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谎言。
江以桃垂下眸去,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皆并非她的本意,只不过那些真心的话在舌尖赚了一圈后,全变成了违心的话又吐了出来。
只不过在方才那一瞬,江以桃忽然觉着被江祯砸伤的额角隐隐作痛。
身为一颗棋子,一个筹码,这似乎是江以桃在江家唯一的用处了。
若是不当棋子,她还能做什么呢?
江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见江以桃这副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半晌,终究是摆了摆手,泄气道:“若你是这般想的,我也不好勉强你什么。你妹妹进城去了,想是不久后也要回来了,五姑娘若是方便,就留下来用个午膳再走吧。”
江以桃又作了个福,眼眶微红的样子瞧着便十分可怜,偏她又乖顺地点了点头,应道:“那以桃便不打扰祖母歇息了,待到了午膳我再来请您。”
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临关上门前,江老太太沙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劝告道:“五姑娘……阿月,你回去再好好考虑一番,莫要辜负我老婆子的一片好心。”
江以桃动作一顿,闷声答道:“以桃知晓了,多谢祖母。”
“去吧。”江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要被一阵风吹走一般,悠悠地飘到了江以桃的耳边。
江以桃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站在回廊前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不远处的晴柔注意到了她,才迎了上来,出声打断了江以桃的神游:“姑娘,姑娘?你怎么站着都能出了神?”
江以桃如梦初醒,轻叹了口气,也不应什么就朝着门外走去。
两个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地跟在后面,也不知在里面的江老太太到底与自家姑娘说了什么,让自家姑娘的情绪陡然间低落下来。
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儿,哪有自己一个丫鬟来过问的道理。
门口的樱花林绵延了数里,遥遥望去竟是瞧不见尽头,若是有小风吹来,那开了满树的樱花便会随风飘落,洋洋洒洒的,像一场烟粉色的春雨。
“晴柔、晴佳,你们且在这儿等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好?”江以桃凝神望着这片樱花林,用一种近乎是请求的语气喃喃道。
“姑娘……”
晴佳扯了扯晴柔的衣袖,打岔道:“姑娘,您尽管放心去吧,我与晴柔就在这儿等您。”
江以桃冲两个小丫鬟露出一个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笑,随后便缓缓朝着樱花林伸出走去,裙摆在脚踝处起舞翩跹,卷起那掉落在地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的樱花花瓣。
江以桃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直到四周皆是看不见尽头的粉色,直到她回头望时再也瞧不见祖母的那栋宅子为止。她就这般静静地站在桃树下,微微仰起头,一片片落下的樱花花瓣便擦过她的脸,又缓缓落到地面上去。
地面已经瞧不出什么原来的泥色了,盖着厚厚一层樱花花瓣,踩上去倒是像极了踩着那兔毛毯子一般,十分柔软。
微风轻轻扬起江以桃的发梢,她喃喃道:“陆朝——”
好像这阵风能将这句话带到那个小山匪耳边一般。
“五姑娘。”
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微带着沙哑的轻柔男声。
江以桃一惊,慌乱地睁开眸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陆朝?”江以桃喃喃道。
“五姑娘。”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一步步朝着江以桃靠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眸色晦暗,薄唇抿得很紧。
……
江以桃终于回神,瞧着这近在眼前的高大身躯,抿着唇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原来是十三王爷。”
十三王爷便跟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咸不淡地问道:“五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江以桃又是退了两步,慌慌道:“我、我来这儿探望祖母。”她胡乱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目光躲闪,不敢去看那张与陆朝一模一样的脸,“就在那儿。”
“噢,是么。”十三王爷垂眸盯着她,又是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江以桃退……
她忽然被脚下樱花树破土而出的根茎拌了个趔趄,眼看着就要往后仰去,慌乱中身子却僵硬得难以动弹,只好害怕地闭上了眼。
可最后却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再睁眼,竟是被那十三王爷伸手护住了后脑勺。
撞上的不是那粗壮的树干,是十三王爷骨节分明的手。
这距离太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十三王爷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有那眸子中映出的那张慌乱酡红的脸。
还有十三王爷眼尾那颗,淡淡的痣。
陆朝忽然瞧见了江以桃发间那支桃花木簪,粉白交织的丝线在透过樱花林的日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是他送她的那支桃花木簪。
陆朝的身后是一片烂漫的樱花林,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他的发梢,衬得他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更是勾人。
江以桃的眼中却没有樱花林,也没有花瓣,她好像只瞧见了陆朝一个人。
江以桃忽然无可救药地回想起在溪山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她也是这般清楚地在陆朝的眼里瞧见了自己。
“五姑娘,你倒真是笨手笨脚的。”十三王爷眉眼含笑,轻声道。
江以桃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脱离了这危险的距离,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蒸腾上来,熏得眼眶都发红,她含糊不清道:“这人的眼睛本就不长在后脑勺么。”
十三王爷笑意更深,噢了一声,又问道:“五姑娘方才说什么,这风有些大,我不曾听清。”
“十三王爷,您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江以桃却没有应他的话,一双杏眼好像没有聚焦一般,涣散地瞧着地面,自顾自地说着。
“故人?”十三王爷挑挑眉。
连这个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江以桃闭上眼,又听得十三王爷问了一句:“什么样的故人,竟是让五姑娘魂牵梦萦这么久,还将我都错认成了那位故人。”
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会变得更加灵敏。
江以桃恍然发觉,这十三王爷的声音,与陆朝也是一样的,像极了大漠夜晚的一阵风,吹过沙地时又卷起了细细的沙砾。
“他是个小骗子,王爷。”江以桃睁眼,伸手抓住了一片徐徐飘落的花瓣,将它攥在了手中,又抬眸去看十三王爷,“十分可恶。”
……
啧。
“我听着五姑娘这话里话外,倒不像是怀念故人的样子。”十三王爷敷衍地扯扯嘴角。
江以桃忽然笑得眉眼弯弯,温声温气道:“并非如此,十三王爷。我十分思念他,甚至于每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里,一闪而过的都是他的名字。”
陆朝呼吸一滞。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条石榴红夹草绿的间裙,绿衫子外边还穿了件嫩黄色的褙子,发髻则是简单结了个双鬟,发饰也并不繁琐,不过是那一支丝线绕出桃花的木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身打扮。
许是她笑得太过热烈,置身在这同样灿烂的樱花林中,精致得像是一幅画卷。
不过大半个月不曾见面,这些话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跟谁学来的。
陆朝认识的那个谢不言,哪里会用这样软糯的声音去说这甜腻腻的话,活像是从蜜罐子里滚了一圈出来似的。
咳。陆朝有些窘迫地单手握拳,掩着嘴轻咳了咳,又微微侧过脸去,挡住了红得发烫的耳尖。
江以桃还是笑着,双手在背后交握,瞧着眼前的十三王爷露出从未见过的新奇表情,心口的酸涩终于是消散了不少。
她竟愚蠢地以为,陆朝定然来不了这盛京城。
陆朝,那可是陆朝。
他好像没有什么事儿都做不到的。
江以桃想起了昨夜里那个摇晃不停的孔明灯,盯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看,忽然间她朝着十三王爷喃喃地喊了句:“陆朝。”
……
陆朝又是一僵,似笑非笑地应道:“五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我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你可记住了?”
江以桃噢了一声,笑道:“以桃知道,以桃不过是忽然想起了我那位故人的名字,便喊了一喊罢了。
我那位故人,答应了要教我射箭,我都不曾学出师,他就把我丢下了。真是可恶,十三王爷,你说对不对?”
是你自己拉不开弓。陆朝冷着一张脸,敷衍地应了声:“确实可恶。”
“他还与我约定好了,要去桂枝亭给我放孔明灯,我瞧见了便会去寻他。”江以桃轻叹了口气,闷声闷气地扯谎,“可我却从未见过那桂枝亭升起什么孔明灯,真是个小骗子,十三王爷,你说对不对?”
陆朝沉默半晌:“确实是个小骗子。”
江以桃笑着,又放软了声音喊他:“陆朝。”
“五姑娘,我——”
“以桃知道。”江以桃轻声打断了这十三王爷的话,又道,“你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我叫的是小骗子陆朝。”
陆朝这会儿倒是勾唇笑了笑,清风带起了散落满地的花瓣,托着它们在半空中打着卷儿。
“五姑娘,你瞧这漫山遍野的樱花,可喜欢?”陆朝的声音放得很轻,每个尾音都被刻意拉长,像是说着什么呢喃的情话。
江以桃点点头。
陆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弯了弯,轻声道:“可是五姑娘,我却不喜欢这漫山的樱花树。”
“那十三王爷喜欢什么?”
“五姑娘,我喜欢桃花和桃树。”陆朝指了指江以桃发间的那支木簪子,“也喜欢五姑娘发间那支桃花的簪子。”
江以桃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今日钗的是陆朝送的那支簪子,顿时面上发烫,慌张地抬高了手捂住那支簪子。
“五姑娘,改日再会。”陆朝瞧着小姑娘的窘迫,心情十分愉悦,颇有些自己扳回了一成的快|感,连带着声调都升高了些。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那抹月白的衣衫消失在樱花林中,自顾自地笑了笑。
他是陆朝,他只能是陆朝。
只有陆朝,才会在自己将将要撞上什么东西时,呆愣愣地用自己的手去挡。
在溪山当小山匪的时候是这样,在盛京城当这十三王爷的时候自然也是这样,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作者有话说:
万字更新来啦。
不喜欢那种弯弯绕绕猜好几万字的剧情OTZ……
如果有宝宝喜欢那种的话,可以评论说一下……我考虑整个误会再让女鹅猜几章?
第61章 阿川
“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晴柔见江以桃笑盈盈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凑近了些轻声问道。
江以桃把方才樱花林中摘的一枝樱花递到了晴柔手中,软声道:“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瞧着这遍野的樱花,心情便好些罢了。”
方才江以桃进去前还是满面愁容,这会儿出来却笑容满面了,晴佳想着,这好风景果然是有些放松心情的好处在的。
“晴柔,你可与我说说那位……”
江以桃的话才说了一半,一辆瞧着便颇有些华贵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卷起的黄沙散落的半空,让人瞧着那远处的景物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江以桃认得这马车,这是江家的马车。
江家的马车一律是黑漆齐头平顶的双驾马车,姑娘家的轿子还辅以垂缨红缎,被盛京城中不少世家唾弃于过于招蜂引蝶、铺张浪费,却倒也十分好认,远远地瞧见便知道江家的姑娘出行了。
晴佳也认得江家的马车,在江以桃耳边轻声道:“姑娘,这是江家的马车,想来是六姑娘回来了。”
江以桃点点头,晴佳又道:“方才姑娘从老太太那儿出来,便径直地去那樱花林中,我与晴柔颇为担心您,便着小厮问了句,这才知道是那六姑娘不在府中,您独自与老太太说的话。”
是这样。
江以桃倒并不在意这些,正想说些什么时,那马车已到了跟前,江以桃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被丫鬟扶下了马车,兴冲冲地朝江以桃走来,道:“阿姊,您是来看祖母的么?”
“并非单是看祖母的,也是想着来瞧瞧妹妹。”江以桃起身迎了上去,温声温气地扯着谎,“原想着与妹妹在府中好好说说话,不曾想忙了两日,妹妹又被祖母叫来了城东的宅子,便想着来看看妹妹。”
江以李性子单纯,哪里想得到她的阿姊来这儿颇有些身不由己,闻言十分欣喜地牵过自家阿姊的手,“早知如此,我今日便不去城里了,只在府中等着阿姊来就好了。”
“你又哪儿能未卜先知了?”江以桃嗔道。
江以李自幼便是被好好保护着长大的姑娘,虽是不知道外边那些个人情世故,倒也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心里头明白自己能有今日,都是因为阿姊将她的那份担子也背到了肩上,这么多年来更是负重前行。
想到这儿,江以李不禁有些鼻酸,却又想着这么多年不见,哪儿能一直以愁容相待,只好十分勉强地挤出了个笑意来,附和道:“是呢,倒也是没法未卜先知了,阿姊能来便是最好的事儿了,留下来用个午膳再回去罢?”
江以桃点点头,轻声道:“本就是这般打算的,才在这儿等着你回来了。”
这话说完便与江以李两人执着手便朝府里走去。
两人的丫鬟在外边相视一笑,也是没想到这多年不曾见过的姊妹还能如此亲密,放下了原本吊着的心,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也进了府。
这会儿时候还早,还不曾到用午膳的时候,两个姑娘只好在堂前坐着,叫小厮温了一壶茶来,只想着要好好说说话。
“阿姊……”江以李迟疑着开口,悄悄抬眼瞅了瞅回廊尽头的老太太屋子,“阿姊这次回来的路上,可是遇见了什么不测?”