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放开攥着裙摆的手,脱了力一般垂在身侧,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微微吹了些,“爹爹,女儿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哪里有本事对抗那些山匪呢?”
江祯闻言叹了叹气,拇指与食指抵在额角,掌心向内稍稍盖住了半张脸,十分疲惫的样子。
自江以桃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动了要将这嫡女送入宫的打算,而后女儿渐渐长大,像颗蒙尘的宝珠忽然换发出光亮一般,打小便是个美人坯子,更是坚定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江家一直用宫中的规矩娇养着这个嫡女,只盼着江以桃长大那日,能成为江家俘获圣心的工具。后来盛京渐渐流传出江家嫡女势必要进宫当娘娘的流言来,惹得圣上起了疑心,怀疑江家动机不纯。
为此他不惜将女儿送离盛京,表面上是去江南将养着身子,实则是为了在这瞬息莫变的盛京城保住这江家最后的棋子。甚至对外只称,江家姑娘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多年来从未有人知晓江以桃身在江南。
这一切只因圣上近年来,对江家越来越忌惮,尤其今年更甚,江祯从未领到过什么趁手的差事,就差要闲赋在家了。
这江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想要重新获得圣心,江祯思来想去也只有枕边风最是好吹,这才动起了这份心思来。
可现如今,却……
江祯沉沉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打你骂你又有何用。你且先退下罢,换身干净衣裳,莫要染上风寒了。”
江林氏心领神会地退下,不多时便带回来两个丫鬟,吩咐道:“将姑娘带到烟南院去。”
丫鬟看了看地上狼狈的江以桃,又看了看江林氏,迟疑道:“夫人,您说烟南院是……这,这是不是……”
江林氏打断丫鬟的猜测,厉声道:“我让你们带着去,哪儿有你们质疑的份了?只管将姑娘带下去便好。”
“夫人赎罪。”两个小丫鬟诚惶诚恐地行着礼。
江林氏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还不快去把姑娘扶起来,怎的做事这般不利索。”
小丫鬟马上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又对江祯也行了礼,随后便一人一边搀着江以桃起身。江以桃也懒得推脱,心知与江祯硬碰硬也寻不到什么好处了,慢吞吞地被两个小丫鬟搀着下去了。
江林氏扒着门去看,直到看着丫鬟搀着江以桃走远了,又四处张望着确定再没有下人在附近了,这才回身来,坐回了方才的位置。她端起茶盏吹了吹,轻声道:“二爷何苦发如此大火,不过是入宫验身罢了,有的是办法躲了去。”
“风险太大。”江祯言简意赅下了结论,接着又是幽幽叹了口气,“多年的筹谋计划,竟在一朝一夕间便破灭了,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江林氏透过朦朦胧胧的热气去看满地的狼藉,青花瓷的茶盏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茶渣更是洒得哪儿都是,地上洇开了一块深色的水渍。如今的江家,表面上看着还是光鲜亮丽的样子,实则内里就与这破碎的茶盏一模一样,混乱且破碎。
“二郎还忘了一个人。”江林氏放下茶盏,直直望着江祯。
江祯沉默半晌,心中已有答案,可依旧试探着问了句:“夫人说的是?”
“太子殿下。”
江祯还是沉默,放下了手,端端正正地摆在太师椅两边的扶手之上,皱着眉头思索着江林氏这话。
依江家现如今的状况来说,贿赂几个验身的女官将江以桃送入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那到底是皇宫,是要送到当今圣上面前的,若是江以桃那儿出了什么纰漏,被圣上察觉,那可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江以桃到底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让她打着胆子去欺骗九五之尊,心中害怕也是常有的事。
可太子殿下……
江祯记着,江以桃尚且年幼,还未离开盛京城时,太子殿下也还只是五皇子,又与江润之差不多年纪,因着这层关系,年幼的太子殿下也时常来江府寻江润之玩耍,也是与江以桃有过几面之缘。
年幼的江以桃便出落得十分标志,又教养得极好,乖巧懂事不哭不闹,太子殿下当时也十分喜欢这江家的小姑娘。
“不知二郎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太子殿下也时常与阿月一起玩耍,勉强称得上是幼时的玩伴了。虽太子殿下这些年不曾与阿月见过面,可年轻人之间要想相熟起来,那法子可永远不嫌多。”江林氏又浅啜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才接着往下说。
“且不说那些远的,二郎你细想想,润之与太子殿下走得向来近。只需让润之将太子殿下约着见面,再带阿月一同赴宴去,这见面机会可不就多了起来?”
茶水很快见了底,江林氏将茶杯轻轻放下。
江祯冷着脸,似乎是还在思虑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江林氏见状笑了笑,又说:“太子殿下与我们阿月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年轻人么,多见见面便春心萌动了,我们也乐见其成,不是什么坏事儿。”
“太子殿下与那乔家二姑娘的事儿闹得叫一个沸沸扬扬,不见得会对阿月移情别恋。”
江祯被说得也有些动心,可又想起了太子与那乔二姑娘的事儿,顿感头疼。
“这可说不定。”
江林氏见江祯不为所动,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道:“二郎,这是江家最后的机会了,你且好好考虑一番罢。”
江祯沉默良久,冷沉着一张脸,起身踱步到了门边,才停下脚步来,沉声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去与润之说说这事儿,只说带着阿月熟悉熟悉盛京。”
话音刚落,江祯便走出了门,从回廊穿过,身影没入最后一个拐角便再也瞧不见了。
江林氏呆坐在位子上,滞然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又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地落下悔恨的泪水来。
她的阿月,终究是要走上与她一样的路了。
后悔么?
当然是后悔的,虽然江以桃并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年幼在身边时自己也总是对她分外严厉。可江以桃终究是她的女儿,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块肉,如今眼看着她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窟里去,又哪里会不后悔呢。
可她没有回头路,这江家上上下下皆没有回头路了。
方才她多想上前去,扶起这个苦命的女儿,像个母亲般轻声安慰她,在土匪窝里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罢。江以桃自小便身子骨不好,也不知在土匪窝那段时日,有没有将这身子折磨得更差。
她不能做这些事,这个女儿早就决定好了命运,终究是要送入虎口的。这些年来,江林氏总是欺骗着自己,只要自己不对江以桃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关心,她对江以桃的悔意便会少一分,再少一分。
江林氏用丝帕拭去了眼尾的湿润,又缓了好半晌才起身,像个没事人似的走了出去。
只留下这满地狼藉,见证了一场荒唐的闹剧。
第48章 绢花
在江以桃还不曾离开盛京时,这烟南院便是她的住所,这么多年过去了,院子还是江以桃记忆中的那副样子,看着便是好好打理着的。
这是个四进的院子,从外大门进了后,还要过个垂花门才算到了院子里,庭院里一左一右种了两棵大树,江以桃已经忘记这是棵什么树了,十年的时间倒也长得颇为高大。
庭院内还三三两两地摆了不少盆景,花花绿绿的,连成了一片,看起来十分热闹。
花花草草都养得十分好,江以桃瞅着倒有些唏嘘。
小丫鬟笑道:“这儿原是我们五姑娘的院子,后来听闻五姑娘搬去了别的院子住着,可夫人还是每日都唤我们来打扫,活像姑娘还在这儿住着一般呢。”
江以桃也勾了勾唇,指了指那那棵抽了半树芽的树,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姑娘叫我晴柔就好。”鹅黄衣衫的小丫鬟又指了指另一人,介绍道,“这是晴佳,姑娘。”
江以桃闻言点了点头,只听那唤作晴柔的小丫鬟又说道:“姑娘,这是先前种下的桃树,也有些年头了,再过段时间便会开满花,好看得紧呢。虽是好看,结的果子却是不怎么好吃,颇有些涩口。”
“桃树么。”江以桃垂眸想了想,却发觉自己没有记忆了,只好作罢。
晴柔又指了指两边的厢房,问道:“姑娘是要住在西厢房还是东厢房呢?这院子与别的地儿不一样,主屋是被五姑娘用来做了书房的,只有两间厢房让姑娘选一选了。”
江以桃点点头后便径直往西厢房去了。
晴柔在后面与晴佳咬耳朵,悄声道:“我听老嬷嬷说,以前的五姑娘也是住在西厢房的,可真是巧。”
晴佳倒没有晴柔那般碎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仔细着点说话,这姑娘是什么来路你还不甚清楚,就在在后边嚼别人的舌根了,仔细被赶出府去。”
晴柔闻言挠了挠脸侧,又看了看江以桃温和的侧脸,十分坚定道:“我看着这姑娘是个好人。”
晴佳懒得与她辩解,朝着江以桃迎了上去。
江以桃伸手拂过窗棂,一点儿灰尘也没有沾上,又从门口往里看了看,这屋内陈设还是与自己当年离开是一样,一点儿都不曾变过。
这么看着倒是让江以桃生出点儿感慨来,也不知阿爹阿娘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若她只是江家的一枚棋子,那又何苦一直留着这院子,日日派人来打扫,屋内陈设全都按着她从前的摆设来布置。
可若是要说阿爹阿娘又多么疼爱自己,应当也是说不上的。江以桃轻叹了口气,踏进屋子里去,坐在那方茶桌前,静静地看着外边的庭院。
若是阿爹阿娘疼爱自己,又怎会舍得将自己送去路途遥远的江南呢,且这近十年来,除了月月的书信往来,阿爹阿娘未曾来看望过自己,这又哪里称得上是疼爱?
更不用说……
江以桃伸手揉了揉额角,竟有些鼻酸起来。
方才那茶盏,直直砸向自己时,江以桃是有些害怕的。滚烫的茶水浇了下来,热辣辣的,从她的眼角滑落下去掉进胸口,烫得她有些麻木。
真是痛。江以桃又揉了揉才放下手来,从这屋子里望去,刚好能瞧见那庭院中的深色大缸。
方才江以桃看时,缸中只有几尾红色的小锦鲤,摆着尾巴摇来摇去,很是活泼。
江以桃想,待到了夏日,她便在那缸中栽上些睡莲,定然是十分好看的。
晴佳瞧着江以桃在发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轻柔倒是开朗,方一踏进屋内来,便问道:“姑娘可要先洗漱一番?晴柔为你去备上热水。”
江以桃愣然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朝晴佳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晴佳,你同轻柔一起去罢,我想自个待会。”
虽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路,好歹也是夫人吩咐着照顾的人,晴佳自然不敢忤逆主子,虽十分不放心,却也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两个小丫鬟都退了下去,江以桃才从袖口掏出那根桃花簪子来,连同那张书页与帕子一起,起身去到了梳妆台前边,拉开最底层的小抽屉,将这两样东西放了进去。
那小抽屉里还有一朵绢花,江以桃出神地望着,才想起来那是六岁生辰时,阿娘送给自己的绢花。
年幼时到了江南后,江以桃曾因找不着这绢花哭了好几日,最后也不知是被自己忘记在了那儿,只好作罢。直到今日江以桃才知晓,原来从一开始,这绢花便被她忘记在了盛京城,压根不曾带到江南去。
江以桃无声笑了笑,拉上了抽屉。
她早已不是六岁的小姑娘了,也早就不喜欢绢花这类好看的小玩意儿了,找着了又能做什么呢?
在她十分喜欢这绢花时,却将它忘记在了盛京城。
江以桃想到这儿,无端地想起陆朝来,想到陆朝便又想起了那盏白兔小灯。
方才下车下得快,竟是将白兔灯落在了车上。
江以桃抿了抿唇,心道可惜。又想起来从这西厢房的窗户望出去,就是盛京城南的那座桂枝亭。
江以桃轻手轻脚地踱步到了窗户前,伸手去推开了窗户,凝神地朝桂枝亭的方向望着。可这会儿还是白日呢,哪里能瞧见远处的桂枝亭呢,只有入夜之后,桂枝亭的四角便会挂上红灯笼,这才能瞧见。
江以桃笑了笑,也不关上窗户,回到了那茶桌前坐着。
江以桃的院子并不小,可这会儿因无人,看着倒有些冷清了,所幸江以桃是个喜欢安静之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还在出神,便听得院门有人扬声喊着“阿月”。
想来应当是四哥哥吧,江以桃起身往外走,这偌大的江府里,出了阿李和四哥哥哪里还有人愿意来她这院子呢?
她刚走到垂花门,江润之也恰好从大门迈了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江润之瞧着江以桃一身狼狈,倒有些愣神,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江以桃反而浅笑着,问道:“四哥哥这会儿不与张姨娘一起,来找妹妹做什么?”
被江以桃这么一问,江润之才反应过来,扬了扬手上的白兔灯,解释道:“我看阿月将这白兔灯落在了车上,想着阿月应当是喜欢这灯才会留这么久罢,这便给你送来了。”
江以桃这才瞧见他手上确实拿着那盏白兔灯,“谢谢四哥哥,我方才还想着这灯呢,四哥哥就将它带来了。”
江润之没答话,勾唇笑了笑。
“何苦在这门口说话。”江以桃侧身让出条路来,做了个迎客的姿态,“四哥哥请进来,虽没有什么茶水吃,也是能坐一坐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江润之一时有些怔然,说道:“这院子竟是和妹妹走前一样。”
江以桃浅笑不语,领着江润之在庭院的小石桌前坐下了。
“说来惭愧,自从阿月走之后,我便再没有来过这烟南院了。”江润之四处张望着,将白兔灯递到了江以桃面前,又幽幽叹了口气,“只怕来了后便触景伤情。”
江以桃接过那盏白兔灯,放在了石桌上,轻声道:“人都不在了,还来院子做什么。”
江润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从耳房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吸引了视线,他咂摸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母亲屋里的两个小丫鬟么,母亲倒是舍得,竟拨来伺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