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郡主的帖子,请她端午同观沛河赛龙舟。
她拍了拍胸口,松口气,差点以为帖子是韩祎送来的。
翘楚察觉她的兴致不高,以为是为帖子并非世子所送,于是思忖着开口:“姑娘别丧气,既然小郡主请了您,不定里头也有韩世子的意思呢?”
郁桃摇摇头,以笔沾墨回帖,“我不大希望是......”
翘楚和拾已对视一眼,“为什么?”
她慢吞吞开口:“我只是有些后悔了,不该为了一时的报复心,去招惹这个人。”
翘楚揣摩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奴婢觉着,比之当初在普化寺,韩世子如今对姑娘亲近了不少,何况那些事情无人知晓,您大可放心。”
“唉......”郁桃又是沉沉叹出一口气,“阿娘说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只是忧心,说不定哪一日,我当初的用心败露,这条小命怎么办......”
三个丫鬟一并沉默。
郁桃回完帖子,抿了抿唇,捏紧拳头道:“我思来想去许多天,觉着只有一个法子可行。”
翘楚:“什么法子?”
郁桃面无表情的转过头:“那就让他觉得非我不可,这样不管我从前用心为何,也不打紧了。”
“......”
回帖大多是诸如‘高谊厚爱,铭感不已’的套话,为着再长远些的事情着想,除了闫韩侯府那只观光船占据着极好的位置,郁桃表露了一番自己早已想亲自上船头,一览江景的念头之外,她提溜着笔头,在回帖后特意画了一只桃子以示亲近。
回帖当日下午送至韩府,晚上郁桃才坐在榻上,又看见翘楚捧着一封信进来。
“姑娘,是闫韩侯府的回帖。”
郁桃坐起身,接过那张暗金色的帖子,有些奇怪。
向来请帖一来一回,已是礼节足够了,少见回帖之后再回一次帖子的。但放在古灵精怪的小郡主身上,也能说的通。
她摸了摸与先前那张浅红色浣花笺很是不同的帖子,质地明显厚重精细不少。拆开封头,纸页里头仅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字迹,不难看出写的是那日闫韩家高台的位置。
她瞅着上头的字,嘀咕道:“怎么跟先前小郡主那张有些不一样呀?”
翘楚凑过来瞧了眼,“许是小郡主懒得写,让侯府里头的笔帖先生代回的信?”
拾已在一旁点头道:“应当是了,奴婢从前读信的时候,看过笔帖先生的字迹,通常都极端正。”
好歹小郡主贴心的回复里,连那日闫韩侯府观台的位置写的一清二楚。郁桃礼尚往来,第二日在回帖中列了十几样郑家厨子做得拿手糕点在里头,思及韩祎的口味喜甜,那小郡主的喜好应当八九不离十,十几味糕点都是甜滋滋的味道。
果然到晚上,郁桃将躺在床上,门房又递进一张闫韩侯府的回帖。
这次的回帖连新的信笺都不曾换过,而是粗黑的墨笔径直在糕点的名字上勾了几个圈圈。
她看了一眼,便让拾已放到一旁。
翘楚小声笑道:“奴婢瞧小郡主也是个喜欢便宜省事儿的。”
郁桃这两天为着端午那日做准备,已经连续涂了好几天的琼玉膏与益母草泽面方,连吃食每顿都少不了白术、茯苓、白芍和甘草熬成的三白汤。
怪就怪在那日郑瑛瑶一句‘京中多少如花似玉的贵女翘首以盼能得韩世子的青睐’,让她这几天想起端午要站在闫韩家的看台上,就深感重压。
等夜里这几道稍显繁琐的养颜秘方涂抹完,郁桃已经在床榻上困得不能睁眼,朦胧间听见翘楚‘嘘’了声,屋中四处的烛火熄灭,幔帐落下,四周陷于一片黑暗。
大约是过了许久,幔帐被银钩挂起。
一点点轻微的动静,却让郁桃从沉睡中惊醒。
酣睡之后身上的无力感加重,她勉强撑开双眼,从睫羽的缝隙间往外看。
冷不丁瞅见床边站着一人,是她所熟悉的极冷淡的面容,连语气都与韩祎别无二致。
“平阳城韩家与闫韩侯府,你想明白了?”
男人一双眸冷冰冰凝视着她,似能将人洞穿。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像是一座巨山,沉沉坠在她的胸口,让人难以喘息。
郁桃张口却不能言,挣扎的满头大汗,她猛地从床上翻起身,怒道:“谁认识平阳城韩家的人啊?你是不是得了臆想症?”
然而话未喊完,身上一阵专心的疼,郁桃喘着气坐起来。
四周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膝上的疼痛不减,一撑手才发觉自己不知怎么滚落到了脚榻上。
隔着碧纱窗还能听见守夜丫鬟的轻鼾声。
郁桃翻回床上,抱着一张软被,再闭眼去想刚才为何在梦中生气,依稀记得一个‘韩家’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来迟了,我自罚三杯。
咕噜咕噜咕噜。
第三十七章
那几日雨停的正好, 约莫是天色将将亮起,院中的青石板还带着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才被风晾干半边。
估计不会有姑娘家不喜欢五月初五的时候。
近到端午, 郑家几姐妹在花厅凑的齐全,加之一群丫鬟婆子扎堆, 都在用五色丝线编绳儿, 喜欢素气的里头顶多串上金锡和玉, 像郁桃向来爱俏,手边十有八串都有透亮的珍珠。
郑瑛瑶那三个还在兴头上, 手上动作挽花似的没听过。郁桃已经从凳子上腾挪到一旁的小杌子,摇着把小扇道, “我也没几个要送的人, 十串应该足够。”
郑瑛瑶瞅了眼空位面前的一把五色绳, 挺纳闷, “你挑的珍珠都是粉色,是只打算送给我们几人吗?”
郁桃手上的扇子慢悠悠晃着, 没接话。
因为这几天闲在院子里,她都在琢磨那天送给韩祎的五色绳怎么排布, 花里胡哨的他不会喜欢,素气过头又失了其中庇灾除病的作用。最后还是拾已想的法子, 把彩色的线绳编在里面, 外面用退红再扎一圈, 配上白玉,一瞧就是用了心思。
想到这遭,她摇扇子的手停了下, 也不知道自己这番心思别人会不会感动, 虽说能预料结果与从前难有什么变化, 但还是怀揣点不一样的心思。
有几颗粉珠没用完,郑诗清难得开口讨要,郁桃靠在矮几旁,看她穿珠引线,“我还是头一回在京都过端午,平阳城的端午顶没劲儿,这里的热闹吗?”
“热闹呀。”郑瑛娴接了话,“沛河那里的龙舟可好玩儿,咱们府里虽然不能下船去河边上游览,但是看台的位置还不错,到时候沛河龙舟赛,咱们还能押宝呐,上回我押三皇子的船,赢了哥哥的短刀。”
“要是能去船上更好,但是京都里端午能下河的除了宫里那几位,也只有十来户。”
“哪十来户呀?”郁桃撑着下巴问。
郑瑛瑶看她,无言道:“那么多我怎么记得清,反正是国公府,闫韩侯府此类,都是圣上特赐的殊荣。”
“国公府的船两边刻了双头鹰,名气也取的古怪,叫什么吉来。”
郁桃扭过头,眨眨眼:“那闫韩侯府呢?”
郑瑛瑶咂咂嘴,感叹:“那大抵是在一众臣属的楼船中,最高大——”
“也最朴实无华。”郑瑛娴默契的接上。
郁桃睁着眼睛点点头,像是听懂了也像是没听懂,在她理解中,大致就是如韩祎那家马车一般,外头瞧着极普通,里面瞧着也......极普通,有时候还时不时坏上几回。
唯一能期望的便是明日这艘船能比马车靠谱。
落雨之后的好天气,连风都带着闲暇的清爽气味。几个人嬉嬉笑笑,挑完外祖母送来的衣裳首饰后,晃完了一整天。
端午一早,府中的哥儿们从学监中归府,郑老夫人招呼东西两院在一块用膳。
入堂口是一副才挂上去的辟邪图,丫鬟婆子在门槛撒上雄黄酒,姊妹们才将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献出来,笑闹着系了郑老夫人满衣裳。
年纪大才最爱热闹,柳氏乐呵呵坐在太师椅上,让钱妈妈捧出箱子里的好玩意儿,让姑娘和哥儿们随便挑。
从初一,张氏与崔氏两人就五月初五的端午忙碌着没停过,今天才算喘口气,郑老太太念着媳妇的好,从年轻时候的妆梳匣子里抽了两只嵌宝石点翠花簪,放在匣子中,让下人捧过去。
一家子和和睦睦的情形,倒是让郁嶔龄惦记起母亲,趁着用过膳大家都关切着龙舟赛,他挤到郁桃身边,“阿姐,你给母亲去过信吗?我十天前的信,现在还没收到母亲的回复,今年她可是一个人在平阳城过端午。”
郁桃反而不怎么忧心,族里的婶娘与母亲还算交好,端午婶娘也必定会邀母亲过府上。
直到临出门,郁桃挨着外祖身边,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给阿娘去了一封十分不一样的信,上头落了近十个人的字迹,总之按照郑氏的性子,收到时必会笑骂一句,尔后看的热泪盈眶,事后不定还要怪罪她写信每个规矩。
看着时辰将近,郑府的马车浩浩泱泱往沛河杨柳堤驶去。日头不算盛极,但远远看见翠绿高大的垂柳上系满了红布帆绸子,五色黍米角包或是线绳儿。
郑家的看台居中,仆从丛大马上下来,丫鬟婆子熟练的搭造蔽日的凉棚,旁边府邸早已布好低头,一应摆着酥饼儿之类的吃食。
她们才在柳树下站稳脚,听见身后一阵笑。
“久不见郑家老夫人,知道今日您老一定会来,玉姑在这儿看了两回,就把人给盼来了!”
说话人声音清正悦耳,一众人回过头,看见一位着了白底绡花衫裙的妇人走来,双眉细弯,嘴角带着天然的笑弧。
“你们玉姑来了!”
郑老太太回头跟孩子们道,才上前笑着拉住妇人,“老婆子年纪大难得出趟门,不像你们筋骨好。”
“这是哪个?”郁桃偷偷拽住郑瑛瑶的袖子。
郑瑛瑶:“王天兰的母亲,咱们叫玉姑,姓柳名玉,是祖母娘家柳氏族里的侄女。”
“以前没见过欸。”
郑瑛娴‘啧啧’两声,“王家和咱们郑家关系本就一般,何况玉姑姑的婆婆,回回见着玉姑往咱们门上走,说话就夹枪带棒。”
“王天兰不就是王家老太太做得逢生人?”她扯着郁桃的袖子往王家的看台处指,“那个穿鹅黄色衣裳的人,你看是她黑还是我黑?”
郁桃瞟了眼,可能是女子随父相,玉姑姿容秀丽,王家姑娘长得却是圆脸盘,五官平扁,偏偏化了青螺眉黛,眉尾是时新的吊梢式样,听说是宫中梅妃兴起,以凸显女子清冷出尘的气质,但攒在王天兰脸上却是有些不伦不类,实在让人有心夸赞,无从下口。
但两边的肤色......
郁桃咳了两声,调过视线,“还是你们更好看。”
长辈闲话,不知道怎么扯到郁桃身上,玉姑挽着老夫人的手到她跟前,笑眯眯瞧着:“正说呢,刚才就瞧见这里头有个姑娘长得跟从前静瑶一个样儿,原来正儿八经就是小侄女儿。”
郁桃见礼,跟着郑家姐妹喊‘玉姑’,柳氏和玉姑两人凑近了,时不时亲切的瞧她一眼,也不知道在商议些什么
索性今日人多,放在她身上的视线不过一小会儿。
等到筑台拾蹉好,一行人顺着高梯往上,郁桃攀至一半时转身往沛河的方向举目望去,诺宽的大河两岸烟柳醉堤,庙宇收拢在河源尽头,依次停泊数十座船纺。数十艘纺船围拥着一只龙形船只,舟上楼阁巍峨,舟身精雕细镂彩绘金饰,从前郁桃听过翔璃舟何等气派,但还是头次看清楚。
郑瑛瑶跟着回头望,看见郁桃瞅着那边目不转睛的模样,忍不住道:“别看了,咱们圣上不在船上。”
郁桃嗯了声,眼睛滴溜溜转在其旁十几艘船身上,“我知道。”
“那头的景色位置势必要好,但你光看也没法把自己送上去,是吧。”
“嗯......”郁桃收回目光,眼睛从矮堤下头略微熙攘的人群间一扫,似有感应一般,看到了张还挺脸熟的面孔。
“那也不一定。”
郑瑛瑶收着下巴看她,一副‘你大白日说什么痴人说梦话是不是昨夜里没睡醒’的表情。
但就在郁桃目光之下,并不是她没有依据,而是小郡主的请帖还在翘楚手里,底下往这边走的姑娘又和小郡主身边那位小女官长得几分像,很难让郁桃不得不认真看看,人到底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巧也不巧,还真是。
小女官一身海天霞斜襟宫装,礼数十足的来请郁桃到闫韩侯府的船上观景,身后的丫鬟拖着两漆盘节礼朝郑家老夫人问安,节礼不过是些黍米棕与惯常的五色丝绦。
但出自闫韩侯府便有些耐人寻味。
一问一答间,郑老夫人的眼神撂在郁桃身上,笑容也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味道,哪怕是在小女官说道‘受小郡主之请’,也没做多大改变。
于是,老夫人与小女官满口‘外孙女出身乡野,惯上不得台面,若是有什么差错,还要郡主多担待’的客气话时,郑瑛瑶的眼神已经飘忽到千里外,满脸都是不敢相信一定是在做梦的不可思议。
郑瑛瑶与郑瑛娴瞧她似瞧背叛者一般,剩余郑诗清与一众兄弟闲闲喝着凉饮。两姐妹心态变化就是一瞬间,因为看见王家那头,王天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嫉妒,两人心里突然暗暗舒坦了。
郁桃由三人从筑台引下,而周遭的目光却由少置多,忍不住让郁桃一点点的反思自己今日的妆面首饰与衣裳,经不经得起这些如芒刺在背般的目光审视。
但显然,那些个姿态矜持贵气,打扮精致端庄的夫人小姐们脸上细微的神情已经将她想要的答案附注其上。
她闲着找话,“小郡主今日是一个人吗?”
不然怎么会想起找她过去相陪呢?
小女官笑了笑,“要过节人肯定不少,只是咱们郡主惦记着郁小姐在京中没甚么朋友,才特意下的请帖。”
“劳郡主费心。”
这一路过去,大约也是在此时,郁桃才兀然觉察到闫韩侯府在京都中的地位,至少是从郑家筑台往前数至首位,徐徐张望之中,多少人妄图攀附阿谀却无从下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