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她的笑半响, 跟着笑了下。
“没有。”
郁桃看着他脸上那点儿清浅的笑容, 缓缓吸了口气, 平复一瞬间耳朵传入的那句更像是浪荡公子哄人的发言。男人兀然起了身,腰间仅饰的一只环佩在木桌角的撞击下叮铃作响中,开口:“拿荷包抵节礼不算你亏。”
她解系绳的动作慢下来, 耳中传来轻飘飘一句——
“你手上戴的绳子毕竟是我亲手编的。”
听听, 听听这是什么连篇鬼话!
郁桃三下五除二把荷包取下来, ‘啪’拍在桌上,“拿去!”
那边,韩祎淡淡扫了眼荷包,什么话也没说便提步离去。
郁桃揪着袖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背影,男人头也未曾偏一下。
“郁姑娘。”
她扭过头,看见七宿捧着荷包,笑的龇出两排牙,“那这荷包小的先取走了。”
那么一瞬,郁桃看到自己那只粉霞色绣线精致的荷包总感觉呼吸不畅,实在是琢磨不透韩祎找一个姑娘家要一只随身的荷包做什么?总不至于他要戴在身上吧?
一股凉风,郁桃眨了眨眼睛想起什么,脸上腾起一抹红。
但是,可以拿来收藏啊。
胸口像藏了只小麻雀一直在扑腾翅膀,郁桃捏着手,身子坐不住似的滑到椅子边缘,突然开始坐立不安。
她呆坐了会儿,感觉袖口被扯了下,回头看见小郡主猫着腰立在椅背后。
“哥哥走了?”
郁桃点头。
韩姯舒站起身,往韩祎离开的方向望了望,没什么讲究的小小的伸了个懒腰,“本郡主今日可太累了,不能跑不能跳,连笑声都不能太大,就只能坐在椅子上。”
郁桃同样望着那个方向,幽幽问道:“为什么不能跑不能跳,连笑都不能笑?”
什么样的奇葩能制定这样的规矩。
韩姯舒挺委屈,声音跟猫叫一样小,“哥哥说,只有我扮成生病的样子,才不用随二哥入宫,我想着沛河比宫里要好玩......”
郁桃想了想,狗男人为满足一己之私,擅长用诱饵哄骗人装病,那用一个结扣换荷包,也只能说是惯用的手法了。
两个年龄相差置多两岁的姑娘,目目相对。
韩姯舒满是同情:“刚才哥哥找你拿了什么走?”
郁桃默了默:“我的荷包。”
小郡主霎时捂住嘴,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怪不得呢,哥哥不想入宫见到启阳公主,就拿我生病挡在前头,他抢你荷包肯定是为了挡住那些今日送荷包的世家姑娘。”
公主两个字入耳,郁桃眼神飘回来,醒觉道:“启阳公主?”
“啊,对啊。”
韩姯舒抱着糕点匣子絮絮叨叨:“启阳公主就是俞嫔娘娘所出那位,成日正事不做,痴迷着哥哥不行,打从宫中出来另立公主府,皇上赐了封地,碰上宫中宴请便长跪不起,求皇上赐婚......”
说起这个,她都有些替哥哥后怕。
“其实就是执拗了些,但去年宫宴我瞧见她驱了手下的丫鬟,将哥哥用过的瓷杯藏在袖子里带回去,才觉得吓人。”
郁桃听呆在椅子上,艰难重复:“将世子用过的瓷杯藏在袖中带回去?”
“可不是。”
韩姯舒撇撇嘴,“因此后来,哥哥节里再不往宫宴上凑。”
这么一件事儿,韩姯舒描述的风轻云淡,但是听在郁桃耳中已经是近乎于疯狂来形容。再说不过就是个男人罢,虽然脾性差但模样生的确实很不错,学识家室确实也很不错......
想到这儿,她顿了下,摸摸脑袋,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启阳公主那般举止,但也是劣迹斑斑。
她对着宽阔的江面叹口气,“或许这便是世子诱人癫狂的资本罢。”
而资本本人,正坐在并不大隔音的隔间里,看着手中的书陷入一阵沉默。
七宿捧着荷包战战兢兢,酝酿了几次,方才小心翼翼开口:“许是小郡主误会了,这才致使郁姑娘误会,要不小的出去给说说,您未去赴宴并非因为三公主,而是监天寺给您测过,不宜大肆欢饮?”
韩祎瞧着书,书页儿却久久没翻过去,微微攒蹙起的眉昭示着,他真的是在认真思量七宿所言的是否可行。
半天,一页翻过去。
“不必了,随她们说吧。”
那只荷包还在七宿手中。几寸长,粉霞色缎面,娇嫩得很,金银丝线绣了鸾鸟细叶,隐隐一股清甜的香味,可能是端午时节里面还放了艾灸叶,味道便有几分草叶香。
“那世子,这荷包......”
“放这里。”
七宿迟疑了下。若说奴才贴心伺候着,平日里揣摩主子的意思,要紧的还得排忧解难,就像这会儿,荷包费工夫讨过来是为了放在桌上瞧的吗?
那定不是,先不提后头怎么想,那至少现下瞧脸色,应当还是有几分随时放在身上的意思在。
“要不您看看......”七宿捧着荷包,试探道:“这荷包小巧精致,珠络子打的也漂亮,要是把里面的香料松伐松伐,装在您那些囊袋中,大小应该是正正好。”
听到那句‘大小正好’,男人翻书的动作缓了下。
“照你说的办。”
七宿‘欸’一声应下,这样隐秘的事儿都是他亲自动手,就这一扎小杌子与矮几,解开香囊的系口。这只香囊塞得满,往下倒不只是些香料,混着还有两枚黄符,白芷川芎□□料子里头还裹着团熏旧的小纸片儿。
七宿目不斜视的捡起来,准备随两枚黄符塞回去。
注意力本应在书上的男人突然出了声,“这几样给我。”
东西递上桌案,男人的眼皮子掀了掀,只手拿起来,两枚符其实也只是寻常府邸总爱到一些山中的大师所求的符,与其它别无二致。
两只符被随手夹到书页中,带得桌案上垫底儿的小纸片晃了晃,眼看要从半空飘到地上,却被韩祎接住。
雕窗油纸明亮,屋中还点着两盏落地罩灯。只需瞟一眼,便能将纸片上的全貌尽收眼中。
韩祎看着纸上画的极潦草、揉得皱巴巴的肖像,隐约是个头戴玉冠的男子,冠中簪木。
他捏着画沉默良久,面无表情的将另一边的褶皱翻开,看见上面四仰八叉的几个字 —— 韩伟。
隔间的气氛陡然变换,七宿似有所感的抬起头。
没等他说话,韩祎静静将纸用镇纸压在桌上,掀起眼皮,“这张纸哪里来的?”
七宿:“郁姑娘荷包中。”
屋中兀然没了声音,静的七宿连嘴都不敢合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桌前面色冷淡的男人突然道:“你记得,我有在郁姑娘面前戴过玉冠吗?”
七宿摸不准这到了哪一出,思量片刻,如实摇头:“不曾,本是世子属相年,不宜佩戴过重的金玉器,夫人特地嘱咐了,将那些都收起来。”
韩祎的指尖摩挲粗糙的纸面,耳听着外面的嬉笑声,神情若有所思。
待人再回到船板上,外头已经是敲锣打鼓一片热闹。苏柯迁和李敬然不知道何时上了船,几个人围坐在一方圆案几前,吃着酥饼果子在和两个姑娘说笑。
“要押就押国公府的船,你押闫韩家不输的干干净净?”苏柯迁用扇柄挑起漆木盘里一只嵌宝石的手镯,“先不说你押闫韩家夺头彩是什么意思,就讲讲前几年龙舟赛里头闫韩家有没有在前三里面冒过头,你们姑娘家是不是押宝只看人?管它丢出去的是什么玩意儿,能不能赢先,人在哪就押哪家?”
他一通话说的戏谑不留情,郁桃脸颊飞上几丝红,嘴巴还硬着:“我就是看那只龙舟比别的都要精神,才选的闫韩家。”
苏柯迁意味深长的点点头,“郁姑娘好眼力,船工部子里一手出来的龙舟,估摸将监图的人找来都摸不准这十几只龙舟有什么区别,你一眼就瞧得出昨儿个夜里哪条船休息的好,今日精神头足。”
说完,他摇着扇子,笑着看向她身后的人,“是吧,韩世子?”
郁桃呆了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话,她几乎闭着眼都能重复一遍,但要紧的是,她当着正主儿的面说了。
韩祎踱步出去,在一旁落座。
郁桃脑袋一股子热气上头。
韩祎示意七宿将押宝放进盘中,淡淡道:“不押闫韩家。”
郁桃瞥他一眼,心里冒起一阵别扭的情绪,拿起墨笔将纸上‘头彩’下的闫韩家涂得一团黑。
她正盯着纸面,左手在袖中掐个不停,右手却突然一轻,苏合子的冷香袭来。
墨黑的笔尖挨着那团黢黑下笔,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头彩写三皇子,次之选国公府,最后是晏家。”
苏柯迁眼瞧着,忍不住‘唷’了声,“这可不算数,没见过徇私舞弊也行的。要这样我就和小郡主做搭子,把郁姑娘那只镯子替她赢过来。”
郁桃感觉到韩祎直起身,原本罩着一团阴影的纸面兀然明朗,只留下两行遒劲有力的字。
听见头顶,男人要笑不笑的回了苏柯迁一句“随你”,便自然而然的坐在近旁。
他的椅子离得很近,若是再坐出去些,脚伸出裙衫,不定会和他挨到。
反正到最后,那十几条龙舟在江面上到底是哪一条扑腾的最快,压根没有看清楚。只因为从她这个方向望向江面,一半是碧水连天,一半是韩祎的侧脸。
从舫檐下遗漏的光线带着斑驳的纹理,他向右偏头,静静望着江面。
薄薄的眼褶倒上阴影,与棱角分明的下颚弧线相比,眉目轻柔,唇角收敛。
这一处其实坐不住的人很多,像坐在对侧的苏柯迁,不住和韩姯舒低声耳语。李敬然坐着看不清,已经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
郁桃瞟了韩祎一眼,这里怕是找不到第二个比他看的还要认真的人了。
她手交错着,顺着他侧面那一半江面的空隙,无声的望出去。
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江面,船早已被滑向了不知何处。
直到木桌上那一只香燃出一截子香灰,落在桌面上。
李敬然突然从船艄跃身往回一跳,语气掩不住兴奋。
“赢了赢了!国公府第二!”
苏柯迁打开扇子晃了晃,笑道:“值得庆贺,比去年进了一位,明年让你大哥加把劲儿,不定头彩就是国公府的了。”
李敬然笑了下,摇摇手:“不敢不敢,头彩可是三皇子。”
郁桃竖着的耳朵跟着一动,眼睛往跟前的纸上扫去,眼见头彩和国公府都猜对了,她‘唰’抬起头,眼睛莹亮,问:“那排第三的是谁?”
苏柯迁看她一眼,笑了声,“晏家,怎么全对上了?”
郁桃眉眼笑弯,脸上的笑容差点抑制不住。
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韩祎,韩祎靠在椅背上,将把茶杯放回手边的案几。
他的神情有些闲散平淡,郁桃一句话到嘴边,看到他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怎么?”他看向她。
郁桃憋着话,嗯了一声,“你写的三个都对了。”
韩祎看了眼纸面,点点头:“正常。”
正常?
正常吗?
郁桃腹诽,但凡你脸上流露出一点点惊喜,也比现在正常。
“方才押宝的漆盘拿上来,给这中了头彩的先挑。”
苏柯迁瞧着两人好笑,紧着满肚子话都写在脸上的郁桃道:“见怪不怪了,那年殿试被钦点成状元,他也不过是这副样子。”
“噢......”
郁桃了然,随后看向递到自己跟前的漆盘。
除去她,韩姯舒也猜对了两个,她望着漆盘上摆着的五样玩意儿,无从下手,便拉着韩姯舒一齐挑。
韩姯舒明确的很,伸手就是郁桃放在盘中的手镯,咧着嘴笑:“我就要这个,阿桃姐姐往里头放的时候我就看准了。”
剩下的四样,一只麒麟镇纸,画了桃花的扇面,莲纹墨玉环佩,还有一柄金线缝制的金棕革软鞭。
其实郁桃心里有个底,虽说七宿往盘中放东西时她并未注意,但寥寥数人里,猜中韩祎的东西不过轻而易举。
唯独难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好意思拿走。
僵持片刻,郁桃叹了口气,觉着自己如今的脸皮反而不如从前厚,拿个皮鞭也不好意思。
“欸......”苏柯迁突然站起来,挑起桃花眼一声笑,“郁姑娘难以抉择,不如让我们先挑,剩下的那一样给你便是。”
他手上带着李敬然一并起身,两人从盘中拿走了环佩和扇面,没甚么讲究的背过身直接往腰上系。
莲纹的墨玉环佩出自韩姯舒之手,看见苏柯迁手法粗鲁,小姑娘急的凑过去,把环佩的正面翻过来,绷着小脸一脸严肃的指挥。
留着的两样孤零零驻在对岸,大眼瞪小眼。郁桃揪着袖子转过头,干巴巴道:“那韩世子......”
韩祎看向她,显然在状况之外。
郁桃:“剩下两样,你先挑?”
韩祎似是才想起,顿了下,伸手拿起最近的那只圆润的麒麟镇纸。
然后,再起身,又拿起软鞭。
郁桃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手抬起到半空中,结结巴巴:“你你你、软鞭、镇纸两个只能拿......”
下一刻,软鞭塞进了她手中。
韩祎坐下,靠在椅背上,目光闲散的望着她。
“怎么?”
“......”
郁桃摸着软凉的革质,胡乱的摇了摇头。
她摇完头,韩祎的视线却仍旧落在她脸上,直到她捏在手心的软鞭渐渐起了一层温热的触感甚至慢慢的从某处点燃,引烧到她的心口处。
郁桃低头看着柄上那块精巧的玉石,在脸颊的绯色无可控制的蔓延之前,她抱着东西站起身。
“有些晕,我去船边吹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