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沁哈哈一笑:“你自己没和任何人商量, 就和他做了承诺,现在又来征询我的意见?不就是硬逼着我同意?”
岱钦道:“你的意见很重要。”
穆沁道:“不是我的意见重要,是你想让我去说服其他人吧?”
兄弟两个就互相看着对方, 都把对方的心思摸透了。
穆沁道:“说真的,如果还在以前, 我是不会同意的。但是你走之后, 她确实做了很多, 朔北各部的很多事她都参与过, 绝不比咱们这些大男人差。更何况。”
他叹了一声:“更何况她还能杀了扎那,阻拦住怵灵的袭击。岱钦,那个时候她满身是血地走出来,我整个人就给震惊得不得动弹,不止是我,朔北的军士们都是这样。她还怀着孕呢,有这种胆魄,还有这种计谋,如果她不做你的皇后,我真想不出还有谁了。”
岱钦的眼里便焕发出热烈的神采,他扬笑起来,上前一把扶住穆沁的双肩。
“别别别。”穆沁可受不了这么亲热:“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娶到了个好女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都服气。”他又一拍大腿:“嘿,你说我怎么娶不到这样的呢?”
明知是玩笑话,岱钦还是佯装脸一沉:“大哥,她可是我的妻子。”
穆沁便抚须大笑,将岱钦又带笑起来。
穆沁道:“其他人那边你放心,有我在,这些都不算问题。而且你现在在中原人的地界上,也确实得有位中原人的皇后,如此才能得人心。”
岱钦道:“有你这句话,我放心。”
穆沁哼哼,又问:“对了,可木儿王叔该怎么办?”
毕竟他也没有参与叛乱,只是缩头不出罢了。
岱钦道:“我和沈鸢讨论过了,剥夺他的封地与军权,让他自己安享晚年吧。”
穆沁道:“呦!她还挺大肚。毕竟王叔曾要把女儿嫁给你。”
岱钦瞥他一眼:“她不是小气的人。”
穆沁笑道:“也是。”
五日后,岱钦给沈祁考虑的时限也接近尾声,他便派出杨清元去与他谈。
临行前,云琦去见他。
看到了那些灵位,上面所书皆不过“报国”二字。
云琦收回目光:“你这次去,是要再劝淮南王世子吗?”
杨清元道:“汗王命我如此,时间不能再拖,应该有个解决。”
云琦道:“那便好,早点回来。”
本是一句平常的话,杨清元却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容澹澹地答应。沉默一会,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琦忽然拉住他的手,手心的温热传递上来。“你会回来的,是吗?”
杨清元转过眼,点头:“我会回来。”
云琦弯眼含笑:“那就好。别忘了,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建衣冠冢,小妹还在等你帮我们修屋子。而且,公主也说想再见你,有很多事想和你商量。”
一件一件,千丝万缕,与这里的人关联牵扯着。
杨清元道:“放心。”
抽出了被她握住的手,还是那般矜持,一丝多余的情感也不曾流露。
云琦不解地望向他。杨清元道:“回去吧,我要走了。”
进了军营,在层层士兵的戒备下见到了主帅沈祁。
这时的沈祁正坐在位子上,神情略显颓然,已不复曾经意气凌云。
杨清元问他:“世子,请问大周皇帝是否考虑清楚?又或者,您是否考虑好了?”
沈祁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搭在摆着地图的长案上,闻言,拳头松开,手掌朝下抚过周朝收复的疆域,又抚过那些长久失去的疆域。
“也许如鸢鸢所言,这已是极致了吧。”他低声道:“终究是不能再进一步了。”
带着难以消解的壮志未酬,沈祁苦涩地合上眼。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
沈祁睁开眼睛。
杨清元道:“还有最后一种方法,当年荆轲刺秦,今日亦可效仿。”
这句话一出,沈祁的眼里忽然卷起摧枯拉朽的风暴。他立目圆睁,不敢相信地注视面前这位“汗王近臣”。
杨清元古井无波:“岱钦汗王是朔北军绝对的主心骨,刺杀他,可重创朔北的士气。这件事,我可以去做。”
沈祁面容冷厉,缓声而道:“杨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清元道:“我知道。”
“你还记得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吗?”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甚至怀疑这是岱钦的试探。
但对方微微点头:“我记得。”
“那你…”
“因我心里一直还认,自己是周臣。”
沈祁双手按住长案,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脸上的震惊止不住,心中的震撼除不去。
杨清元低下了眉目:“您还记得我去阳城求见您的那回吗?”
“你带了数十灵牌。”
“是的,我说过我不会忘记这些死去的人,也没有忘记祖上的忠勇。我说过,请您信我忠勇杨家。”
“但是你也是岱钦的臣子,你对他亦有忠。”
“当初他救下我,我便做他的臣,是为保命也好是因畏死也罢,都不重要了。一臣不可侍贰主,我一直认定自己对汗王只以“义”字行事,以此聊以□□。但如今忠义两难全,我只能取忠而舍义,因我为周臣,忠字不可违。”
忠义,忠义二字,如此轻,又如此重。
这二字曾在沈祁心中拥有不可撼动的位置,至真至纯,一尘不可染,没有转圜余地。他凭此二字行事,可壮志凌云可气吞山河。
而如今,他听到杨清元口中说的这两个字,却是愈加苦涩难抑。
他问:“但是朝廷曾亏待过你杨家。”
杨清元道:“是,但先父教导过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可负臣但臣不可负君。虽我亦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但一边是我同族人,一边却是异族人,骨子里留着中原人的血,纵使君父薄待我,我也不能弃君父不顾。”
苦涩又加重一分,沉重又积压一分。
“你要杀岱钦,朔北人不会放过你。”
“我原本也不打算放过自己。汗王待我不薄,我背弃于他,实在天理不容。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自刎谢罪,绝不会苟活于世。”
杨清元垂下的眼帘重新抬起,有泪水满溢,有泪水夺眶。
沉重便彻底压弯沈祁的脊背,头一次,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问:“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就会令朔北撤兵吗?”
杨清元又低头:“我不知道。或许不会。”
或许只会更激化两国之间的仇恨,将战争推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到那时,沈鸢怎么办?阿木斥怎么办?
沈祁站在那里。
过去的一年里,当他踏上失去的土地,这里有许多忠义之士愿意舍生取义,为退守南边的朝廷献身,为中原军效力,前扑后继,络绎不绝。
这便是推着他一再往北的动力,因忠君报国,是天下文人志士的理想。纵朝廷羸弱,纵君父负我,我也愿肝脑涂地,不负君父。
忠国,便是大义。
但走到了这一步,牺牲的已经太多。忠义不再至真至纯,它可陷淤泥可堕渊涯。牺牲的,仍是许多人的生命。
大义终于化作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沈祁肩头。
良久,沈祁扶住了杨清元。
“有件事我想问你。”
“请问。”
“依你对岱钦的了解,若他真的统治华北,华北的中原百姓将怎样?”
杨清元没有犹豫:“他会善待百姓。”
会做明君,会做仁君,也会令百姓休养生息。
这便是沈祁听到的答案,也是让重担卸下的唯一答案。
沈祁再次合目,在安静的黑暗中长长地叹息。许久后,他开口。
“不用了。”他说:“不要再牺牲更多的人了。我接受岱钦的条件。”
回到长案边,低头去看地图上已见雏形的分界线,他收归的,尽归他,岱钦征服的,尽归朔北。
如此,已是极致。
如此,重负卸尽,落寞过后,只有释然。
“回去吧。”沈祁道:“回去好好辅佐他,叫我们的百姓不再受苦。”
第105章 终章
杨清元回去复命了。
然而岱钦却没有多么喜出望外, 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一般,他淡然地坐在那里,未露笑意, 只锐利如剑的双目透着无以复加的威严, 在端详底下的人。
“做的不错,我没看错你。”岱钦道:“只有一件事你没做好。”
杨清元问:“是什么?”
岱钦眸中如现深渊, 他字字清晰:“你没来杀我。”
如一道闪电劈裂地面, 瞬间照亮杨清元剧缩的瞳孔,他的表情僵硬住。
岱钦冷笑:“我说错了吗?”
杨清元低低地答:“原来您都知道了。”
岱钦道:“你当我傻吗?你以为我会真的派你一个人去却不找人盯着你?”
杨清元跪下来,膝盖碰撞在坚硬的青砖地上,磕碰出沉闷的响声。
他仰起下颌,脸上已不见往日澹然风流,取而代之的, 是惨淡与羞愧。
他道:“念在臣下侍奉多年的份上, 还请汗王准臣自尽。”
岱钦横眉凝视他, 好像要用帝王威严亲手将他碾碎。但许久后,他却没有唤卫兵拿人, 只是问:“润初, 我很困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润初是杨清元的字,他这样称呼他的时候,杨清元克制的眼泪终于溢了出来。
岱钦道:“我待你不薄, 你也多次帮助过我。但现在,你却愿意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来杀我…”他沉叹:“难道就因为我是朔北人, 而你是中原人。”
杨清元没有回答, 但答案已不言自明。
还是那句, 道不同。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 沉默许久。
杨清元终叩首:“臣求一死。”
岱钦却说:“我并不想杀你。”
杨清元不敢置信。
岱钦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真心想治好这片疆土。但其中有很多困难,没有人比你更了解。”
他指尖点着身前的案面,上面铺开的地图正是杨清元认真标注的那张。
无论如何,他的确尽了作为臣下应尽的职责,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我并不想杀你,我不想杀沈鸢的朋友,也不想杀我自己的朋友。”
杨清元慢慢地从地上抬起身躯。
岱钦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朋友,但是我觉得,你能算一个。”
他屈指在案面上叩了叩:“如果你还愿意留下来,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们可以对我有偏见,但我对你们没有偏见。”
最终,殿门敞开,阳光为跪地的杨清元铺开一条生路。
云琦自他回来,已经焦灼地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看到他走进来的身影,倏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她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
杨清元道:“没什么。”
却又有晶莹的泪落下。
他喃喃道:“我以怨报德,他却愿以德报怨。”
云琦没有问那个“他”是谁,也没有问“德”与“怨”又是什么,她只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呀,要不然公主为什么会青睐他呢?”
她捏起袖口温柔地擦去杨清元的泪,问他:“所以你想好了吗,会留下吗?”
杨清元透过泪眼看她。
云琦一笑:“别忘了,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建衣冠冢,小妹还在等你帮我们修屋子。而且,公主也说想再见你,有很多事想和你商量。还有呀,以后说不定还要经常去各地,到时可以带上我,我也想好好看看大好河山,去大山、去江边、去海边…”
一件一件,千丝万缕,与这里的人关联牵扯着…
岱钦最终去送了沈祁。沈祁的大军将撤出京都,沈祁本人也将回到扬州。
淮南王与淮南王妃再次与沈鸢挥泪告别,只上一次,是因和亲送别的悲伤之泪,而这一次,泪中亦有欣慰。
沈鸢拉着他们的手:“放心,女儿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生活好。”
淮南王妃笑着落泪:“那就好,我知道我们的鸢鸢一向能把自己照顾好。”
说完,又叫人抬了好几大箱子过来。
淮南王道:“你母妃在家就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爱玩的,北方没有这些,怕你想家。还给你做了好几件衣服,也给你的儿子也做了几件。”
沈鸢含泪:“太辛苦了。”
王妃嗔丈夫:“叫你多嘴。”
话别多时。
沈祁走出军队,看到向他这里走来的岱钦。
沈祁道:“听说你想迁都?”
岱钦道:“京都不合适了,毕竟太靠南,还是得往北去一去。”
太靠南的意思就是太靠边界线,沈祁会意地笑了一笑。
“所以,以后我们两边要怎样?”他问。
“什么意思?”
沈祁望向天:“古往今来,天下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日是分,但总有一天还会合。”
岱钦却很有信心:“到时是我合你还是你合我,还不一定。我做皇帝,不比你们沈家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