐渐近了,独孤侯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帐外那个身影上,看着它变大,变清晰明朗,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合而为一。
独孤侯还是怔了好一会儿,因眼前这人的确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但是又好像变了许多。
她长高了,面色也红润了,站在那里,形貌昳丽,是中原人的底子,又还有了草原人的风貌。
独孤侯目光微颤。
周臣出使草原往往只有两件事,求和与联姻。这一次,出使的队伍里不再有朱红舆车,只有进岁各样米粮金帛。队伍不长,在这内乱之时周朝已拿不出太多了。
独孤侯下了马,环视四周,高大的朔北人围了两圈,像群狼环伺。
他想起了上次来时,朔北人高傲且轻慢的态度,未待和亲公主进帐就要求周朝人卸货。如今这些人还是这般盯着他,盯着他身后的那组车队,威压气势滚滚扑面。
独孤侯的手心又微微出汗。
围成半圈的朔北人突然让出一条道,一个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阔步走出来。
独孤侯只听得空中响起爽朗笑声,一股强有力的力道抵住他的后颈,他眼前随即漆黑一片。大帐外的朔北人也哈哈大笑,独孤侯脸上一阵火辣,身子却是动弹不得。
沈鸢的声音响起来:“巴图将军,汗王还在等着呢。”
被抓住的后颈突然放空,独孤侯脚下一个不稳,身子猛仰过去,好在巴图顺手轻轻一带,把就要倒地的小老头给拉了回来,这才免得周朝来的使臣在众人面前出丑。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对面娉婷袅娜的沈鸢远了又近,独孤侯站住脚缓口气的间隙,定住心神,与沈鸢眸光相触。
一瞬间,独孤侯突生心头的慌乱窘迫雪霁云散。
他颤巍巍地掀袍屈膝欲行礼,低下头去,额上的细汗微光毕现。
沈鸢扶他起来,动作轻柔地将他头上的黑纱帽扶正了,回手短暂又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她安慰道:“朔北人热情好客,动作鲁莽冲动了些,大人莫怪罪。”
独孤侯垂目恭敬:“无妨。”谨慎地抬起褶皱的眼睑,入目还是小公主满含期待的明眸。
她有话想要问他,他只能低首洗耳恭听。
公主问:“朝廷有托您给我带信吗?”
独孤侯只能回答:“皇上政务繁忙无暇抽身,这次到朔北又行程匆忙,故而未来得及与殿下书信往来。”
沈鸢有些失望,随即又问:“那皇上与太后可有什么话托您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