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一瞬,江以桃有些鼻酸。
这些有关于自己的零零碎碎的琐事,江林氏好像记得分外清楚,可那些应该在意的事儿,江林氏却好像从未注意到过一般。
她的母亲,好像总是矛盾的。
江以桃挺直了脊背走着,这姿态倒是与江林氏如出一辙。或者说,往日还在盛京时,江以桃的一蹙一笑皆是江林氏亲手教导的,与江林氏简直别无二致。
如果没有意外,江以桃会成为第二个江林氏。
可意外……
意外便是江以桃遇见了陆朝,那个恣意张扬的山匪少当家。
她好像并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一只被囚禁在盛京城的金丝雀了,她见过了那样辽阔的苍穹,见过了那样肆恣的少年郎,哪里还愿意被关在牢笼里。
*
盛京城不愧是盛京城,这宴会也不愧是当朝太子所设的花宴。
江以桃屏着呼吸,脸上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注视着眼前来来往往依次落座的人,又不禁去看这厅内悬着的一条条丝绦,看它们在时而漏了进来的风中相互交错。
这厅内的种种瞧着便十分华贵,一旁摆着的花瓶上镶嵌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折射出刺目的光,这会儿分明是白日,可这夜明珠泛出的光似乎比日光更盛,刺得江以桃眯着眼移开了视线。
人群大多已经落座,江以桃坐在右边的女席之上,江润之则是去了右边的男席。这些人坐在各自的小桌前,伸长了脑袋正有说有笑的交谈着什么,谈笑声不断地涌到江以桃身边,她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江以桃并不喜欢这些觥筹交错的宴会,若不是碍着父亲母亲两人的游说,她定然是不回来这什么劳什子的花宴,左右皆是陌生面孔,又被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哗闹得心烦。
忽然间,她瞧见了主位上落座了一片月白的衣角。
江以桃愣了愣,抬眸望去,顿时浑身冰凉,僵在了原地。
那人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衫,松松垮垮地披着一袭同色的披风,他的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神色冷漠地坐在那儿,右腿十分随意地曲着,右手则撑在膝盖处,食指的指节轻抵着额角。
他的眸色很深,薄唇轻抿着,那双桃花眼的眼尾微微上扬着,为他这张瞧着冷情的脸平添了几分魅色。
耳边喧杂吵闹的声音在那一刹那忽然沉寂了下来,江以桃的耳边安静得只有自己心口哐哐作响的声音,她捂着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这人……分明是陆朝。
或许是江以桃的目光太过炽热,那主位上的人也朝她投来视线,四目相对之间,江以桃在心中想了千种万种可能,却在那人淡然移开视线后,又尽数推翻。
他的眼神是冷的,像寒冬时节湖面上结的冰。
江以桃的身体也一寸寸凉下去。
陆朝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瞧自己,他不是这样的。
第55章 太子
今儿个的天气并算不上好,早些时候还有雾蒙蒙的太阳,到了这会儿是一点儿都瞧不见了,阴沉沉的好像马上便要下起雨来。
江以桃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强硬地挪开了视线,盯着眼前那酒盏瞧,瞧着瞧着就便一阵鼻酸,心口的酸涩更甚。
若那是陆朝……
或许那才应该是陆朝,总是高高在上的,冷面冷眼地瞧着所有人。谁也不应该从他那儿讨得一点儿好处,谁也不应该在她那儿捞到几分真情。
这才像那个让所有人害怕的陆朝。
江以桃悄悄偏过头去,朝晴柔招了招手,在小丫鬟的身侧耳语道:“晴柔,你可知主位上那穿着月白衣衫的是哪家的郞君?”
还不等晴柔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姑娘便凑了过来,眨了眨水盈盈的眼,应声道:“江五姑娘,那是十三王爷呢。”
江以桃奇怪地瞧了一眼这姑娘,又在记忆中思索了一番,分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姑娘。这姑娘却笑了笑,自报家门道:“江五姑娘,我是城东将军府的乔二姑娘乔映瑶。”
江以桃点了点头:“乔二姑娘好。”
乔映瑶笑得憨态可掬,悄悄指了指那十三王爷,又道:“江五姑娘可是看上十三王爷了?”
……
这乔二姑娘倒是有几分许岚的影子,有什么说什么,十分惊世骇俗。
江以桃沉默半晌,说:“乔二姑娘多虑了。”
“我觉得十三王爷不好。”乔映瑶好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往下说去,老成地叹了口气,劝道,“十三王爷身子骨不好,嫁给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寡妇了。”
江以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颇有些勉强的笑意来,软声道:“乔二姑娘真的多虑了,我对十三王爷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意思。”
“噢。”乔映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十三王爷身旁一位暗紫色长衫的年轻男人,“那你看太子如何?”
江以桃十分愕然,慌乱地瞧了瞧四周,确保没有旁人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才轻声道:“乔二姑娘,可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
顿了顿,江以桃又补充道:“那可是太子殿下。”
乔映瑶却轻笑出声,似乎完全都没察觉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来,眨了眨眼,“唔,那好吧。江五姑娘当真对太子殿下没有别的心思么?”
江以桃飞快地瞧了一眼十三王爷,叹了口气,没生出半分不悦,答道:“乔二姑娘,太子殿下可不是我这般家世的姑娘可以肖想的。”
乔映瑶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惊奇道:“江五姑娘倒是妄自菲薄了些,试问这盛京城谁不知,江家五姑娘生了一副芙蓉面?”
“乔二姑娘。”江以桃垂下眸子,温声软气,“百年一过,一切终究只是朱颜辞镜花辞树。”
乔映瑶笑了笑:“江五姑娘说的话倒是十分敞亮,讨人喜欢。日后有空,我便去江府找你说话,五姑娘可莫把我拒之门外才好。”
“以桃不敢,随时欢迎乔二姑娘。”江以桃抬眸瞧见乔映瑶笑得眉眼弯弯,也跟着笑了笑。
乔映瑶不再说什么,回到了自个的席面上去正身坐着了。
江以桃瞧着这乔二姑娘的侧颜,不禁想着她果真是将军府的姑娘,背后自有一大家子人为她撑腰,说话便也十分口无遮拦。
或许于这位乔二姑娘来说,太子殿下也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毕竟乔二姑娘祖上那位乔老将军,是盛京城的开国大将。按那野史来说,先帝的皇位还是那乔老将军拱手相让的呢,单说这将军府在盛京这百年来的根基,也是少有人能撼动。
就算当今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登基,也是要给将军府几分薄面的。
人么,投胎也是看本事的。
江以桃收回目光,怅然叹了口气。
晴柔站一旁听了这好一会儿,也没明白自家姑娘为何突然叹气,安慰道:“姑娘莫慌,真要说起来,您虽然很难当上那太子妃,可太子殿下纳您做个良娣也不是很难办道的事儿么。”
江以桃被晴柔这没脑子的模样逗得发笑,“你倒是懂得很。”
“嗐,不过是耳濡目染地听多了,略懂些皮毛罢了。”晴柔被夸得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
耳濡目染。
江以桃敛了些笑意,这才忽然想起来晴柔是阿娘送来的丫鬟,那这耳濡目染还能听谁所说的呢,自然是那个费尽苦心想要送自己进宫的阿娘了。
看来不禁是要将她送给圣上,连这太子,阿娘也是考虑过的。
江以桃面上挂着淡淡笑意,那双杏眼里却一片冰凉。晴柔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喊了声五姑娘,却也接不上什么后话了,站在原地惴惴不安地瞧着自家姑娘。
江以桃虽是心凉,倒也明白这并不是晴柔这个小丫鬟的错,摆了摆手道:“你且在后头候着罢,我并不是怪你的意思。”
是了,晴柔不过是个小丫鬟听多了那些话,小丫鬟又有什么错呢。
晴柔恭敬地行了个礼,担忧地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发白的脸,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照着吩咐推到了后边去。
江以桃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原来自己当真只是一个棋子,若是后宫进不去,还要被送去东宫,这一切不过是要为江家赢得荣华富贵。用自己精心教养着的女儿,去换一场虚无缥缈的权力之争,她不过是这荒唐世道的一只蝼蚁。
或者说,自己这自小受过的教育,也只是因为打那时候起,家里便动了要将她送进宫中的准备。什么身为江家嫡女,什么江家的颜面,统统皆是布置完美的骗局罢了。
江以桃还在出神,宴席便开始了,随着一声令下,端着菜的侍女扭着纤细的腰肢,单手端着食案还能走得裙角翩跹,一看便知这些个侍女并非是打杂的丫鬟,而是精心指导过的。
“孤听闻,江家的五姑娘近日回了盛京城,正巧这会儿也在宴席之上?”
江以桃猛地回过神来,抬眸正与太子那双眼睛对上,顿时浑身僵硬,强撑着情绪起身作了个福,勾着勉强的笑意道:“江家五姑娘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那双眼睛十分锐利,冷冷地刮过江以桃,意有所指道:“江家五姑娘……倒是与小时候十分相像,一样的娇俏可人,孤只是这样瞧着都觉惊艳。”
江以桃这会儿倒是回想起来,幼时因着江润之的关系,她与这个太子殿下曾经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会儿年纪小,哪里知道太子殿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儿,也不知这太子殿下记不记仇。
“多谢太子殿下夸赞,奴愧不敢当。”感受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灼热视线,江以桃十分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瞧着是因夸赞而娇羞,只有江以桃自己才知晓自己的窘迫。
太子殿下见过的美人比比皆是,这一声不仅是将江以桃托举到了众人面前,更是将江以桃放置在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对于那些费尽心思想要嫁进东宫的姑娘们来说,江以桃无疑成为了一个碍眼的石子。
“坐下罢,希望今日江五姑娘能够尽兴而归,只当是我为你接风洗尘了。”太子殿下轻勾了勾唇角,说的话倒是十分好听。
江以桃也礼貌地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十分柔软的笑意,又行了个礼才坐下。
忍不住一般,江以桃悄悄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身旁的那位十三王爷,却发现这位十三王爷正冷眼瞧着自己。
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微微上挑着,却泛着冷意。
他与陆朝实在是太过于相似了。
若不是知晓他是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江以桃差点儿就以为又是陆朝做的什么把戏了。可仔细想想,陆朝不过是一介山匪,哪有这般大的本事跑到这盛京城来做王爷呢。
江以桃看得出了神,明知他不是陆朝,可又心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万一他就是陆朝呢。
江以桃这自己这心思吓了一跳,又被十三王爷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瞅得发麻,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四处瞧了瞧才回到眼前早已被斟满酒液的酒盏上来。
就算他是陆朝,又能如何呢?
江以桃忽然觉着自己有些可笑,不是被陆朝丢下了么,为何还要日日坐在窗前看那桂枝亭,为何还要处处想起那个可恶的小山匪来。
她不会再见到陆朝了,那桂枝亭也不会燃起孔明灯了。
——阿言,我们约定好了。
耳边忽然响起陆朝的声音,江以桃心口那股子酸涩差点儿将自己淹没,眼前也逐渐朦胧起来。
哒。
一滴泪从江以桃的眼尾滑落,掉进了那酒盏里,溅起一圈细小的水珠,涟漪一点点地往外扩散出去。
骗子。
江以桃侧过脸去,拭去了眼尾的湿润,再回过身来,执着那杯飘着香气的酒,十分愤然地一口闷了进去。
热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江以桃被呛得眼眶通红,连咳了好几声。
江以桃缓了半晌,不受控制地抬眸去,瞧着那十三王爷。
他的眼窝深邃,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执着酒盏的手十分纤长且苍白,骨节分明。
这世间,真的会有这般像的两个人么?
十三王爷也在瞧着江以桃,挑了挑眉,把玩着那只酒盏,却迟迟不送入口,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十三王爷移开了视线,江以桃还在出神地瞧着他。
陆朝,是你来赴约了么?
第56章 酸涩
他是十三王爷,并不是陆朝。
江以桃盯着杯底残余的那一点儿酒液,目光涣散。
这会儿外边正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劈头盖脸地浇在瓦檐上,又聚成一条条小溪流从边缘流下,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砸在青石板的地上碎成涟漪。
坐在高处的陆朝瞧着那个眼眶微红的小姑娘,捏紧了手中黑陶制的酒盏,眸光渐冷。
噢,江家五姑娘。
他的小姑娘还真就是那个江家的五姑娘。
酒液在酒盏中微微晃荡着,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在靠近杯壁时缓缓消散,陆朝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仰头饮尽杯中酒。
他和他的小姑娘,好像永远都处在一个互相对立的位置上。
他是溪山山匪时,小姑娘是那被掳上山的不言姑娘。而如今,他是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他的小姑娘又偏是江家的五姑娘。
一切都是兰因絮果,稀里糊涂之间总是有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们隔了开来,其中鸿沟仿佛是一条水流奔腾的江河,陆朝与江以桃隔着这江水对望着,谁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陆朝斜瞟了一眼太子脸上的势在必得,一声冷哼闷在喉咙里,鄙夷地勾了勾唇角。
他这个小姑娘,才不是那般愿意被困在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的人。
忽然间,陆朝想起了那个午后,小姑娘脸上满是怅然,轻声告诉他,若是以后出了这土匪窝,她是要嫁人去的。
啧。
要嫁人?
要嫁给这个满是野心却愚蠢至极的盛京城太子殿下么。
陆朝陡然觉着胸口闷了一团难以纾解的气愤,他瞧了瞧小姑娘,又瞧了瞧太子,气愤更甚。
这太子殿下一看便是个傻的,有什么好的?
陆朝十分懒散地抬手一招,马上便有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从身后走上前来,为他斟上满杯的酒。陆朝刻意地不去瞧那个看起来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只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